夫妻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
天空洒下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窗外的玉兰树上，和被唤醒的树叶一道，透过麻纱的窗帘，在窗玻璃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两个人都坐了起来。
杜心舟依依不舍地看着丈夫。他比在武汉时瘦了很多，身上的肌肉结实紧绷，鉄钳一样的大手，手掌上布满厚厚的老茧，肩膀上、脚底板上也是厚厚的茧子，那是多少次的血泡磨破后的结痂。才能堆叠成这样厚厚的一层啊！
依依惜别的心情中，杜心舟的思路又回到了三年前。
杜心舟毕业了。
能够进入教会学校的女孩子，大都来自于富裕家庭。毕业就是回家赋闲，然后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千方百计寻个金龟婿，出嫁后相夫教子，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毕业后的杜心舟，却把全部心思都用了在李子华身上。茶饭不香，度日如年。她开始给李子华写情书，一周一封；她还让自家的司机去武昌他的学校送好吃的，甚至让父亲杜大江吸收职业中学的学生来公司实习。在这一切都没有多大效果之后，杜心舟直接让父亲托人去李家提亲。
女追男，不值钱。尤其是封建思想还相当严重的当时，杜心舟被同学嘲笑，被亲戚朋友贬低。而且李家也不同意。
李家世代书香，李子华祖上那是什么人？单说那著名词人李之仪，年青时参加苏轼幕府，二人诗词唱和，相互切磋，深受苏轼推许。后来还与秦观、黄庭坚、贺铸交往，有词互相赠答。到了李子华父亲李少煊时，公费留学去过英国，回国后从事师范教育工作，声名赫赫。
李家认为像杜大江这样靠水运发达的暴发户，有些作为简直和江盗水匪没什么两样。李少煊担心这个女孩子是个母夜叉孙二娘式的人物。那李子华尽管对杜心舟有好感，但也忌讳她的家庭，一时间不便做出回应。
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在杜大江公司油轮上实习的同学受伤，身为学生会主席的李子华前去探望，在医院病房里，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女，正在帮着护士整理血污的绷带，而后又拿起小勺，一口一口喂伤员米粥-----那种勤快，那种悲悯，那种专心和关怀，如果没有慈悲宽厚的品格，没有关心普罗大众的心怀，是不可能做出来的！
女孩子听到门口的动静，回头看时，两个人再次目光相触。那一张雪白丰润的脸，一双虽然不大却妩媚的眼睛，那玉珠一样圆圆的耳垂-----“正面不见耳，借问谁家子？”
接下来情节急转直下，李子华毅然决然把杜心舟领回了家。
李少煊大为吃惊。
这一次面对面的接触，李少煊明白了这个女孩子并没有他以为的暴发户铜臭气，而是一个清纯的、把爱情当做信仰的意志坚定的女孩----这类的女孩通常老实可靠，做人循规蹈矩，旺夫旺家。
定亲的礼物，就是李子华送给杜心舟的那件银鼠皮大衣。
杜心舟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江风很大。他们在教堂里举行订婚仪式。李子华亲手把银鼠皮大衣穿在杜心舟身上。银鼠皮那高调的亮白，令杜心舟的气质更加出众，更具有富贵气。
婚后，李子华继续读书。由于心里已经有了崇高的理想，高中没有读完，就去上海大学旁听，准备去英国留学。然后，却突然去了广州；再然后，就变成了杜心舟身边这个英武精瘦的军人-----
杜心舟回忆往事的时候，李子华已经穿衣起床了。
杜心舟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张开两臂紧紧抱住丈夫。她爱抚地用食指摩挲他高挺的鼻梁，那两道乌黑的剑眉，他身上的每一处她都爱，都让她好喜欢。
可是，他就要走了，分别近一年，相处只有一昼两夜，作为恩爱夫妻，她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他啊！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夫妻二人还在喁喁低语，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衷肠。
早上八点整，吃过姨妈精心做的虾饺，李子华走了。
纵然有千万的不舍，也必须走。他是军人，军人有铁的纪律。
杜心舟没有出门相送。
她觉得好累。只是慵懒无力地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暖暖的、软软的，湿润的，如同被耕耘过的土地，在春天的阳光里，倦怠而又舒适地横亘着，静静地等待孕育出嘉禾与嘉树。
杜心舟明白，她如果送他，必定在门口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反而延缓他归队的时间。倒不如让他独自出门，大步流星归去。
大丈夫跃马横刀驰骋疆场的时候，女人是要远远避开的。爱他，就不要牵绊他，就不要儿女情长。这一点，杜心舟是深明大义的。
而李子华，他即将为革命踏上战场，与敌人进行殊死的战斗，他的内心很激动也很不安，同时充满了光荣感和自豪感，就像一个对自己的力量充满自信的孩子，回到自由的故乡种下一棵树，然后去更广阔的、更辽远的前方，义无反顾！
而那棵树会深深的扎根，会迅速的长大，会开出鲜艳的花朵，会结下丰硕的果实，并洒下遍地的荫凉。这，便是他留给后人的最好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