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城到现在,已经一月多月了。
人文荟萃的大都会武昌城,竟然变成了鬼门关。阴风阵阵,杀气腾腾,恶臭冲天,骨尸满地,每个人都感觉前途茫茫,莫知所居,生活问题日益迫切,早已无人生乐趣之可言。
近来不但无米,连杂粮野菜也买不到,即便是谷糠,也涨到了一串六百钱买一斗糠,后来谷糠也奇缺,涨到六百钱一升。因为糠饼太粗糙不能吃,乃将糠炒熟,用找来的一点白糖和罐头里的油调和起来,才能咽下去,味道倒还可以,只是吃下去排不出来,腹胀如鼓,痛苦万状。
杜心舟忍着强烈的妊娠反应,照例去救济会工作。她是红十字救济会的襄理,下属的妇孺救济会需要她的帮助。
让妇孺出城觅食,保全他们的性命,这件善事从关城后就开始酝酿并和军方交涉了,一直拖到现在,眼看着天天有人饿死,军方终于同意,这同意的缘由,是因为他们的家眷也在饿肚子。
凡是有家眷的,可以在同正善堂报名,在首义公园领券,听候开放出城的日期。一时间,前来报名的居民络绎不绝,一个个瘦骨嶙嶙,面带菜色,走路少气无力,还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没能起来。
双方的大炮时有时无的仍在对放,但此时老百姓已经不在意了,只要死不了,就得活命,就得吃东西啊!
到了10月3号,城内终于出了布告:凡是在妇孺救济会报了名的,准可今天过江。
一时间平湖门内的街道,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军警检查非常严密,只给第一批有出城证的人放行,其他想跟着混出去的人一律赶回。如果不回去,就用刺刀乱砍。特别是那些衣着光鲜一点的,齐整一点的,那刺刀捅,好多人被捅得头破血流。
“我们只放穷人出去,有钱的滚回去!”
有的人没能出去,却发现了机会,跑回来向亲戚朋友宣传:
“想出去的,快点换上破衣服啊,越破越好,最好往脸上抹点灰,即便没有出城券,也可以混出去啰!”
于是,大家一窝蜂去找破衣烂衫,甚至把半新的衣服剪成一个个破洞。
即使这样混出城,出城之后,要在白沙洲接受革命军检查,确定真的是难民,才可以过江,坐船到鹦鹉洲,再经过汉阳,渡过襄河,一路非常折腾。起码要一天才能抵汉口,非常的苦和麻烦,可总比在城里被活活饿死强啊!
第二批难民出城的时候,妇孺被挤或被踹而死的不计其数,街上呼儿唤娘的惨声不绝于耳,甚至有的肠肚破出,血肉模糊。
杜心舟目睹此惨状,心里非常难过,眼泪不停地往下落。
“多么可怜的民众啊,没有死于枪炮,却则死于互相践踏。难道我们的善举错了吗?本想救他们,却反而害了他们?”
“究竟是谁之过?这样的惨况,刘司令你晓得么?”
杜心舟仰天长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红十字救济会襄理的身份给军方打报告,讲述百姓的惨状,希望及时改进。
还好,第二天,守城司令部改变了原来的做法,出城券也不收了,并且贴出告示:“每日开城一次,准予自由出城,时间虽有定规(上午九至十一时),日期暂无限制。人民须按次序鱼贯出城,以免拥挤死伤。”
真是赦书到了。
平湖门正街和两旁支巷里,秩序明显好多了。
“尽管还是人浪滚滚,好像百川汇海,丝风不漏。却没有了推拉踩踏,大家互相跟随着,亦步亦趋往前走。妇孺们多半背着大包,现出不可耐的苦状,有的肩膊上、怀抱中还要搂起他们的婴孩,而一般无识的壮丁,竟一浪一涌的得寸进尺。一时间嘈杂声、争吵声、小孩啼哭声,杂声盈耳。最难闻的,就是各人呼出的碳气和蒜臭以及其他种种刺鼻的怪气味,令人作呕。足足站了三个钟头,脑子昏了,肚子饿了。忽然前面的退转来说:不能出!不能出!我们莫明其妙,只好盲从地转回头,打听消息,今天确实不开城了,因为昨天出城的还有一万多人露宿城外,没有过江,今天要让他们先渡,而且今天的人比昨天还多几倍,放出去也不能过江。与其在城外冻饿而死,不如在城内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大家像戏场散台一样,纷纷散去。我回到校里-----”
这是几十年后,李蕤君在武汉档案馆查资料时,发现了一篇文章《武昌围城日记——一名松滋学人亲历的1926北伐战争中的武昌城》。
民国十五年(1926)年夏天,北伐战争的硝烟,席卷到长江汉水,农历中元节(七月十五日)前后,战事推进到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吴佩孚、刘玉春督阵北洋联军、死守武昌城,蒋介石所部国民革命军坚持北进,围城攻坚,一场攻守战役随即展开。
是时,这位老家松滋、名曰周介然的大学生,刚从武汉高师(现武汉大学)毕业,逗留母校期间,不意陷入围城之中,历时四十余天,所见所闻、亲历亲为,恍如隔世,翻开了人生历史艰难复杂的一页,细心的他,将惊心动魂的所见所闻、异乎寻常的惊险经历按日期记录下来,留下了平民眼中最为直观的近代历史的光影一瞬,将那个时代风云际会的一角,生动地展现在面前。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这边厢,难民蜂拥出城;而在那边厢,城内秩序更加紊乱,兵士们疯狂抄抢,官长们也不大管事了。那些士兵见什么抢什么,布店、鞋店、瓷器店、理发店、药铺、伞铺、茶铺----无一幸免。这天中午,长街上有一家酱园被抢了,许多兵士扛着大缸小罐,像得了宝似的。
唐成敲开李家的院门,送给李家一罐甜酱。婆婆不仅不收,还训斥唐成:“你也是读书人出身,怎么也跟着干这些无情无义之事?”
唐成乐了,把酱罐子放下说道:
“师母啊,仓廪实才知礼节。弟兄们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您知道吗?他们明明知道大酱很咸,不能单吃,可是饿极了就啥都顾不上了,用手挖起来就吃。我看着他们,这心里,像刀割一样痛哩-----”
唐成说着,眼圈都红了。
婆婆的眼圈也红了,她望着唐成,心疼地说:
“孩子,你们受苦了,大家都受苦了唦。这甜酱我要了,等不打仗了,我去酱园把这一罐子的钱给人家结了,否则,我心里不安生啊!”
唐成很受感动,他“啪”地一个立正,给婆婆行了一个军礼:
“师母,谢谢您!您是我做人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