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天气一天凉似一天。
真的如陶云舒传单上所说的,江水滔滔,芦花飘飘。天苍茫地茫茫,鸿雁飞去又飞回,俺想俺的中原故乡。
只是,对于围困在武昌城内的人来说,无论是生于斯长于斯,还是奉命前来防守,家乡就在这里,活也在此地,死也在此地,无可逃遁。
生活物品越来越少,越来越贵,莲藕每斤一串钱,白菜每斤八百钱,米粉四百元一把,碎野苋菜梗或枸叶二百一碗,都俏得很。早市天刚亮,人们就来买,稍稍晚一点,东西就全没了。
守城的吴军也乘乱私卖米粮,那天因为盗卖军米,还杀过一个营长。然而,胆大的吴军们仍不怕。这天巷子里还来了一个,背三斗米,十钱两升发卖,等李家知道早已卖完了。
其实他们的军粮并不充裕,也面临着断炊的危险。于是,守城司令部发布通告,要民众调查举报哪里还有囤米,抄出后让出几成作为酬劳。许多知识阶级的人,也在他们号召之下干这种举报找米活动中,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礼义出于富足”,真的的是至理名言,无论是贩夫走卒,引流卖浆,还是朱门富户,书香门第,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顾不上身份礼仪了,只要能活下来,什么都肯干的。
邻居赵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家里存着十石的米,不知怎么的就走漏了消息,被军方悉数抄去,只给他们留下了几升米,而赵家有老少七八口人哪!走投无路之际,全家寻了自尽。
李家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房后菜园里的小油菜刚露出头就被拔出做了汤,以前根本不屑吃的茄子皮,也煮着吃掉了,菜地周围野生的苋菜,被扯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梗。
婆婆冒着炮火出去买菜,竟被北洋兵把菜和钱抢得精光,城内百姓已经四肢无力,走路踉跄。街上已很难买到粮食和蔬菜了,山上能吃的野菜、野草也差不多采光了。家里还有一点米的,多半是将米磨碎,糊汤度命。
李家也是如此。为了节省粮食,婆婆用捣蒜的石臼子把大米捣碎,再用笼屉布筛一筛,和青菜一起煮成糊汤喝。
这天晚上,一家四口喝过糊汤,杜心舟和小萍回房歇息,由于营养不良,只觉得身上懒懒的,只想躺着在似睡非睡中回忆从前吃过的美味。
夜半时分,她隐隐听见有人在哭泣,是那种压抑的低低的哭声。起初,她以为是巷子里谁家又饿死人了,这已经屡见不鲜了。
然而,仔细再听,那哭声是从自家后院传来的。那是一种呜咽,是一颗心破碎之后无处悲号的憋闷,给人的感觉就是,假如再不找个出口,整个人就会窒息而亡。
听着这哭声,杜心舟感到自己的心也仿佛撕成了两半,火辣辣的令人晕眩的痛,使她的眼泪哗哗落了下来。
“小萍,你听见没?”
小萍也醒了,倚在床头,
“我听见了。”
“我们去看看吧!我心里好难受。”
杜心舟说着,拉住小萍的手,起身向后院悄悄走去。
后院黑乎乎的有点瘆得慌。树们的影子在风中摇曳着纠缠着,树叶飘落,一片树叶“啪”地落在杜心舟脸上,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没惊叫起来。一蓬野草棵子旁,影影绰绰。似乎是公公和婆婆蹲在地上,婆婆在哭,公公在抚慰,声音很低很低,一点也听不清,
“二老这是怎么啦?”
杜心舟和小萍躲在暗影里,不敢贸然上前。
过了一会儿,两个老人站了起来,婆婆脚步有些趔趄,被公公搀扶着,脚步蹒跚地朝前院走去。他们没有发现杜心舟和小萍,就这么相互搀扶着,穿过夹道,回堂屋去了。
这一段时间,婆婆忽然变得很苍老,记性也似乎差了好多,常常丢三落四,她的眼神总是笼罩着一层忧伤,眼角总是有泪痕,特别是买菜被吴军抢走菜和钱之后。
她曾经悄悄问过公爹。公爹轻描淡写。
“你姆妈小心眼,怕日子过不下去,全家会饿死。她就是个林黛玉,经常闻鸡起舞见月伤心,你不用担心她。”
杜心舟点着头,但她忽然发现,短短十多天,公爹的头发竟然白了许多,鬓发几乎全白了。
她再次想到那个噩梦,那个梦里的彼岸花,她不敢想下去,不能想下去,否则,她就崩溃了。她宁愿相信他受伤了,伤在大腿,伤在胸部,即使像二营长许继慎那么严重,二表哥也会给他治好的。哪怕他被炮弹炸瞎了双眼,炸断了双腿,那也不要紧,她依然爱他,她会做他的双眼,做他的拐杖,让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然而,对着镜子,她却看见了自己悲戚的眼神,燃烧着绝望与疯狂,令她自己都害怕。她狠狠地用左手掐住右手的虎口,那一排深深的指甲印,在疼痛中,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这天凌晨,枪声突然大作,原来是刘玉春发兵六千出通湘、宾阳等门出去抢米,抢得了两百袋高粱。可是士兵只有三分之一返回来,一是双方恶战,死了一部分,二是还有一部分趁机投奔了革命军。
天亮之后,街上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杜心舟透过街门的缝隙往外看,原来是从通湘门、宾阳门那边过来的残兵败将,有的抬着担架,有的抬着棺材,还有的一个人扛着好几杆枪,正络绎不绝从街上走过,一个个垂头丧气,步履蹒跚。而城外,机关枪爆豆一样响成一片,仿佛是给这些败兵送行。
又过了一天,刘玉春派兵再次冒险出城,这一次,刘玉春竟然亲自率领四个团的兵力由望山门、通湘门、保安门出击策应,企图奇袭攻城司令部南湖大学。一方面是想配合溯江而上的孙传芳部的援兵,一方面他在降和不降之间想做的第三个选择,那就是胜。北伐军早就准备,再次给了刘玉春迎头痛击,守军狼狈不堪逃回城里,残兵里,竟然有杜心龙。
当晚,杜心龙悄悄来到李家,李少煊夫妇和小萍都不在,只有身体不舒服的杜心舟一个人窝在客厅的藤椅里。
“姐姐,我看见他们了!”
杜心龙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
“你看见谁了?
杜心舟坐直了身体,明知故问。
“我看见弟兄们了,还有军旗,差一点我就逃跑过去了,真的,就差一点-----”
“为么事要差一点呢?”
“姐,你看------”
杜心龙撸起袖子,让杜心舟看他胳膊上的伤痕。只见杜心龙两只手腕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牙印,那牙印青里透着红,红艳艳血淋淋,再狠一点鲜血就冒出来了。可以想象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来克制自己的冲动,为了执行任务,他用自残来自律,来管束自己。弟弟在成长在成熟,他才十六岁啊,以后在漫长的革命道路上,他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杜心舟感慨着,找出半瓶白酒,用棉签蘸着酒液,细心地给杜心龙擦拭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