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战争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吴佩孚本人都被打出湖北了,他的大本营武昌居然还在他麾下手里,而且从两军对垒的情况看,这座古城竟然还有点牢不可破的意思。
豫军第三师,自从九月初从河南巩县急行军开拔过来后,受到守城司令刘玉春的热烈欢迎。师长吴俊卿被任命为武昌守城副司令,他带来的一个混成旅4000多人被委以重任,驻扎在望山门一带,负责防守保安门、中和门等几个城门。师部所在地被安排在文华学院,办公场所也是富丽堂皇,士兵与各级军官的待遇,与刘玉春的第八师几乎没有差别。
文华学院距离刘玉春所在的司令部不远,为聚拢人心,除了正式的军事会议,业余时间,刘玉春也经常邀请麾下将领陈嘉谟、宋大霈、吴俊卿等喝茶下棋,聊家乡谈家常。
然而,军中的一些事有时候也和老百姓一样。如果某家着火了,主人自救的无畏心情与前来帮忙救火的亲戚心情是不一样的,何况,又是远程而来,各方面都不熟悉。
刘玉春是玉帅的心头肉,老刘统管的第八师是玉帅亲自带出来的,属于嫡系,是亲娘;而豫军是收编扩充的地方军队,属于杂牌军,是后娘,
这一切,不仅从刘玉春守城的顽强、决绝,处处流露出来的感恩之情中流露出来,更有各部队士兵之间表现出的亲疏远近,那种嫡出与庶出之间的堤防与歧视,都令吴俊卿的心里泛着波澜。
初到武昌时,粮草供应尚有保障,还能够将就,但随着围城天数的增加,军粮开始出现短缺,士兵的伙食质量日渐变差,好几天才见个肉星。那些当兵的,许多人都是为了能混口饭吃才来扛枪的,而且都是二十啷当岁,是那种每天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要往肚子里装饭的年龄,况且还要巡城打仗。人是铁饭是钢,吃不饱饭的士兵,军心必然难以振奋,于是,好多人开始想家,甚至产生开小差的念头。
这些负面消息,吴俊卿也听到了,就是部下不给他透露这些消息,他已经从营盘里士兵们哼唱的豫剧里感知到了那种四面楚歌的沮丧心情。
以前,包括出征的路上,他们唱得最多的是《花木兰》、《穆桂英挂帅》,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而如今,他们唱得最多的《秦香莲》、《四郎探母》,凄凄哀哀的调子,在孤城的箭楼上,在秋风萧索的夜晚江边,弥漫升腾,余音袅袅,令人感怀悲叹。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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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些凄婉的乡音,吴俊卿也想家了!想家乡的千里平原以及平原上的滚滚麦浪。时近中秋,田里的秋庄稼该收割了,那一垅垅的玉米、高粱、大豆,黍子,还有红薯,相继成熟。这时候的秋田里,缤纷而丰饶。假如你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了,简单得很。只消在田埂旁在旁边挖个坑,弄来一些柴草,掰下半熟的玉米棒子,再挖几只半大的红薯,一并扔进坑里,在上面盖上柴草,然后点火猛烧。等火熄了,再用黄土把余烬封住,让里面的东西闷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后刨出来,呀!香气扑鼻,那个新鲜,那个水灵灵甜滋滋哟,摆下满汉全席都不换哩-----
吴俊卿想这些的时候,禁不住连连咽着唾液。
饥饿的时候,最容易回想曾经吃过的美味,仿佛“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亦且快意”。
这样的感受,对于一团长贺对庭来说,感受更深。他本是一个农家子弟,家住商丘黄河故道。贫寒的家境只能供他读书读到初小。在当时的农村,初小毕业已经不简单了,当了一辈子农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亲,只希望儿子能记记账,过年能写几幅对联、万一有封家书,磕磕巴巴能念通就行了。
然而,贺对庭却是个十分好学的人,村庄周围古墓众多,墓地上有很多的石刻、石碑,他对上面的古字特别有兴趣。平时在田里耕地,耕着耕着就会从泥土里“咣啷”一声,冒出一片甲骨或者一柄刀剑啥的,那上面都有铭文。
身处这样的的文化环境,使他对上古的文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空闲就去研究、揣摩,用毛笔在草纸上模仿。后来,乡里组织民团,他在民团当了记账先生,买得起宣纸了,开始正式练书法,人又虚心,到处拜师,久而久之,写了一手像模像样的隶书。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北洋时期,军阀混战,兵灾、兵祸肆虐。这句俗语意在劝诫老百姓家里的男孩不要当兵,一旦当兵就学得满肚子坏水。
然而,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农耕社会,原本就没有多少工业,一个男人成年后,要么做农夫躬耕田亩,要么做贩夫苦力,至于做官或者办学校当教员,概率太低了。军阀混战造成了的民不聊生,已经到民众随时面临生命危急的时候,特别是在河南,尽管这块土地不属于任何军阀,但各路军阀却经常在这里打仗,一会儿是袁世凯、黎元洪,一会儿是冯国璋、段祺瑞,然而又是曹锟、冯玉祥,后来又是吴佩孚。打仗就要招兵买马,这给了贫苦男孩们一个可以吃饱饭的机会。那时候当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不聋不瞎不瘸不傻,就可以去扛枪吃粮,只要你不怕枪子儿不长眼睛。
几十年之后,李蕤君研究北洋军阀割据图,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当时中国版图基本上都被北洋军阀几大派系瓜分了,但地处中原的河南,却无人问津成了“三不管”地带。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她从地理环境上寻找到了答案。
原来,河南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它一马平川,既无大江大河,又无高山峻岭,易攻难守,无论是谁占领着这块土地,都随时可能陷入四面受敌的情况。所以,自古这里是征战的地方,而不是养鹿的地方,所以才有“逐鹿中原”这个古词。到了民国军阀混战时期也一样,如果没有绝对的,压倒性的优势,没有哪个军阀会占领河南。就算实力最强的直系,虽然有着强大的军队,对河南一直有着觊觎之心,也是到了晚期才盘踞洛阳,收编了大量的地方武装。
当已经属于直系豫军团长的贺对庭,带着他的部队从河南匆匆赶来的时候,就没打算为守护武昌城卖命,后来又看到士兵们连饭都吃不饱了,更是心猿意马,那些弟兄们,有好些是民团一起收编的,都是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他不忍他们跟着自己走投无路。
军营里有几十匹战马和拉货的骡子,为了给士兵补充营养,贺对庭下令宰杀几头骡子。结果被人告到刘玉春那里,说他们滥杀军马,动摇军心。尽管后来证明不是军马,但贺对庭心里很是不爽,他起了想带领着弟兄们返回河南老家的念头。
“这些年的军阀混战,导致国家四分五裂,老百姓太惨了,只有铲除军阀,实现国家的一统,才有保证国家独立,中华民族才有国富民强的希望!”
“北伐的意义,可能你目前还不够显著,但从长远来讲,国民政府实现对全国的政治统一,在以后的时间里,它的巨大意义与功绩都将是巨大的-----”
唐成和李少煊向他讲述北伐的缘由和意义,尽管他对那些政治术语不感兴趣,但他从切身经历中,能感受到它的正义。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投诚的意向。
他密切地观察着当前的局面,他要保全着几千名河南兵,为他们负责。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子,家里有大片的土地可以耕种,可以养活家人,娶妻生子。投诚后,愿意回老家的给路费回去,愿意当革命军的就换军装,接受整编。
而他自己,完成这个任务后,也要回老家做农夫去了,从此与世无争,归隐田园。
“刘司令,他是神,是忠义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战神;俺们只是一介凡夫。凡夫就得做凡夫的打算哩!----
贺对庭对李少煊说这些话的时候,乡音很重,就像在老家的打谷场上,一个户主在谋划全家的人秋后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