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天空阴霾,时不时飘起的细雨,密集而固执地洒在江堤上、大路上,洒在梧桐树厚实的叶子上。濡湿的路面反射着水光,由于行人稀少,更加重了秋的寂寥。
这一天,天还未大亮,两军的炮战又开始了,炮弹掠过天空的回声很响,仿佛就要在头顶上爆炸。但经过这些天的惊险,武昌城里的老百姓已经习惯了,吃饭活命的愿望,比枪炮更要紧。
李家湿漉漉的院子里,回廊的木凳子上放着几个簸箕,分别晾晒着一些大米、糯米、挂面、高粱、黄豆等,廊柱上也扯起几条绳子,挂着几条腊肉,几串鱼干,还有几把用开水焯过的长豇豆。
这是李家目前仅有的粮食和菜蔬,婆婆忙着把它们清理出来,一是防止发霉,二是心里有个数。
李少煊从书房走出来,看着那些吃的,问:
“总共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也就对付个十天半月。”婆婆回答着,神情忧虑。“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如果那那时候城还被围着,可怎么办啊!”
“不会一直这样的。城里军粮有限,两万多人每天要吃要喝,你看着吧,那刘玉春撑不了几天就得求和!”
李少煊用手掐一下水嫩的豇豆角,语气坚定。
“后院菜地里,还有小油菜、甜甜菜、几棵茄子。秋毛豆种的晚,也开始结豆荚了,可以搭配着吃。”
两公婆正说着话,小萍提着一个菜篮子从后院一蹦一跳过来了,篮子里是刚摘的两个茄子,和一把青葱的鸡毛菜。
“婆婆,茄子又开花了,还能再结一茬,我又种了一畦鸡毛菜,过几天就长出来啦!”
小萍光着的脚丫子上全是泥,头发也很蓬乱,但她却很开心。
婆婆爱怜地看着小萍:“快去梳洗一下,一会儿开饭了。”
“哎!”小萍答应着,放下菜篮子回屋了。
婆婆看着小萍的背影,欣慰地对李少煊说:“小萍真是个好姑娘啊,又勤快又伶俐,过来这才几天,菜地都变样了!”
李少煊点点头:“心舟看上的女孩,肯定不会有错啰。她那眼力,可不是普通女人的眼力。当初子华把她领回家,我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她不一般!”
婆婆啐道:“你个老书虫,绕来绕去,还不是夸你自己有眼力唦!反正学校也关门了,跟我去厨房做饭去!”
杜心舟连着两夜都没有睡好,起床后,精神恍惚,倒不是枪炮的惊扰,而是公爹通过中共湖北省委转告她北伐军攻城失利的消息,独立团损失甚重,一营长曹渊牺牲,李子华升任二营代理营长。这些消息让她悲欣交集,喜的是夫君在征战途中不断上进,名至所归;悲的是曹渊不幸离去,他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机敏睿智,那张娃娃脸上的笑意是那么的灿烂啊-----
最后一个来到饭厅的是杜心龙。
这个有劲儿没处使,百无聊赖的少年,吃饱了没事干,除了练功还是练功,尤其是他得知崇敬的曹渊营长牺牲的消息后,愈发郁闷,发誓要给曹营长报仇,一心要去刺杀刘玉春,被杜心舟严厉批评,垂头丧气之余,把偌大的沙袋都踢爆了。
杜心舟梳洗完毕走出自己的房间,也看到了回廊上的粮食,心里有些不安。毕竟,家里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尤其是杜心龙,一顿饭是两个人的量,必须再去买些粮食来。于是,她在饭桌上说道:
“爸,妈,一会我和小萍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买回一些米囤起来,我担心过些日子,有钱也买不到了。”
公婆都很赞同。李少煊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还是心舟想的周全。”
婆婆也说:“只要再多两袋米,进到厨房,我这心里就不发慌了!”
听说要上街,杜心龙也闹着要去,杜心舟不同意。
“我和小萍去买米,你去干莫斯?”
“我给你们扛米啊,当苦力都不行唦?”
杜心舟还是不答应。
杜心龙用手挠着圆脑袋,用祈求的目光望着杜心舟。
“姐,让我去吧,出去透透气,我都快憋疯了,你也知道的。”
小萍也扯一下杜心舟的衣袖,帮着求情:
“姐姐,让心龙去吧,还能省下脚夫的钱啰-----”
面对这对未婚小夫妻的一唱一和,杜心舟于心不忍,只好说:“好吧,好吧,臭小子你要乖乖的,如果再闯祸,我就关你的禁闭!”
“是!长官姐姐,我保证不惹事!”
此时,炮火已停,但古城上空依然有白烟在迷漫,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一些军队用骡车载着许多砂包向大东门方向而去,偶尔有几个苦力背着重物慢慢而行,穿长衫的男士和穿旗袍的女人简直一个也没有。
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杜心舟依着婆婆的叮嘱,敲开一家米铺的偏门,报出婆婆的名字,店主小心翼翼搬过来两袋大米,足足有五六十斤,嘴里叨咕着:“要不是看在熟人的面子,这个米我可不敢卖啰,官府下令不许开门营业,这米迟早要管制唦!”
付过钱,谢过米店老板,杜心龙扛着大米在前面走,杜心舟和小萍跟在后面。
这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主要是老人和小孩,挎着篮子,背着布袋,一看就是出来寻找吃的。
俗话说,走路的赶不上挑担的。意思是身上驮着重物的人,走路都比较快。那杜心龙背着几十斤重的大米低着头正往前走,迎面遇上一个小男孩,那男孩背上也驮着东西,鼓鼓囊囊好像是莲藕菱角之类的,两个人擦肩而过时,男孩不小心踩了杜心龙一脚。杜心龙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挡住男孩的路不许走。
“好你个斑马!你蛮翻咧!竟敢踩你龙少爷的脚!”
那男孩子好像也在郁闷中,听见杜心龙骂人,立刻张嘴回骂:
“老子就踩你撒,你个勺头日脑滴!”
杜心龙大怒,放下米袋子,来了个骑马蹲裆式。
“搞莫斯撒!你不识“黑”是吧?老子看你是皮肉痒痒了!”
男孩也放下了莲藕袋子,两手握成了拳头。
“臭伢子,你要么样唦?”
那男孩的拳头还没伸过来,杜心龙就出手了,快如闪电,等杜心舟明白过来去阻止,男孩已经口鼻流血,躺倒在地,袋子里的莲藕也撒了一地,引得许多人围观,还有一些士兵也围过来起哄,拍巴掌:
“中!中!这小子不赖哩!”
“喂!胖小子,跟着恁爷当兵走吧,保管你的武功能用上!”
杜心舟又急又气,拨开众人奔过去,一只手掐住杜心龙的胳膊,另一只手上去就是两耳光:
“我叫你惹事,叫你惹事!出来时我怎么交代你的?”
杜心龙被打得一愣一愣的,待他明白过来,脸上已经火烧火燎。
杜心舟不依不饶,继续掐着他的胳膊,逼着弟弟给男孩赔情道歉,又给了男孩一些钱做医药费,这才和小萍一左一右夹持着杜心龙回到家里。
坐在客厅里,杜心舟依然余怒未消,她心疼地看着杜心龙脸上那五个指头印子,脑子里轰轰地回响着北洋兵的嬉笑;
“跟着恁爷当兵走吧,保管你的武功能用上!”
就在这时,院门上的铜环响了,门外传来唐成的声音:
“李老师,贺团长来看您了!”
杜心舟的心里突然激灵一下,招手让杜心龙过来,对着他的耳朵嘀咕几句,杜心龙点头。然后,杜心舟掏出手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