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宝的父亲怔了很久,去付了那“TAXI”的车费,让司机走了。他与自己的女人坐在沙地上,双目无神,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教导员让通信员请他们去帐篷坐,他们也不去。
他们在感觉刚才那些兵们的神情。他们在自己的儿子朝他们吼时,兵们鄙夷地看了他们几眼,就干自己的活去了。
他们想不通,自己几千里路,乘飞机、坐汽车,吃了那么多苦,拿钱不让他干活儿,儿子却不愿意,还如此待他们。吴小宝的妈越想越伤心,就又哭了。
日怪,这部队就是日怪,一两年,把自己的儿子调换得换了个人似的,吴小宝他爸怎么也想不通,但并不伤心,倒有几分高兴。
教导员找到吴小宝,说:“对自己的父母怎么怎能那个态度,钱和东西通信员帮收拾好了,你快去,我帐篷里还有个西瓜,你去给你爸妈送去,认个错,道个歉。”
吴小宝死活不愿意,说:“现在没那么多闲功夫,活儿干了,再说。”
“不去,我处分你,这是我的命令!”吴小宝见教导员黑了脸,磨蹭了半天,才极不愿意地去了。
胡强强把自己的灵魂化作了晶莹的盐
胡强强也许的确没有想到,他初到盐场的表现深深地刺伤了大家的心,除了以后来的新兵和复员已走的兵,他当兵当到第二年,所有的兵们仍不愿理他。
这并不是因为他吃了驴肉罐头喝了半壶水,而是大家看不起他那时临阵逃脱和遇难不前。
那几天下来,除了他,其他的兵们都又黑又瘦,又脏又丑,不少战士的手上、腿上生满了大大小小的盐疮,而他一直躺在床上,呆在帐篷里,一直到大部队来,有了水喝、有了吃的,才走出了帐篷。但是,这已使他在官司兵心中失去了很多很多。
也许没有一个血性男儿,能看得起一个逃兵。
胡强强也许当时的确没有想到,他的那样一个举动使他在连里一年多没有人去接近他。他终于明白了,军人之间最珍贵的是什么。那不是金银珠宝、吃喝玩乐,而是一种军人特有的品质。不论什么原因你失去了这种品质,人家就会认为你不配做一个兵。
这一直到胡强强把自己的灵魂化作了晶莹的盐,连长把他的骨灰又捧回了连里,大家才理解了他。
那是一次在炸盐时,一共十二炮,响了十一炮,候了一会儿,陈灼强以为那炮哑了,要去排掉,胡强强拉住班长,自己去了。在离那炮还有十多步远的时候,炮又响了,惊天动地的炸响之后,坚硬的盐块冲天而起,四处飞散。在那纷纷下落的盐块、盐末里,胡强强绿色的身体摇了摇了,倒了下去。
他在救护车上,在连长的怀抱里,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晴。他看着一脸悲伤的连长,嘴往开一咧,想笑一下,但这样轻轻的一动,也使他疼得又晕了过去。他再次醒来时,他很想看着连长笑一笑,他想起连长在他儿子摔坏腿后也是这种表情。连长喊他:“强强!”“强强!”这喊声多么亲切,是父亲的声音。他记起父亲在牛棚里那枯若干草的身躯和充满疼爱地呼喊强强的声音,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这声音却如一片青绿之草长在了他幼小的心田。他静静地听连长一遍又一遍地叫,然后摇摇头,说:“水,我带了家乡的……”他说到这里,闭上了眼晴。
胡强强停止了呼吸。
五天后,带着黑纱的连长捧回了胡强强的骨灰盒。到此时,大家才知道,胡强强原来是个孤儿。
人类创造的历史很多时候是给人类开了一些不大不小却让人沉思百年甚至永远值得沉思的玩笑。也许,人类只有这样,才能逐步走向成熟。连长告诉大家,胡强强的曾祖父是太平天国石达开的亲随,骁勇无比,执长刀,跨骏马,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身经百战身未死,最后死在太平天国自己的钢刀之下。他爷爷一九三二年参加革命,一九四九年死在集中营,对革命忠贞不渝。父亲这位从小被祖母带着在革命队伍中长大的后代,最后却因为祖父在集中营的事在“****”中屡屡受罪,被迫害致死。母亲昭雪后恢复了职位,胡强强当兵前母亲却因为状告某副县长贪赃枉法,反被副县长牢实的关系网罩住,不得不提前退休,从此郁郁不乐,久而成病,最后逝去。家中还有一妹,高中毕业后,一直安排不了工作,在家待着业。其哥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日牺牲在南疆的战斗中。对于家中的革命史,胡强强很少提及,只是曾多次给地方政府去信,请求解决妹妹的就业问题,但杳无回间。那位副县长,现在的县长只要在那里坐镇,妹妹的工作就不会解决。胡强强为此常常窝火,一想到当兵的在这里吃苦,有些人却在后面吃国家、捞私利,就常发牢骚说这个兵当得没球意思。
在他走向“哑炮”的时候,他刚探家回来两天。他把他妹送到了香港的亲戚处,大概是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精神比未探家之前好多了。他探家回来没带多少别的东西,只带了两军用水壶水。他出事那天,连长本来让他再休息休息的,他没有。
连里的每个人都喝了几口胡强强的家乡水。兵们倾壶时,神情庄重,一脸悲伤。
凭劳动挣来的钱何尝不是美丽的,王凯歌希望每个月能挣上万儿八千。
时光在整日的劳作中过得并不慢。初具规模的夏孜盖随着公路的修通,当地政府也迅即开办盐场,一批批民工相继涌来。
他们沿着士兵修筑的这条通住沙漠深处的路,大把大把地挣钱。有几十名从地方雇来的推土机手,他们和战士们一起劳动,收入却比战士高达数百倍,近千倍。他们推一方湿泥沙一元钱,一方干泥沙七角二分。有一个青年,一个月推了近二点五万方,共计约两万一千五百元,除去汽油、伙食、机械维修等费用,一月纯挣一万一千元。就是普通的挖盐民工一月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而战士们,除了津贴以外,一分钱的报酬也没有。
凭劳动挣来的钱何尝不是美丽的。那一摞摞人民币一次次在士兵们眼前发出灿烂的色彩。能拥有财富是每个人都企望的。如果不隐讳的话,兵们也不例外。王凯歌有时做梦也在希望自己每月有个万儿八千的。
从王凯歌知事之年起,他就发誓长大后要努力挣钱,做一个有钱的人,使全家,使他们那山沟沟里的人都过上温饱日子。因为自他知事之年起,他就发现自己的父母常常为一斤盐钱,一斤煤油钱,几片儿药钱而愁眉不展,以至如今他父母年龄还不到六十来岁,可人已格外老,好像是从五千年前生活至今的人,中华民族的沧桑全刻在了他们的脸上,当然,他那山乡好多人脸上都刻着那东西。
贫瘠的山乡只能养着终身辛劳的苦难的人,现代文明远离着他们,逃避着他们。
王凯歌的父亲从朝鲜战场上立过战功。他父亲上朝鲜战场那一年,刚结了婚,并自信有个儿子,他希望有个儿子。那时,他想,说不定要美国佬打上二三十年呢,自己如果战死了,有儿子跟着上,虽然朝鲜战场那么艰苦,但他的日子并不难打发,一到战斗空隙,他便想着给未来的儿子取个名儿。他想了至少上千个名字。但只把乳名定了,叫援朝。最后听妻子来信说要生了,他们部队当时打了个大胜仗,唱着胜利凯歌,他灵感一动,郑重地决定,无论生男生女都用王凯歌这个大名,乳名援朝。那小孩生出来的确是个儿子,但没养活,待知道这事,朝鲜战争已经结束,这之后十多年他妻子没再生孩子。直到一九六九年,才又怀孕产子。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仍取他在朝鲜战场上想的乳名和大名。
在这个满身伤痕,一到雨天就浑身疼痛难忍的老军人,一回味起自己的战斗岁月,便神采飞扬。也只有那时,才可从他沧桑的面里读出一丝年轻来。战争给这个铮铮汉子留下了一身病,为治他这病,王凯歌的母亲又累出了一身病。王凯歌决定今年一事实上要争取考上军校,不然,他将没脸回去。他是他们村唯一的高中生,且成绩优异。他念高中在县里念,两百多里路。他家并没别人家条件好,但别人家的孩子一大了,就不让读书了,让他们回家种庄稼,或者外出搞副业挣钱。就他爸撅着屁股拱他。听他的班主任说,他的成绩过了大学录取线,得赶紧跑跑,但他当时没懂得那“跑跑”的含义,他只是想,过了录取钱就能录取,跑它干啥。
他回家把过了录取线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满是枪弹伤痕的脸就整天挂了笑容,这笑容是王凯歌以前很少见过。他想,不是父亲笑不来,而是那穷苦的山乡吞噬了他的笑。到发榜那天,患病的父亲坚持要与他同路去县城看看,他怎么说也没使父亲改变主意,为了节约钱,父亲与他没坐客车,鸡叫就出发,虽说抄近路,但也有一百多里路。两人心中都装着激动和即将变成现实的希望,因此没感觉出一点儿累。
八月的烈日烤得一座座大山无精打采,但它们父子却精神十足。
赶到县城,一看榜,榜上无名。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只怪他为什么不去跑一跑。你爸不理解,问跑什么,班主任说:“跑一跑,就是去找找关系,叫主管部门的干部帮帮忙,这样,你的儿子才不会被别人挤掉。”
父亲漠然地点点头。他感觉历史留给他的枪伤出奇地疼,他没能支持住,倒下了。这位在前后近百次大小战斗中负过数十次伤面很少倒下的老退伍兵,这次却倒下了。倒下的不仅仅是躯体。从此后,这位坚强的父亲就极少离开过药罐。
学校不让王凯歌交复习费,让他去复读。但当父亲的坚决不同意,却花钱找关系让他当了兵。
临走时,你爸拖着病弱的身体去送他,接兵的卡车启动时,他握着儿子的手说:“到部队去要做一个硬种,如果做了官,就做一个好官。”
王凯歌点点头,看着病弱的父亲,他想流泪,但他硬是让泪水没落下来。他发现父亲那脸上交叠的疤痕麦田一样动人。他向父亲和流着泪的妹妹挥挥手,说:“爸,我走了。妹妹,家里全靠你了。”
他很喜欢他的妹妹,这个乖巧听话、燕子一样可人的山里姑娘,那时才十六岁,两条羊角辫在她的头两边调皮地排站,那是他昨晚给妹妹梳的,他喜欢妹妹扎那样两条辫子。妹妹的眼晴又黑又亮,水汪汪的代表了很多的言语。而他可爱的妹妹却只能穿着件粗陋的、补丁累累的蓝底白花的衣服——那是她最好的衣服。
他曾说过,以后挣了钱,就给妹妹买好多衣服,带她去大城市,坐火车、坐飞机、轮船。
对于考军校的文化分数他原很自信,但来盐场后好久看不上几页书,那些原本记得很牢的公式、定理也已模糊。他是春季兵,军训时间短,为这里后,又很不训练过,他于是就非常担心,非常惶恐。
陈灼强站起来,用冰凉的手拉开窗户,让风吹进来。
陈灼强曾痛苦地感受到当典型之累,作为典型,他的一举一动都得维护典型永不变色,以及往这曲型中增添新的内容。他本来想协助连长抓一抓老兵退伍工作中的一些事情,却接到了师部的电话,让他马上、迅速赶往师部。他以为有啥要紧事,风风火火颠簸而去,没歇脚,就去了政治部。宣传科告诉他,军报和好几家新闻单位以及军区政治部的新闻干事下来了,要搞典型报道,师里和军区都非常重视,有关领导作了具体的指示,要他全力配合记者采访,争取成为全军的典型。
他条件反射似地有些紧张。看来,每年都难逃此一劫。没有啥准备的,他对这些已经很熟悉了。他每年说的,反正他们也大多不会写,没说过的在报道中却处处可见。只是那些“笔杆子“们每年的宣传角度不一样,他看了那些写自己的报纸后,开头还可以,以后就不知他自己究竟是啥面孔了,好像是个多面人。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啥味了,是一锅杂烩汤。他最恼火的是那些文章中出现的“为了部队建设,而放弃了一次次找对象的机会。”以至有次人家给他介绍一个对象,看了那报道,怕最后又把他“放弃”了,也就不愿再“浪费感情”。于是报道中又总有那句话:“为了部队需要,恋不恋爱,成不成家都没关系”。他可以发誓,他从没说过这句话。
去年,有位大报记者采访他,听说他三十岁了还没成家,一边往采访本上鬼画符般地记着,一边惊喜地大叫了好几个“好”!陈灼强听到如雷贯耳,我如此年纪了,还没对上象,他大叫什么好呢,其名其妙了好一阵,然后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好个屁!还好呢,说不定一辈子光棍了,爹妈为此急白了头发呢。记者听说他连对象也没找上又大叫了一声“好!”然后边记边纠正,说:“不是没找上对象,而是为了部队建设,顾不上找对象。”陈灼强听了,忙又纠正说:“的确是找不上对象。”那记者说:“那样写不好,还是顾不上找才好些,这可以体现你一心为部队的思想。”之后,记者记他说几件实事,比如哪次给你介绍了对象,你因为没时间回去谈就吹了。陈灼强说:“没有这样的事。”记者说,你还谦虚,我已了解了好些人了,你们领导也谈过,好,就不谈了。没顾上谈对象,有啥想法?”他说:“想尽快谈一个,我娘都要急疯了,我大弟的孩子九岁,二弟的孩子七岁,三弟的孩子六岁,四弟的孩子也山五岁了。”那记者说:“这不是你要说的真心话,我知道你是想这样说,‘先顾着了部队再说吧’”。好多时候,搞得陈灼强都不知道究竟是他在骗记者,还是记者在骗他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在招待所躺下后,又惦念起连队的冬天来了,任务日益紧迫。他牵挂盐场那一个排的兵。这些记者咋就不能去盐场采访呢?听政委说,那些记者今天采访他的侧重点是他在盐场的新奉献。可他们盐场都不去,如何写自己在那里的新奉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