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市局刑侦大队办公室里。
陈暮寒此时正坐在座位上，看着面前《出差审批表》的“经手人签字”这一项空格发呆。刚才他找过了夏伟龙，得到的回答却是，“经手人”这一项的签字人不是他，而是“剥皮绑架案”专案组的组长！
怪不得昨天……
一想到林美女最后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陈暮寒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看来做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尤其是在“女领导”面前！
周五下午全体例会，内容是业务学习。
陈暮寒口袋里揣着出差审批表，心里琢磨着下一步，该怎样主动去跟林美女缓和一下关系？正在百无聊赖中，他却发现斜对面的林梦雪中间低头看了三次手表，这个细节立刻引起了陈暮寒的注意！
会间休息的时候，同事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里闲聊。陈暮寒也装作若无其事地靠在走廊的窗户边抽烟，不一会儿果然看见林梦雪从会议室出来，不动声色地径直朝着楼下走去。
“嘿，林美女居然也开会溜号儿？”
站在楼梯口，陈暮寒居高临下地叫住正在下楼的林梦雪，轻笑着调侃道。
林梦雪并没有被吓一跳，只是回头淡然地道：“我有事情提前走一会儿，已经跟局领导请过假了。”
“有急事？”
陈暮寒说着也沿着楼梯走下来，反正自己溜都溜出来了，自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已经领教过陈暮寒死缠烂打的那一套本事，林梦雪这次显然是不想耽误时间，转过身一本正经地道：“我和厅里办公室的几个同事一起资助了周边县里的十名藏族小学生，这个周末轮到我去学校看他们了。”
陈暮寒低头看了看手表，不由“啧”地一声，皱眉道：“都已经这个点儿了，你打算怎么过去？”
“先打车到汽车站，再倒长途汽车。”
“等你到了县里估计天都黑了。”陈暮寒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先到楼下等着，我去找多布杰借车，马上开车送你过去，这样总比坐长途汽车快。”说完也没等对方同意，已经转身朝会议室的方向跑去。
陈暮寒拿上车钥匙，嘱咐多布杰如果领导问起来就随便找借口替他请个假。
下楼的时候，其实陈暮寒心里头也拿不准，这宛如高岭之花的林女神究竟会不会赏他这个脸、领他这份儿情？但是等到陈暮寒走进楼下停车场的时候，没想到林梦雪还真的已经站在那辆白色奥迪前面等着了，而且身边的地上还放着个偌大的纸箱子。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陈暮寒好奇地问。
此时的林梦雪换了一身便装，身材高挑，看得陈暮寒眼前一亮。
“一些课外书和文具。”
陈暮寒打开后备箱，帮她把大纸箱子搬了进去。在拎起来的一刹那，才发现箱子居然出乎意料地重，陈暮寒心说这个外表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林女神，究竟是怎么把这么沉的东西，一个人从楼上搬下来的？
关上车门，林梦雪坐在后排座位上，解开了平时总是盘得一丝不乱的发髻，瀑布般的长发顺着白皙的指尖流泻下来，披拂在肩头，径直垂过腰际。
陈暮寒只见过林梦雪穿警服干练飒爽的样子，没想到她此时一身淡雅的裙装，居然有一种恬淡宁静的气质，不由得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几眼。觉察到陈暮寒镜子里的视线，林梦雪停下梳理头发的手，解释道：“穿警服的话，孩子们看到会比较拘谨。”
车子发动起来，沿着林廓路渐渐驶离了拉萨市区。
陈暮寒初来乍到，说实话还从来没有开车出过拉萨主城区，这次出门完全是“大姑娘拜天地——头一遭”。
虽说是拉萨下属的县，但西藏这个地方地广人稀，往往一个县的面积实际上比内地的某些省都要大。一路上靠着GPS导航和时不时朝牧民问路，等到了目的地，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林梦雪始终一言不发，陈暮寒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渐渐沉下来的脸，一边开车一边不由得心里发毛。
最后总算是老天保佑他陈暮寒，当那座小学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的时候，所幸大门还没上锁，还有孩子在操场上上课。直到这时陈暮寒才大大松了口气，林美女的眉心也终于舒展开来。
把车子停在学校大门外，陈暮寒跟在林梦雪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绕过操场，径直到了楼上的校长办公室。把助学金交给校长后，陈暮寒正要把手里的纸箱子也一并放下，林梦雪却道：“这些文具是要直接发给全班同学的。”
——靠，早知道就留在楼下的车里了！
陈暮寒暗暗叫苦不迭，感觉一不留神就又被女神给摆了一道。校长说那个班的孩子正在操场上体育课，于是两个人下了楼，朝着操场的方向走去。
两个外来人走在不大的校园里，尤其是后面的那个还跟狗熊一样抱着个硕大的纸箱子，远远地就吸引了一些学生的视线。
“林老师——”
“林老师——林老师——”
一个藏族孩子最先认出了林梦雪，大声喊了起来，其余的学生也开始朝着他们用力挥手，扯着嗓子声音一个比一个高。雪区的孩子都是天生一副好嗓子，喊起来简直像小兽一般嘹亮，很快操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林老师，你们又来看孩子们啦！”
正在上课的体育老师是个面色黑里透红的藏族汉子，走过来热情地跟他们握手。陈暮寒刚把纸箱子放在地上，孩子们就立刻挤上来扒开来看。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围着箱子，伸出一只只还没来得及洗的小手，去摸里面那些崭新的彩笔和画册。
“别着急，每个同学都有一份——”
林梦雪拢起裙子，在纸箱旁边蹲下来给孩子们分发文具，拿到礼物的男孩子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抽出彩笔在胳膊上画，还去涂抹同学的脸。女孩子们则被封面五彩缤纷的图画书吸引住了，凑在一起指着上面的风筝、京剧脸谱、水墨虫鱼，新奇地议论个不停。
“不好意思，打扰扎西老师您上课了。”看到每个孩子都拿到了礼物，林梦雪站起来，向体育老师致歉道。
“不打扰，孩子们每个星期都盼着你们来呢，”体育老师爽朗地笑着摆手道：“瞧他们多高兴！”
这时陈暮寒抽空儿低声问林梦雪：“他们为什么叫你老师？”
“我给这个小学的孩子们上过几次‘安全常识课’，”林梦雪说，视线却始终没离开眼前的学生：“讲发生地震、火灾、塌方、泥石流这些地质灾害或者人为事故的时候，应该如何疏散和自救。”
2010年4月14日，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市发生7.1级地震，地震造成2698人遇难，失踪270人，其中遇难学生199人。2010年4月20日国务院决定21日举行全国哀悼，驻外使领馆下半旗致哀，停止一切公共娱乐活动。
陈暮寒顺着林梦雪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是雪区孩子们那一张张璞玉浑金般率真无邪的脸，每一双眼睛都亮亮地发着光，就像这雪域高原上的雪山和阳光一样纯净而清澈。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陈暮寒发觉林梦雪淡然的目光中，竟然破天荒地透出些许错觉般的柔和……
“这是什么？”
有孩子从箱子底上翻出一大包五颜六色的东西来，居然是一整袋彩色橡皮筋。藏族人有扎辫子的习俗，发辫的样式多种多样，藏族姑娘们时常将长发也梳成密密麻麻的66根，据说是为了纪念文成公主。
传说当年文成公主来到卓瓦扎扎草原，受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当她听说松赞干布从拉萨回来的消息，急忙出来迎接，公主慌忙中将衣衫穿反，头发松散，似梳成66根小辫，从此以后，藏族姑娘为纪念文成公主对吐蕃王的深情，也将长发梳成66根小辫，以示对文成公主的纪念。
姑且不论什么传说不传说、纪念不纪念的，爱美是人的天性，女孩子们看到这么多彩色皮筋，简直爱不释手，争着往头上扎，又凑到林梦雪面前让她看：
“林老师，你看我的头发好看吗？”
“好看，央金扎得真好——”
“我的呢，林老师快看我的呢？”
“林老师还有我的……”
忽然一个孩子说：“我们也来给林老师扎辫子吧？”周围的孩子立刻沸腾起来：
“林老师我帮你编！”
“林老师梳起辫子就变成我们藏族人啦——”
“林老师本来就是藏族人，是不是林老师？”
陈暮寒正想过去替她解围，林梦雪却出乎意料地爽快，干脆在箱子上面稳稳当当坐下来道：“好。”女孩子们立刻围住了她，每双小手里都小心翼翼地攒起一绺长发，认认真真地编起来，不吵不闹也不说话，完全不是陈暮寒最初所担心的混乱场面。
这些小手上还带着上体育课的汗渍和尘土，但是林梦雪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嫌弃，而是静静地朝着夕阳的方向，微微闭起了眼睛，静静地在山风中凝固成了一幅让陈暮寒久久无法错目的水彩画。
不一会儿，一头柔亮的长发就变成了五彩缤纷的发辫。
“林老师真漂亮，比我们村子里的金珠阿佳还要漂亮。”
“就像羊卓雍措的守护仙女一样漂亮！”
“林老师就是从圣城来的仙女……”
看孩子们越议论越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林梦雪道：“同学们，林老师刚学会了一首歌，你们谁会唱，跟着我一起唱好不好？”
“好！好！”
林梦雪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
“第一最好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
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惜，
如此便可不相忆；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
免教生死作相思。
……”
渐渐地，周围的孩子们跟着曲调吟唱起来，悠远的歌声被山风温柔地托起，一路迤逦地播撒向山谷的远方。听歌词是一首藏地情歌，陈暮寒不明白，为什么好听的情歌，无论是在内地还是在雪区，偏偏都带着那么一丝忧伤的感觉？
陈暮寒正听得入神，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几声惊呼声。
“陈暮寒，小心背后！”
对面的林梦雪发觉不对，立即朝他喊道，陈暮寒转身，就看到一只篮球朝他飞了过来！
众人的惊呼声未落，陈暮寒已经猿臂一伸，将球轻松接下，他把球在地上拍了几下，顶在食指指尖上旋转着朝篮球场上的高年级男生那里走过去。陈暮寒并不急于还球，好久没活动筋骨了，他忽然玩儿心大起，挑了挑墨镜下的眉毛，朝男孩子们道：
“要不要来上一场？”
藏族男孩打小身体彪悍，十四五岁身材已经不输于成年人，见有人挑战立刻斗志昂扬，个个摩拳擦掌，立刻摆开了架势。
陈暮寒面对着多人防守，不紧不慢地运球，突然加速、急停，转身晃过前面的人，右脚跨步起跳，空中转身躲过两个篮下防守者的封盖，右手45度角投球上篮，手指拨球，上抛，触篮板。
篮球旋转着，最后稳稳落入篮筐，整个动作自然流畅，一气呵成。足足有几秒钟之后，周围才传来男生们发自内心的真诚喝彩声。
“再来！再来！”男孩子们不服输地道。
接下来在这简易的水泥篮球场上，一群年轻人挥汗如雨，你来我往。人群中陈暮寒的身影敏捷地闪避突破，果断地投球入篮，激起围观的学生兴奋粗野的尖叫。男孩子们从各个角度试图断球，但总能被他轻轻松松地避开，最后一记漂亮的三分球，完美地结束了整个战斗。
校园里敲响了放学的钟声，陈暮寒头顶上冒着热气，拎着外衣朝站在车边的林梦雪走来。
“好久没像今天这么痛快了——”
陈暮寒把身子重重靠在车门上，浑身是汗，却意犹未尽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