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军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出了长白山饭店,心里还在想:“结果究竟会怎么样呢?严永刚会同意录用我吗……”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杨军拿起来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你是杨军吧!我是公安局。”
“噢……”杨军含糊着答应了一声。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那个声音严厉地问道。
“为了批评我、帮助我、教育我、挽救我,让我争取主动,配合你们挖出操纵我的幕后黑手——刘劲松,纯洁革命的队伍。”
“真无耻!”电话那端传来了一阵阴笑。
“那得看跟谁比,跟你比可就差远了!”杨军也敞开了嗓门肆无忌惮地大笑,一边笑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领导有什么指示?”
“指示倒是没有,不过在我的组织下,今天晚上有个答谢酒会,希望杨先生能赏光。大锋、李非都参加!”
“你没病吧?你小子能有这么好的心?”杨军皱着眉头,满腹狐疑地问道,“你到底是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啊?”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刘劲松在电话那边大吼:“你把我当成黄世仁了?我怎么就不能请哥儿几个吃顿饭啊?废话少说,晚上六点,鲜味烧烤店,你要是不来,我们就是撵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你抓回来!”
杨军还没来得及接茬,就听见话筒里“啪”的一声,对方已经麻利地挂断了电话。
刘劲松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从部队复员后靠着家里的关系分到了省工商局的稽查分局,专门从事对工商企业违法经营的稽查工作。
杨军匆匆忙忙来到62路公交车站台,随着浩浩荡荡、接踵摩肩的人流挤上了车。公交车喘息着,发出隆隆的声音,极不情愿地载着一车人缓缓地启动了。
由于半路堵车,杨军来到这家烧烤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半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三个家伙正在那儿一边唏溜唏溜地喝着茶水,一边云山雾罩、漫无边际地吹着牛皮、侃着大山。
“哎哟,哥儿几个还都活着呢?!”杨军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嬉皮笑脸地跟他们打招呼。
“没办法,这是革命需要。”一个脸色黝黑的瘦子喝了一口茶水,头不抬眼不睁地回答,“我们是谁呀——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资本主义制度的掘墓人,不把你们这些反动派彻底改造好,我们怎么能放心走啊?”
杨军摇了摇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看你们整个是一帮冥顽不化的顽固分子!今天哥们儿终于明白什么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了。”
刘劲松把脸抬了起来看着杨军,笑嘻嘻地问道:“最近都忙什么呢?见你一面挺难啊?”
“净是些小事——考虑考虑联合国今年的财经预算有没有缺口啊,‘东方红一号’是不是应该尝试着飞向太阳啊,共产主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
“你们这些白领精英成天就忙活这些事儿啊?那我估计共产主义永远都实现不了了!”一个戴着眼镜、肥头大耳的家伙接过了杨军的话茬儿。
“谁是精英啊?你这不是骂我呢吗?”杨军不屑一顾地盯着那个胖子,“‘精鹰’是什么鸟啊?你才是‘精鹰’呢!你们全家都是‘精鹰’!”
“你是‘精鹰’,你是‘精鹰’,你就别谦虚了!”胖子满面堆笑着说。
“我不谦虚,我‘肾虚’……”
“行了,大锋!你们俩就别掐了!赶紧各就各位,再待一会儿饭店里就该饿死人了。”刘劲松放下茶杯,朝着吧台的方向大声喊道:“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面带笑意闻讯而来,刘劲松熟练地在菜单上比比划划地点着吃的、喝的。
杨军则在大锋的边上坐下来,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今天怎么个情况?劲松是抢银行了,还是捡着钱了?”
“我也不知道,你问李非吧!”大锋一边摸着自己长得跟歪南瓜似的后脑勺,一边指了指刚才那个脸色黝黑的瘦子。
“什么情况都没有,”李非乜斜了他们俩一眼,掷地有声地说,“I服了YOU了,劲松就是想跟大伙儿聚一聚,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疑神疑鬼的,都以为自己是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呢?”
大锋一脸苦瓜相地看着李非,理直气壮地说:“我可什么都没说,是老杨先问的我。”
“大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杨军表情严肃地看着大锋,慷慨激昂地说,“怎么立场这么不坚定呢?敌人还没打你呢,你就全招了,这要是放到抗日战争那会儿,你小子准是个卖友求荣的叛徒!”
“怎么着,谁是叛徒?”刘劲松点完了菜,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论战”。
“说别人对得起他吗?”杨军坏笑着指了指大锋。
刘劲松就像不认识大锋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之后,晃着脑袋说:“大锋可不像叛徒,谁要是说他像叛徒我跟谁急。”
大锋立马像见到了亲人解放军一样,眉开眼笑地用力握了握刘劲松的手,然后朝杨军一瞪眼:“还得说劲松是火眼金睛,这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
“那你说他像什么呀?”杨军不慌不忙、一本正经地问刘劲松。
刘劲松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说道:“典型的汉奸呐!有他这模样肥头大耳的叛徒吗?”
“那还不如叛徒呢!”李非瞟了一眼大锋。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呀?”大锋斜眼看着刘劲松,重重地哼了一声。
“当然是夸你了,你怎么连好话赖话都听不出来了?”杨军笑着朝刘劲松挤了挤眼睛。
刘劲松煞有介事地拍拍大锋的肩膀:“老杨说的没错,咱们谁跟谁呀?从小一起偷玉米、堵自行车锁头眼儿、爬锅炉房的烟囱……”
他们四个不约而同地相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二)
刘劲松、大锋、李非都是和杨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们从小就在一个大院里住着,那是一所军医大学的职工宿舍,他们的父母都在这所军医大学里工作。后来这所军医大学划归了地方,改名为某医科大学,他们在当时都被称为“医大子弟”。
四个人一起从幼儿园进入小学,又从小学升入同一所中学,中学毕业后杨军、大锋和李非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大学,刘劲松则去了部队,不同的生活环境使他们之间曾经一度疏于联系。
然而几年之后,不知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还是四个人内心深处对这所城市有着特殊的记忆和难忘的情结,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C市,在这所城市里继续追寻着自己的理想。少年时的那份情谊也得以延续下来,平时一有机会,四个人就凑到一起喝酒聊天,抚今追昔、天南海北地畅谈一番。这既使他们的身心在工作之余得到了完全的放松,也使他们之间的那份情谊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温度。
大锋叫王剑锋,是杨军的死党。之所以称其为“死党”,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确是生死之交——大锋曾经救过杨军的命。
那是上初三的时候,他们几个同学一起去南湖游泳。杨军自恃水性颇深,就嚷嚷着要横渡南湖。大锋说这时候水太凉容易抽筋,弄不好挺危险的。
谁知杨军当时不顾众人的劝阻,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结果不出大锋所料,刚游了二十几米腿就抽筋了。心里一紧张,便灌了几口水,他扑腾了几下,喊了几声救命,就失去了知觉。等苏醒之后,才知道是大锋救了自己。
从那以后,只要有人问杨军:“你和大锋关系怎么样?”
他就会神采奕奕、唾沫星子横飞地反问:“大锋和我是过命的交情,我们是生死之交,你说我们的关系怎么样?”
大锋现在是《风采》杂志社的记者,平时拉拉赞助,写写专访,常“流蹿”于各种新闻发布会、记者招待会,蹭蹭吃喝、赚赚红包,活得也是逍遥自在、不亦乐乎。
李非更是他们“四人帮”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他在一家叫做“百丰可乐”的跨国饮料公司做销售,“鲜味烧烤店”是他的客户,他们平常隔三差五总会来这儿烤点肉串,喝点啤酒,然后畅谈一番各自的现状与理想。
杨军的朋友并不少,但像他们这样从小玩到大,并将这份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的哥们儿却是少得可怜。杨军喜欢酒,也喜欢交朋友,他始终固执地认为:朋友和酒一样,都是越老越好,越老越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值酒酣耳热之时,杨军无意地望了一眼窗外,没想到竟然看到一个熟悉且令他厌恶的身影闪过。
“他妈的……”杨军乜斜了一眼那个身影,愤愤地骂了一句。
“怎么了?老杨!”
“谁招你了?哥们儿替你灭了他!”
大锋、刘劲松,还有李非,涨红的五官纷纷挤到了一起,一个个横眉立目、须发皆张地摆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杨军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谁呀?谁呀……”几个脑袋纷纷凑了过来,也煞有介事地随着杨军的目光向外面望去。
杨军突然把脑袋缩了回来,长叹一声:“太有意思了,‘我来这里就是寻找瓦尔特,可是找不到。现在我要离开了,总算知道了他’。”[ 语出自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剩下那几个家伙也都回到各自的座位,大锋看着杨军,装腔作势地接道:“‘你知道瓦尔特是谁’?” [ 语出自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没等杨军搭茬,刘劲松就模仿着电影里那个纳粹军官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指着窗外:“‘看!这座城市,就是瓦尔特’。” [ 语出自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是啊!”大锋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地梗着脖子,“瓦尔特,早就和萨拉热窝人民的血液融为一体了。”
“你们俩别丢人现眼了,”李非推了一把大锋,“咱听老杨说说,他到底看见谁了?”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一般,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杨军。
“长着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天使,”杨军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轻蔑地向窗外撇了撇嘴,“还有另外一种人——鸟人。”
“到底是哪个鸟人呐?你可急死我们了……”众人面面相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吴大志!我们公司的创作部经理。”杨军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一个毫无真才实学,‘武功’平平的庸俗之辈。”
“听你这语气里怎么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啊?”大锋愣愣地摸了摸脑袋。
“这种人都能当我的领导,你说我心里能舒坦吗?”杨军板着脸拿起酒瓶,闷闷不乐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话可不能这么说。”刘劲松从杨军的表现中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吴大志‘武功’平平,这或许只是表面现象。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坐到某个位置上,就说明他的水平不低。在我们单位,这样的人多了。”
杨军把刚刚端起的酒杯复又放下,反唇相讥道:“我就不信,一个人狗屁能力没有就能当经理?”
“我明白了,”在一旁沉吟良久的李非接道,“老杨刚才说的‘武功’是指能力,那劲松你说的‘水平’指的又是什么呢?”
“我是这么理解的,不知道对不对?”大锋也流露出一副虚怀若谷的表情,态度诚恳地望着刘劲松。
刘劲松摆了摆手,笑道:“说,寡人恕你无罪。”
大锋面不改色,字斟句酌地说:“我认为,劲松刚才说的‘水平’也是指能力,而这种能力是一种综合能力,老杨所说的‘武功’,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专业能力。二位,不知道我这么理解对不对呀?”大锋说完,谦恭地望向刘劲松和杨军。
“装什么大尾巴狼啊?这儿没有‘小红帽’。”杨军不以为然地瞟了大锋一眼,“瞧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跟华山掌门岳不群绝对有一拼。”
“真的假的?岳不群那可是哥们儿心中的超级偶像啊!”大锋眯着眼睛,故意气杨军。
“你们俩先别闹!”李非突然喊了一声,“我觉得大锋说得特别有道理,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一样,让哥们儿好像要顿悟出点儿什么。真的,你们别吱声。”李非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剩下的三个家伙像看到了来自天外的异形怪物一样,瞪着通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李非突然睁开双眼,扫视了一圈众人,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武林高手一样,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请方丈大师教诲?”众人面面相觑,态度谦恭地望着李非。
“想当年总觉得《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最没用,就像老杨说的‘武功平平’,毫无过人之处。可现在我却不这么认为了,韦小宝绝对不一般,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虽然武功烂得一塌糊涂,可却偏偏搞掂了一个又一个武功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倍的对手。这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韦小宝‘武功’虽差,但‘水平’绝对没有问题。”
众人或蹙眉侧目,或手托下颏,似乎都被李非的话引入了到了一种理性的思考氛围之中。
李非拿起一根肉串,咬下了一块又嫩又肥的胸口肉,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说:“我们再看看《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又是九阳神功,又是乾坤大挪移,又是太极拳,天下厉害的武功都集于一身了,足可以说是武功盖世、才冠艺绝。可你们仔细品一品,真正厉害的是他吗?”
众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大眼瞪小眼地望向李非。
“真正厉害的是朱元璋!”李非终于把嘴里的那块烤肉惬意地咽了下去,“轻松地把兵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张无忌自愿退出明教,不仅拿到了兵家视为传奇瑰宝的《武穆遗书》,最后更是奠定了大明朝的百年基业。”
刘劲松若有所思地叹道:“是啊,张无忌‘武功’高强,可‘水平’却不敢恭维;朱元璋‘武功’平平,但‘水平’却堪称一流。”
“可话又说回来了,”大锋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譬如,在某个机构里,某些人如果坐在了某个位置上,应该会有三种可能:一是凭‘武功’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刚才我说的专业能力;另一种是凭‘水平’,靠的是一种综合能力,也就是老杨刚才说的,看起来没什么真本事,但他却依然坐在这个位置上;第三种是‘武功’又高,‘水平’也属上乘,当然这是理想状态,我们先不去探讨。现在就拿前两种人为例,你们说说,谁更厉害?‘武功’和‘水平’,哪个更重要?”
“你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杨军故作聪明地答道,“我再反问你,你说是诸葛亮厉害还是刘备厉害?晁盖厉害还是宋江厉害?孙悟空厉害还是唐僧厉害?”
大锋睿智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大家,又转向杨军:“那也就是说,专业能力与综合能力是没有可比性的,它们同样重要。处理问题的专业能力,不能等同于解决问题的综合能力,对吗?”
“那不是废话吗……”杨军极不耐烦地白了大锋一眼。
“他现在又比谁都明白了!”大锋又笑着环视了一圈,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既然这样,那你对吴大志还有什么可耿耿于怀的呢?”
“这……”杨军木然地望着众人,怔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