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军最近的睡眠很差,睡觉时总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夜半时分,他似乎总能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上小学时的种种情景:
在学校组织的英模报告会上,老山前线英雄们那些英勇感人的战斗事迹听得他热血沸腾、无法自控,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向那魂牵梦萦的战场。
他几乎天天昂首挺胸、兴高采烈地哼着《血染的风采》或者《小白杨》,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上学。
班主任老师给大家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做《我的理想》。
有的同学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
还有的写“我要当音乐家……”
“当个数学家是我的理想……”
“我要当一名作家……”
同学们的理想都很伟大,绝大部分都是要做各行各业的“家”。
“我的理想是:长大了要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杨军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作文的开头写道。
后来这篇作文被当成了全班的范文,老师让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他得意洋洋、目不斜视地扯着嗓子大声念着,似乎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老师表扬他“声音很洪亮”。
有一次,杨军问李非:“你的理想是什么?”
李非腆着胸脯,趾高气扬地说:“我原来想当个工人,后来听了你的作文,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当个烈士!”
“为什么?”杨军非常纳闷,“原来理想也是可以随便改的。”
“因为——只有烈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李非拽了一下自己的红领巾,牛哄哄地梗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前方,大义凛然地摆出了一副气吞山河的架势。
忽然,大锋和刘劲松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
杨军只觉得他们几个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他和大锋用嘴配着音,学着电影《少林寺》里武打的场面,打打闹闹、比比划划地一起跑进了一间公共厕所,李非和刘劲松被远远地丢在了后面。大锋在自己凌厉的攻势下显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不知不觉已经退到了茅坑边上。杨军愈战愈勇,陡然间大喝一声:“看我这一招‘夺命鸳鸯腿’!”喝罢,飞身一脚踹向大锋。
大锋一看情势不好,急忙向旁边一侧身,抬起右手照着杨军的后背顺势就是一掌。
“啊……”杨军大叫了一声,一半身子已经掉进了茅坑里……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惊醒了杨军的南柯一梦。
他迷迷糊糊地摸过放在床头的手机,喃喃地说道:“喂,是哪位?”
赵乐的声音像闹钟的闹铃一样从话筒里传了出来:“都几点了还在睡大觉?快起来,中午一起吃饭,有事和你说。”
杨军蓦然一翻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然是上午十点半了。
他甩了甩头,对着话筒说道:“好吧,一个小时之后见。”
(二)
杨军和赵乐坐在一间叫做食间的西餐厅里,钢琴师正弹奏着一首《致爱丽丝》。琴声舒缓柔顺,如流水潺潺,荡涤着人们心中的烦恼与忧伤。
然而赵乐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始终一言不发地板着脸,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杨军有些沉不住气了,略显焦急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赵乐抬起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随之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缓缓地说:“你是和崔强联起手来设计过大锋吗?”
“这……你是听谁说的?”杨军答非所问地反问了一句。
“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赵乐转过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杨军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地也把目光望向了窗外。
“沉默就是默认了。”赵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身体似乎也在簌簌地发抖,“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你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李非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你说,你现在跟于千里有什么不同?”
杨军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赵乐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看了看赵乐,淡淡地说道:“就这么点小事,你至于这样吗?”
赵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
过了半晌,她悠然地叹了一口气:“你认为这是一件小事吗?一个人当他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时候,你不觉得恐惧吗?”
“我不也是为了公司,为了大家吗?”杨军不服气地辩解道,“我不也想能成功地赢得这次竞标吗?这么做,难道我错了吗?”
赵乐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杨军,你还记得我们大家一起创业的初衷吗?”
杨军愣了愣,一时之间竟懵住了。
赵乐继续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成立‘理想广告’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最专业的广告公司,能够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广告公司。”
“可是,这和我千方百计地想赢得竞标并不冲突啊!”
“你如果再这样不择手段,再这样耍阴谋诡计,那我宁愿咱们退出这次竞标。”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杨军有些急了,不由涨红了脸。
“你觉得只要赢了竞标就成功了吗?如果用你那种方式,就算打败了王剑锋、于千里,还会有赵剑锋、钱剑锋、孙千里、周千里,你能把他们都一一打败吗?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成功,那这种成功我宁愿不要。”
杨军盯着赵乐,冷笑了一声:“那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说怎么样才算真正的成功呢?”
“至少不是这样不择手段地去打击别人,因为你在打败别人的时候,或许已经输了自己。真正的成功应该是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赵乐用手支着下颏想了想,轻轻地说,“就像在这次竞标中,我们能够倾尽全力,把自己所擅长的方面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就足够了,至于能否最后胜出真的不是那么重要。最关键的是,我们有没有做到倾尽全力,我们有没有做到最好。”
杨军想了想,随即不屑地揶揄道:“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在这样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世界,你不觉得说这番话简直太幼稚了吗?”
赵乐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用力地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确变了!我想,如果林雪还活着的话,她也一定会对你说出我今天的这些话。”
骤然之间,杨军呆若木鸡地怔在了那里。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被一根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他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向门外走去。
赵乐也面带痛苦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有点点的泪光在不停地闪动。
杨军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梦呓般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赵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的一声夺眶而出,“因为……我也爱你!”
杨军再次怔住了,他的身体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样不停地抖动着。过了半晌,他再次转过身向门外缓缓走去。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变得苍老了许多。
杨军无精打采地开着车,混迹于蜗牛一样缓缓爬行的车流中,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影随形般地缠绕着他。
车里的交通广播播放着令人厌烦的路况信息,他皱了皱眉头,拿出一盘磁带放入了音响中,一阵深沉又略显沧桑的歌声随之传出:走过岁月我才发现世界多不完美
成功或失败都有一些错觉
沧海有多广江湖有多深
局中人才了解
生命开始情不情愿总要过完一生
交出一片心不怕被你误解
谁没受过伤谁没流过泪
何必要躲在黑暗里自苦又自怜
我不断失望不断希望
苦自己尝笑与你分享……悠扬的音乐仿佛使他烦闷的心情得到了一丝慰藉。
前面的路口亮起了红灯,杨军随即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扶着方向盘。
后面的车重重地鸣了两声喇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抬头一看,绿灯已经亮了起来。看到杨军的车还没动,后面的车主似乎着急了,还在继续鸣笛。
杨军好像对这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浑然不觉,依旧不慌不忙地缓缓启动着车子。
后面的那辆车很快超过了他,在错车的一瞬间,杨军清楚地看到那辆车里的司机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看什么看?找抽啊孙子?!”杨军作出一副比他还凶狠十倍的样子。那个司机没敢再答理他,而是猛加了一脚油,扬长而去了。
杨军把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仰靠在椅背上任由思绪泛滥开去。他的脑子里全是林雪的影子:林雪的一颦一笑、林雪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
赵乐今天的那番话重新又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而且一旦打开就再已无法关闭。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为你幸福、快乐而给予你的更多,也不会因为你痛苦、悔恨而少施舍给你。几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也可以改变很多事。
杨军记得林雪曾经说过:“回忆是一个人变老的标志。”
当时自己反驳她:“回忆不是一个人变老的标志,反复回忆才是。”
而现在,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老了?
杨军点燃了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奋力地吐了出去。
当烟即将燃尽的时候,他突然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民航售票处吗?请帮我订一张明天去杭州的机票。”
杨军放下电话,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之中:“是啊,如果林雪还在,她一定会告诉我怎么做的……”
杨军捧着一束鲜花,静静地站在林雪的墓碑前。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无声地向她倾诉着离别的相思之苦。
他深深地望着镶在她墓碑上的照片:飘逸的长发、大大的眼睛,还有那云淡风轻般的笑容……
猛然间,杨军的视线模糊了。
人生为什么要有离别?为什么要让他和自己深爱的人这样生死相隔、遥遥相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擦了擦眼角,轻轻放下了鲜花,然后对着林雪的照片喃喃地说:“小雪,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希望我还做杨军。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话没说完他已泪如雨下。
冥冥之中,似乎传来了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林雪的灵魂已经永远地逝去了。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林雪妈妈留给自己的那个钱夹——林雪21岁生日那天,自己送给她的那份生日礼物。
杨军轻轻地把它捧在手里,脑海里浮现出那天的一幕幕景象。不知不觉间,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点点滴滴地落在钱夹上面。
“小雪的灵魂一定会飞往天堂……”杨军擦了擦泪水,喃喃地念了一句,然后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了天空——蔚蓝的天空中,林雪仿佛正带着笑意默默地凝视着他……
蓦然之间,犹如醍醐灌顶,他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应该怎样去做。
(三)
刚刚回到C市,张慧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你们三家公司实在难以取舍,公司的意思是,让你们每家再重新做一套方案,准备参加两周之后的第二次竞标。”
杨军此时的心态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平和。挂断电话之后,他马上找来了赵乐和李非,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
李非的第一反应比杨军要兴奋:“这反倒是件好事儿!这一段时间我用心思考了一下,我们第一次的方案的确存在许多硬伤。”
“噢?”杨军饶有兴致地期待着下文。
“第一,我们虽然提出了新的品牌命名建议,可并没有告诉人家到底叫什么名字更好;第二,关于销售管理方面,我这回还有更好的方案要补充。”
杨军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是吗?快说说……”
“前两天和原来‘百丰可乐’的那帮同事聚会,顺便把咱们竞标的事和他们提了一下,结果我是受益匪浅呐!”李非讳莫如深地看了杨军和赵乐一眼,继续说,“别忘了我的出身——世界第二大软饮料公司。”
杨军不屑地揶揄道:“那又怎么了?”
“那天我们原来的同事提醒我了,‘百丰’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它的一些销售管理模式或者方法,我们自然可以用在‘瀚天啤酒’的竞标方案中。况且,‘酒水’本就是一家啊!”
听李非这么一说,杨军立即点头正色道:“有道理,再具体一点儿呢?”
李非神秘地一笑,字斟句酌地说:“就是在二次竞标方案的销售管理一节,再补充上‘百丰可乐’计划性拜访的‘天龙八步’,然后从这点点滴滴的细节中去指导‘瀚天啤酒’针对中小店渠道的销售。”
杨军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桌子,笑逐颜开地大喜道:“对呀!这就是拿来主义嘛!把别人好的东西、精华的部分借鉴过来,为我所用。”
赵乐和李非也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他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在屋子里快步地踱了几圈,然后停下脚步对李非说:“老李,二次竞标有关销售管理的部分由你来完成,把你原来在‘百丰’学习的那些专业的东西加进去,我们成功的希望将会更大。我们要让这些民族工业了解到国外的先进管理方法与经验,还要让他们意识到这些东西的重要性,让他们在日后与国外企业的竞争中做到知己知彼。”
“对,”李非也霍然站了起来,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内资企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了,如果不抓紧时间补上这一课,真的没办法与那些世界级的跨国企业在同一个平台上竞争。啤酒企业现在还好一些,我们看看饮料市场,早就是‘两乐’的天下了。”
“可是,现在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杨军面色忧郁地叹了一声,缓缓地走到了窗前。
赵乐和李非互相看了一眼,又把目光齐齐地投向了他。
杨军皱着眉头向窗外远眺着,嘴里喃喃地说:“‘瀚天啤酒’到底改一个什么样的品牌名称才能更有意义,更能让消费者过目不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