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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字(4)

进了精神病医院的吴为,难免不被医生们研究过来研究过去,他们的确希望治好她的病。

遗憾的是,心理医学实在是近代医学中一个不伦不类的分支。以它就事论事的浅显而言,难免有苟且之嫌;对人何以失去神志的解释,也难免牵强附会。但自本世纪以来,却被人们当作治疗精神疾患的灵丹妙药。

凡人怎么可能解释天人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有镇静药物的帮助,可以说心理医生从未治愈过精神疾患。

只有弗洛伊德还想到了对梦的猜测和解析,总算靠近边缘。

医生们绝对不会想到,吴为的疯,首先和叶莲子对“生”的固执有关。

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

比如说,叶莲子和吴为住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丹阳观后面的那棵老歪槐,在吴为旧地重游之后立刻遭了雷殛。只剩下一具从正中劈裂的躯干,如一张对着天空呐喊的嘴,在声嘶力竭中,突然地、永远地凝固。

老槐树一直在等待,不是等待叶莲子,而是等待吴为的归来。

它的等待明明白白没有长相厮守的奢望,只是忠心耿耿地坚守。它坚守了几十年,不过为了再见她一面,对她有个交代。于是它的等待又有了苟延残喘的悲怆。

老歪槐在和吴为重逢的时刻说了些什么,那是无人可以知晓的。只能从吴为的札记里得知,那是一个雨天,当吴为搂着它的躯干时,它苍凉地垂下了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她。雨滴顺着它的叶脉,如泪水般流下,点点滴滴扑打在吴为的脸上、身上……

老歪槐活了多少年?几百年都不止。人们只知道松柏长生,却不知槐树们也会像松柏一样的长命。

可它遭了雷殛。

它为什么遭雷殛?难道是因为它的等待?

比之让人砍伐,遭雷殛可能是一棵树最壮烈的结局?谁能知道。

无论对叶莲子或是对吴为来说,这难道不也是一个暗示?

如果说,那棵老歪槐在和吴为见过一面之后便遭雷殛是个偶然,而蒲圻镇城隍街上马永和客栈的倒塌,就应该说是必然了。

那栋二层小楼,更是从叶莲子在那里等候第二天的婚礼开始,就等待着吴为的到来。它耐心地等了半个多世纪,在和吴为见过一面、有个交代之后,才安心地去了。

和老歪槐不同,它去得十分安详。

小楼从屋脊处缓缓断裂,裂痕如春水的涟漪荡漾开去,人们甚至可以看见屋脊在断裂以及倒下的瞬间,那舒缓的笑靥。

正像吴为在她札记里写的那样,两个偶然应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有了反复论证的命定意味。

叶莲子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不叫叶莲子,叫秀春。

秀春是个非常通俗的名字,从这名字可以猜出,她出生在一个春天的日子。如果她不那么多愁善感,不走出老家、离开土地,也许还会有个像这名字一样庸常的日子。

也许应该说叶莲子的起点就错了,她本不该到这世界上来。

她的母亲,也就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在秀春之前,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在她之后,又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

可是叶莲子没有参透前几个兄姊以及后几个弟妹只匆匆地瞥了这个花花世界一眼,就心甘情愿放弃这个已经一脚踏入的世界连忙转身离去的现实,非要活下来不可。

就当时来说,生育的确是桩凶险的事。但也不至于像墨荷那样,闹了个“九死一生”。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这回事,这实在与墨荷有关,似乎她和她的孩子之间有种默契。

不能不说墨荷是个非常明智、聪明绝顶的母亲,世上很少有女人如她这般挚爱自己的子女。可她由不得自己,还是得一个接着一个生育。可以想见,做这种违心的事于她是如何的痛悔。

秀春却拒绝了这个默契。她后来不是没有机会对这个错误的抉择做一个挽回,但她却一再地不肯回头。她后来的遭际,怨得了谁?

墨荷似乎也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根本没有给她的婴儿提供维持生命的奶水。按她原来的想法,秀春也不会活下来。

秀春硬是喝着高粱米醭子——那发了酵的高粱米粥上的稀汤,换句话说,也就是喝着泔水活下来的;连刚煮出来的新鲜高粱米粥上的那点稀汤,也没有得到过一口。

就算秀春是个男儿,“母以子贵”的规律到了她这里,也得变成“子以母贱”。谁让墨荷那样的不入俗,按照秀春奶奶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眼力见儿”?

她的后代也没有接受她的教训。除了自己把自己断绝、抛弃于社会的繁华之外,清高能给她们带来什么世俗的好处?

所谓社会的公正,本就相对着竞争,包括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更多的时候,那不正当的反倒旗开得胜。她们却对不论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无一例外地给予蔑视、抵制,那就只得接受社会的不公正。夫复何言!

凡如此还能活下来的婴儿,就不能不让人猜测他们的来由。

有人就说秀春的命硬,把前几个哥哥姐姐都“妨”死了,还说她的眼睛“毒”。

连她那个有着秀才功名的爷爷,更不要说奶奶,也觉得她的确有些不妥,以后母亲再生产的时候,就把她支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可是她的姐妹兄弟仍然固执己见,置叶家传接烟火的期待于不顾,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个世界的诱惑。

很难说他们离去的时候,有没有掩嘴胡卢而笑。他们可能窃笑不已,因为他们把该由他们承受却又逃脱了的灾难,一股脑儿地推给秀春担待去了。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不“毒”?谁也无法考证。

本世纪初期,更不要说久远的过去,那些掩藏在深山老林、尚未被现代生活浸淫的农村、部落里,有很多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说。

不过有些事情的确非常蹊跷。

至少秀春母亲离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见了的。

那天早上,看上去就是一个要死人的早晨。倒不是因为那一天老叶家的院子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

不要以为那一日天地之间必有凶光、凶相,相反,那一日风和日丽,万物呈祥,怎么看怎么让人心情舒畅。如此情况下的死亡,是没有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死亡。

先是秀春家西厢房住着的老王头死了,没病没灾,就是一觉没醒过来。

老王头鳏寡孤独,只好由乡里乡亲为他张罗出殡。

秀春的妈妈却帮不上忙,因为她又要生产了。

一个要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参与出殡这样的事,否则会影响死者的来世。

农村里的人更知道来世的至关重要,先不要说是轮回为猪、马、牛、羊……就算轮还为人,也不要再面朝黄土背朝天。都说“热土难离”,暗中还是向往土地以外的世界。虽然外部的世界并不精彩,一旦有机会离开土地、远走他乡,还会舍得一身剐地一厢情愿闯世界。

于是她就知趣地躲在后院菜园子的草棚里,等待临产的时刻。

焦虑和烦躁,单调而持久地折磨着这个在生育上屡屡失败的女人。

她倚着草棚子里的支柱,叉开两腿坐在铺着秫秸秆的地上,不时对着太阳举起手指,审视内中的景观。手指里像注满了水,肿胀,苍白,透明得可以看见一条条毛发样的血管、一片片丝絮状的肌肉。

翻开衣襟,抚摩着鼓胀的腹部……全身也肿胀得如一枚吐丝做茧的桑蚕。她想她前生一定是条桑蚕,所以才会像桑蚕那样生下很多的孩子。每次生育,她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具有献身性质的、脱胎换骨的过程。这样的生育,严重地败坏了她的健康。

又将手轻按在腹部,感到了那不在期望之中来到的婴儿的骚动,想起了叶志清刚才跟她开的玩笑:“看你这个样子,别把老王头儿抬完了就抬你。”

她不很在意这个玩笑,对于生命,她既不是非常热爱,也不是非常厌恶,而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

也许曾经热爱过……在什么时候?一朵花的盛开和败落,实在太仓促了。

再说,她总算是个有经验的产妇,生育了那么多孩子,自己却平安无事——她笑了一下。秀春长大之后,也喜欢这样地笑——会意却无能为力,还有一点苦的回味和洒脱。

叶志清又正好探亲在家,不像往常,总是她独闯三关,万一情况紧急,能指望婆婆和小姑姐吗?

不过叶志清很快就会知道,他的这个玩笑不是无缘无故。

虽然墨荷是个乡下女人,对继承叶家烟火的重任却没有深刻的认识。可是在长春学买卖的叶志清回家探亲一次,就有一次准确的投篮。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旦作为人家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

至于投篮是否准确,是个技术性的问题,与恩爱无关。

何况叶志清疏旷久矣。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一年只能有几次和女人肌肤相亲的机会,那是太残忍了。虽然有时到下等窑子去解决一下燃眉之急,毕竟一个学徒,负担不起那样的高消费,只能偶一为之。

所以就应了养精蓄锐的说法。如果仔细琢磨“养精蓄锐”这个词,就会觉得它有点暧昧,和通常的解释应用并不搭界。

墨荷出生在一溜大瓦房、热热闹闹、鸡鸭鹅狗你方叫罢我来叫的院子里。家里不但有大马车,还有长年的雇工。按照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说法,必是地主无疑,而叶家大概就是贫农了。

那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除了家里的长工,没有多少接触男人的机会。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和哪个长工私奔,倒是正儿八经地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叶家。可也不能说她墨守成规,从她行为处事的方式,看不出墨守成规的迹象。她能按着规矩嫁到叶家,也许是家里没有雇着风流的长工。

吴为的思维方式可能早有缺陷,把一生中的很多时间、力气,都花在了没有意义的设想上,或是叫作白日梦。很像《白夜》[2]那本小说里的男主人公。

好比她常常设想,如果她的外祖母和哪个长工私奔,根据毛泽东的阶级分析理论,叶莲子或许从小就参加了革命,或许还能成为抗日联军的英雄……

她始终不能平衡——生活里有如此多的可能,又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而她的母亲秀春,也就是叶莲子,却为何没有一条出路?

吴为更为自己的生不逢时自谴自责。由于她的出生,不但葬送了叶莲子曙光初现的幸福生活,也耽误了叶莲子与顾秋水同赴延安的机遇。否则,一九三八年到达延安的叶莲子,完全可能成为一名革命老资格,与胡秉宸不相上下,可能比他混得还好。自己说不定也会在延安出生,成为延安保育院里的红孩子,坐在马背上的摇篮里,进了北平。

青少年时代的吴为,向往革命生涯,崇拜各种英雄,惋惜自己不曾有过献身革命的机遇,只好企盼一个机会——有朝一日伟大领袖毛泽东得了重症,她会毫不吝惜地把一腔热血贡献出来,以挽救他的生命。这也是她无数白日梦的一个。

她后来对胡秉宸的迷恋,和胡秉宸的革命经历有很大关系。有一首歌叫作《我是你终生的新娘》,对吴为来说,胡秉宸则是她终生的英雄。

吴为总是把男人的职业和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作歌唱家的那种人,当作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出版了几本书叫作作家的那种人,当作文学;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作革命……

这种一厢情愿和联想力过于丰富的毛病,可能来自她外祖母的那个家族。就像她的曾外祖父,把叶家聘礼上的两笔字,与家学渊源等量齐观一样。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和文学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吴为则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综观她这一生所选择的男人,差不多都和这种爱屋及乌的情结有关。《尚书大传·大战篇》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于她则是“爱乌者,兼其屋下之人”,或双相通用。

她的热爱要是再多,怎么是好?那么她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热闹而麻烦了。

所幸她热爱绘画的时候,已近日暮途穷。

如果对秀春妈妈那个时代的婚姻作个普查,皆可归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这种配偶方式,使很多婚姻沦入不幸。一九四九年以后,作为解除不幸婚姻的头号理由,沿用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使一部分男人得以心安理得地以旧换新,而不像后来那样费尽周折。

以后再有人打算以旧换新,或即便不是以旧换新,而是货真价实的婚姻破裂,就“过了那个村没了那个店”,一律成为《铡美案》那出戏中因中状元被皇帝招了驸马,休了糟糠之妻,又被青天大老爷包龙图铡了脑袋的陈世美。

姑且不论历史真伪,仅就戏论戏而言,距北宋包丞相处铡陈世美,已经八百几十年过去,直至如今,这一罪名仍然顺乎国情,行之有效。

不少男人都有过被打成陈世美的经验,就像后来很多人被打成这个“分子”、那个“分子”一样。

“陈世美”是什么罪行?法律条款上无处可考。就像各种“分子”是什么罪行,他们的刑期靠什么来定……法律条款上也无处可考一样。一九八〇年以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宪法和选举法,没有民法、刑法、诉讼法,人们上哪儿查去?就连明镜高悬的法院办案,也只好参照国民党的《六法全书》。

司法界人士不是没有尝试过制定法律,健全法制。

早在一九六二年,董必武老就负责编制法律,而编制好的法律草案呈审后,却一直未见下文。

国家主席刘少奇一九五六年又说:目前我们国家工作中的迫切任务之一,就是着手系统地制定比较完备的法律,健全我们国家的法制。

一九五七年马上遭到不可抗拒的申斥——我们不靠民法、刑法来维持秩序;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会议有他们那一套,我们还是靠我们这一套。

而且这个堂堂的国家主席,还没等到一部哪怕不太完备的法律,一个哪怕不太健全的法制,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置于死地。置一个国家主席于死地的法律,根据何在?

比起“我们还是靠我们这一套”,刘少奇所倡导的法律、法制什么的,是不是很天真烂漫?

更不要说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后,批判“司法独立”是资产阶级观点,取消了法制局和司法部。一九六〇年开始,又命令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合署办公,没有了公、检、法三者之间的相对独立,从而也就没有了各司法机构间的相互制衡。

幸好男婚女嫁方面,还有个托派分子王明起草的《婚姻法》可以借鉴。不过,谁又能指望一个托派分子,对《婚姻法》有什么科学性的贡献?

面临不论什么理由导致的家庭破裂而又无计可施的女人,至少还有《铡美案》这一出戏为依据,成为对付不管什么理由婚变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

当故事叙述到这里的时候,“陈世美”已经在一个角落里,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还没有出生的胡秉宸。

即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统天下,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可是那时候的人很呆、很死性,不懂得使用“外调”这种既可翻天又可覆地,一瞬间上天、一瞬间入地的手段。

石灰窑子离叶家不过二十多里地,居然就没派人到那里外调一下:能不能把姑娘许配给叶家?

秀春的外祖父在应允这桩婚事前,不是没有犹豫过。

他不那么看重聘礼,这和财大气粗无关,只因他是个有气派的东北汉子,对鸡毛蒜皮、装腔作势极为不屑。因此他反感叶家的聘礼过于玄虚——哪怕一块土坷垃,也用红纸煞有介事、一包包地包着,一盒子一盒子地抬着,一抬好几架。

但他对此没有说出什么,只是背着手摇头又晃脑,想着怎么推诿,才能让那来说媒的、拐了八道弯的亲戚下得台面。

他这样背着手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思前想后的时候,不像一个地主兼猎人,倒像一个豪放派的、正在吟诗作赋的文人。更不像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戏剧、小说、电影里的地主那样,獐头鼠目、心黑手辣、广收暴敛,除了租子六亲不认。

想来想去,还是一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如他这样思维、办理事情的人,如何维持、治理、发展那样一个地主之家?实在逆反地主之常。

这时有人来招呼他,大门拍得山响,嗓门也很敞亮,和坐落在林海雪原里的石灰窑子很是相称:“人已经联络好了,明天一早上山打狍子。”一听打猎,秀春的外祖父就开始心猿意马。他最爱打狍子,家里净吃狍子肉。到了冬天,一家子人吃火锅用的狍子肉、野鸡肉、野兔子肉,全是他猎来的。

转脸看到聘礼上的那笔字,他停住脚步,寻思起来,立刻想到家学渊源。

这个窝在二十世纪初石灰窑子里的业余猎人兼地主,很奇怪地迷恋上知识,这种迷恋居然使他把两个儿子送到省城,上了洋学堂。他的正屋里甚至还有一张大书案,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虽然称不得上品,价格却也不菲,因为难得使用,更像一道点缀。就像后世人们有了点钱,又不懂得何为绘画艺术,就花钱雇个三等画匠,给自己画张两米高的肖像,挂在客厅或是回旋楼梯侧面的墙上,以示风雅,兼及资产的说明。

否则他也不会给女儿起了那样一个文气的名字——墨荷,与文房四宝连带的“墨盒”,不无谐音之趣。既有荷,就有莲,叶莲子的名字,可能便是由此而来。

他的文明程度还表现在各辈夫妻有各辈夫妻的单独房间,而不是按照当地习俗,一大家子人按辈分顺序排列,成双捉对地睡在一张大炕上。这并不是因为他有房产钱财,当地就是有房产钱财的人家,也不一定像他这样做。

他又扭头看了看来说媒的——那个绕了八道弯的亲戚,便胳膊一甩,同意了这门亲事。

从思量着如何推诿,到一甩胳膊同意,前后不过二十来分钟,可见他是如何地胸无定见,尽管还费了一番思量。其实他的推诿根据不大,同意的根据也不大。

吴为考虑问题那种舍本求末的方式,不会说“不”的毛病,一旦面对需要当机立断的大事就临阵脱逃的懦弱,可能有根有源。

叶志清能写一点,会算一点,这大概和他父亲不但是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还是个秀才有关,因此叶家又算得是村里的书香门第。

说到这个乡下的私塾先生,难免不想到孔乙己。

虽然舞台不在酒店,而在他梳小辫的当儿。

他的小辫不是每天梳,隔几天才让秀春的奶奶给他梳一次,更谈不到洗。每逢奶奶给他梳小辫的时候,总是一边梳,一边狠狠揪他的头发,嘴里还念念有词,历数他的无能、知识的狗屁以及由此殃及全家的穷困……与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遭际,同属斯文扫地,且更加直露。

这个脑袋后头扎着根小辫,一身短打,连孔乙己也不如的乡下私塾先生,每天不过就是教学生们念念《上孟子》《下孟子》,或是《论语》。

不论怎样,孔乙己还有一件破长衫,可以去吃茴香豆,时而还可以喝上一口绍兴花雕,闲情逸致地和人讨论“茴”字的几种写法。

他呢?连讨论“茴”字几种写法如此的精神享受也不可得。他身处的环境,与人杰地灵的绍兴如何相比?真是荒漠一片,就连懂得从何处下手奚落孔乙己的人也难以寻觅,可以想知他是何等的寂寞。

全家人主要靠他的束脩勉强维持生活。所谓束脩,不过是一小袋高粱米或一小袋苞米子,和弟子们送给孔子的一条条干肉,风马牛不相及。

墨荷延续了娘家对知识的嗜好,在她没有去世之前,一直坚持让秀春跟着爷爷到私塾去唱《弟子规》《百家姓》《三字经》《论语》什么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等等,虽不明白意思,却是倒背如流。这个四五岁的孙女,算是这个私塾先生的得意门生。

爷爷也很趋时,时而找些文白夹杂的新书来念,什么“天朗气清,恰日良辰,吾辈去旅行,柳暗花明,春满山城……”之类。

秀春还跟爷爷正经临过帖。这一手童子功,使她的字迹直到去世前,在手腕哆嗦、运笔难以控制的情况下,仍让吴为望尘莫及地风骨犹存。

因此秀春的爷爷,对这个不能继承叶家烟火的女孩,倒是钟爱有加。

墨荷嫁到叶家以后的生活,与昔日大不相同。叶家的屋子,下雨漏雨,刮风漏风,不下雨不刮风的时候,就从房梁上往下掉老鼠或是掉长虫。

她喂猪、喂鸡,做一大家子的饭、刷一大家子的碗,还得缝一大家子的衣服、袜子、鞋……却样样都不称大家的心。

她做得太多,就有太多的不是可以数落。她和家里的长工没了两样,分明也是一个长工。

墨荷轻蔑地想,叶家的人实在比自己娘家还会摆谱,也不知道自己没嫁过来以前,叶家人是怎么活的!

女人对女人是苛刻而锐利的。墨荷对叶家的轻蔑有多少,婆婆和小姑姐就能体味多少,一分也疏漏不了。她们就更加变着法儿折磨这个新进门的、轻蔑她们的女人。

阶级之间的斗争也好,国家之间的战争也好,政客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好,个人之间的血债也好……总会有个尽头。杀了,剐了,抢到手了,胜利了……也就了结了。

女人之间呢?

自一八七九年的娜拉出走到现在,女权主义者致力于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斗争已经一百多年,可谓前仆后继。岂不知有朝一日,真到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时候,她们才会发现,女人的天敌可能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且无了结的一天,直到永远。

严格地说,叶家算不得虐待儿媳妇,不打不骂,给饭吃,给衣穿。

小姑姐只管盘坐在炕上发号施令,闹得墨荷放下簸箕拿起筲,说喘气的工夫也没有可能太夸张,说方便的时间都没有,绝对恰如其分。

一个穷家,居然也能想出那许多折腾人的事情来!那能想出这些活计的脑袋,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小姑姐果然聪明过人,倒也不仅仅表现在如何支使墨荷这一桩事情上。她是样样累,样样拔冲。就连她的头发是不是比他人黑,也是她的一桩心事。更不要说在墨荷没过门以前,她是村子里顶尖的美人……也就难怪她最后累得生痨病而死。

至于秀春的奶奶,只不过添了晚上抽烟袋的习惯。

喂了一天的猪,喂了一天的鸡,做了一天一大家子的饭,刷了一天一大家子的碗,缝补了一天一大家子的衣服、鞋、袜以后,墨荷别指望躺到炕上歇歇腿,去睡那世上再苦再穷的人也得睡的那一觉。她得服侍婆婆抽烟。

秀春的奶奶抽一袋,就让墨荷装一袋、点一袋,一直抽到三星上来。有时秀春的奶奶都睡了一觉,醒过来,接着抽。

一穷二白的叶家,自叶志清的媳妇娶进门后,即刻有了地主的修养和脾性。可见地主的修养和脾性以及对他人的欺压剥削,未必只和劳资关系、生产资料什么的有关。

奶奶的一统天下,直到叔叔娶进媳妇,也就是秀春的婶子进门之后,才有了较为彻底的改观。

如果说到秀春的婶婶,就必得先交代秀春的叔叔是什么样的角色,方见得婶婶的不同凡响。就好比武林中人看那对手惯于使用的家伙,便大约可知对手的路数。秀春的叔叔在村里开小杂货铺,卖个油盐酱醋。从前倒也见过世面,在大铺子里当过伙计,只因手脚不老实,让东家炒了鱿鱼。

叶家的确乏善可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要说五世,叶家连一世之泽也谈不上。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秀才,怎么会养出不是手脚不老实,就是挪用公款、被人通缉的儿子?这里指的是,不久以后买卖学成的叶志清,刚被一家银行录用,就因逛窑子挪用公款,不得不逃之夭夭那一档子事。

叔叔娶进的女人和他很匹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法,绝非信口胡言。

婶婶刚嫁过来的时候,秀春的奶奶也曾打算给她一个下马威,像制伏秀春的妈妈那样,一举制伏她。

那天奶奶也没让秀春的婶婶干什么重活,不过是吩咐她去磨豆子。

磨豆子的活计有什么累?哪家农村妇女没有磨过豆子?

可是她一上来就喝了卤水。想来早在娘家的时候,她就谋划好了。

也不是一上来就喝,而是披头散发、呼天抢地、村前村后地先跑了几圈。她一面跑,一面尖厉地号啕着:“老天爷呀,我是不能活了,不能活啦!这老叶家就是不让媳妇活呀!——”好像叶家人就跟在后面追杀。

她跑了多少个圈,村里人就跟在她后面跑了多少个圈。

乡下的日子太单调、太没有色彩、太寂寞了,尤其对于胸无大志,也就是说企图不大,却不排除心怀一点乱头的女人。

除了鸡鸭猪狗,除了干活,除了一身破衫,还有什么?

特别是冬天,冰雪封了万物,天上地下一片死白,人人都躲在屋子里猫冬,只有屋顶上那点炊烟,才袅袅地生出一点活气。

春夏之季好一点?可那景物,一辈子地看下来,也腻烦了。山从没有崩一方,地从没有陷一块,永远地依旧。人不光靠景物来陶冶,还得靠事件来激活。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生动而又富有感召力的女人,谁能不跟着跑,谁能不跟着激动呢?

村前村后跑回来之后,就舀了一碗卤水,真舀还是假舀,聪明过人的小姑姐也忘了扒着她的碗查看查看。

婶婶也没有真喝,只不过把卤水碗“哐——”的一声砸在了门口,接着就是口吐白沫,眼睛翻白。一家人又是灌凉水,又是掐人中。

农村里很多女人都会这一手,不知墨荷是不会还是不屑。

想来是不屑,一个嗜好知识的人,常常不屑于去干于生计非常实惠的事,反倒会吃知识的很多亏。面对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他们最拿手的办法就是自闭,叫他们“窝囊废”也无不可。

因此,秀春的妈妈没有在这方面给她做下结实的铺垫,秀春一生凡事忍气吞声,墨荷是应该负有责任的。

穷凶极恶、从来不信因果报应的叔叔,纵身一跃掠住了婶婶的头发,稳、准、狠地像是套住一匹烈马,扬起拳头就要让她灿烂出一些颜色的时候,婶婶就像练过武功,回身就是一脚,直捣叔叔的鸡巴。叔叔立时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两口子哪有不打架的?在农村,打架就是打架,是很务实、很具体的力的较量。不像城里人,把只务虚不务实的吵架也叫作打架。

此后他们又比试了几次。在村子里战无不胜的叔叔,从此不能再拔头筹,也从此开始了败北的记录。

婶婶也没什么绝活,就是专踢叔叔的鸡巴。一个敢踢男人命根子的女人,是何等了得的女人!

男人又是如何爱惜自己的命根子!又如何为了他们的命根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以后叔叔见了婶婶,就像兔子见了鹰。

不谈满腹经纶,肚子里也算有些文章的爷爷,在这样的女人面前,除了仰面顿足说些“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的空话,还能指望这酸腐的穷秀才有什么作为?

奶奶也再不敢招惹婶婶,不但不敢招惹她,反倒让她制伏了。

小姑姐也再不敢吩咐她什么,只要她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啊?——”小姑姐马上就含糊其词,不再重复她的指令。

可这并不等于奶奶就会对另一个媳妇手软。奶奶甚至用更加升级的办法折磨墨荷,以笼络、讨好婶婶。

墨荷本应痛恨叶家,可她最不能忍受、最让她难堪的却是叶志清的吹牛。

到了叶家她才知道,聘礼上的字是教私塾的公公写的。叶志清不过是能写一点,会算一点,和她上过洋学堂的兄弟不可同日而语。

叶志清可以嫖窑子,可以让她每年生育一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让她奴仆般地服侍……虽则她心怀不满,却也说不出什么,那可不是男人分内的事?而吹牛却是绝对不可原谅。

这种痛恨,不但殃及她的后代,也殃及与吹牛有所关联或从吹牛派生出来的,比如说伪善、撒谎这一类比之杀人越货、贪赃枉法等等不足挂齿的毛病。

从墨荷开始往下,她们家的女人,对人的要求实在是太苛刻了。就连那些伟哉大哉的人物也难免不撒谎、不伪善,又何况芸芸众生?

禅月读大学的时候,正是吴为事业的峰巅,爱好文学的人,可以说是无人不识卿。有个外系的男生问她:“听说作家吴为的女儿就在你们系读书?”

禅月脸上哪怕最敏感的那几条肌肉也不曾牵动丝毫,“不知道。”她回答道。

直到大学毕业,也没几个同学知道她是吴为的女儿。

更何况吴为也不是没有伪善、撒谎的时候,比之他人的伪善、撒谎,情节可能更为严重。虽然没有混迹于贞节女人队伍的妄想,却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避而不谈、遮遮掩掩有个私生子的隐情。如此,她有什么资格对他人的伪善、撒谎不肯通融?

对于叶家,墨荷最有力的反抗就是回娘家。她的娘家,因为颇具实力而非同一般人的娘家。

娘家是每个无能的、嫁作他人妇的女人唯一退身之地。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她们的难题,总能给她们一个缓冲的机会,让她们和困难暂时拉开距离,稍事喘息。即便学至博士的现代女子,这一隅之地恐怕也是不可或缺的。

多年后秀春惨痛地想,她却连这样一块退身之地也没有。

吴为算是三生有幸,如果她没有这块退身之地,可能早已粉身碎骨。而叶莲子留给她的这块退身之地,更让人叹为观止。他人哪里晓得,吴为不过徒有一副皮囊而已,每逢由于她的任性、轻率、兴之所至……冒犯天下,又没有勇气承受世人讨伐之时,正是叶莲子撑起她的那副皮囊,替她活下来的。

她又算是不幸。偏偏在不是她的过错,不过为情所困却被逼得几近崩溃之时,叶莲子撒手而去,绝了她最后的退路。在痛失“极地”的绝望时刻,她丧失理智地犯下了足以毁灭她余生的大过。所以叶莲子一去,她也就去了,人们看到的,不过是她那副还没有败去的皮囊。

秀春外祖父家,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满族四大发祥地之一,谈不上人杰地灵,却称得起物华天宝。

难怪中国对外开放以后,一位来访的美籍华人作家问吴为:“你是不是出身于一个满族的贵族之家?”

“为什么?”

“看你的额头和鼻子。因为我们家是,我熟悉这种额头和鼻子。”

“不是。”她决然地回答说。

反正叶家绝对不是,叶家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贫农。这从她小脚拇趾外侧另有一粒大如小米粒的趾甲,就能准确无误地确定,她是那山东贫农的种。

叶莲子也从来不曾对她谈过曾外祖父的家族史。即便曾外祖父是满族的一个贵族,她也只能是贵族和贫农的杂种。人们也不难从吴为品位的驳杂,得到杂种的印证。

每次回娘家,墨荷只让叶志清送到村子口,从来不让他跟进娘家门,他也就不进。

也许是那物华天宝的地界让叶志清自惭形秽,也许是秀春外祖父家那高墙大院里鸡鸣狗叫、人声鼎沸的气势对他有种威慑力,一个只会吹吹小牛,还没有修炼到气壮山河那个地界的人,一旦面对真刀真枪,底子里先就发了虚。

也许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关于叶家和叶志清,墨荷的娘家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在叶家的生活、处境,墨荷对娘家人也是只字不提,她丢不起受虐待的面子。

不让丈夫进自己娘家的门,恐怕在二十世纪末的都市也会遭人非议。而一个乡下女人在二十世纪初,就有这样的惊世骇俗之举,可见她是如何地任性好强,也可见她对叶家的报复之心——一种殃及池鱼、不算大气的报复。

当然,这和她不但不爱叶志清,也极度看不起叶志清有关。

如果那时可以离婚,像她这样的女人,非和叶志清离婚不可。

奇怪的是她也很少让秀春跟着回娘家,这很不合乎乡下女人的规矩和思路。如果说是看不起叶志清,为什么也不带秀春回娘家?是嫌弃秀春冥顽不化,不知厉害深浅非要到世上受一遭?也许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早,觉着和秀春的缘分还长着呢。

因为墨荷老是回娘家,秀春对母亲的慈爱没有留下多少记忆。

留下印象的大约只有一两次。

一次秀春在街上玩,迎面撞上一头猪。那头猪大得像牛犊,不但把她撞倒,还把她撞得当场昏厥。墨荷以为她死了,哭得死去活来。等她缓醒过来,看到妈妈吓成那个样子,不但没有像多数孩子那样就势发挥地哭闹,大赚一把以物质形式支付的呵护或抚慰,反倒咧着没有血色的嘴,默默地笑了。

再一次就是在外祖父的丧宴上。她等不及上菜,空心吃了一瓣蒜。蒜味直捣她的小心窝,辣得她捂着心口嗷嗷叫,墨荷不知她得了什么病,急得踢倒了凳子,撞翻了席面……事后秀春觉得辣这一场也算值得。

这种为了一个无须证实的答案不惜工本的思路本就反常,而于一个仅仅四五岁的孩子,是更加地反常了。

墨荷是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女人,又美丽,该是很不幸的。但她没有走出农村,相对来说还不算过于复杂。

美丽的女人大多任性而多情。倒不一定对他人,对自己何尝不可多情!所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人,可能更加自作多情,不然就像糟践了这份美丽的造化。

这个方圆几十里都数得上的美人,在乡下的枯寂日子里,何以消耗她饱满的感情?

既不能参加party,与哪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共舞;也不能在影视上出尽风头,掠获若干崇拜者;更不可能在美术展、音乐会上与哪位趣味相投的男士一见钟情……只能自己给自己制造点欢爱,享受一下爱情的幻觉。

不要以为一个没有读过《白雪公主》的乡下女人就没有对白马王子的希冀。女人们自出生起,就在等待一个白马王子,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直到她们碰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什么叫作痴心妄想。

要想给自己制造点欢爱,在那穷乡僻壤,谈何容易?

能够称得上华彩的片段,可能就是到了七月,过了处暑。那时候,青麻桃似的榛子壳儿,沉郁的残绿里就驳杂、斑斓、沉湎着酒红。如果没有一种自在、自信、沉醉和成熟,谁敢出此心裁、创意,把这样两种大反大逆的颜色放在一起!

那榛子仁儿也就粒粒饱满了。

墨荷就可以放下没完没了的劳作,和女人们一同上山采榛子。那是生活在山脚下的庄户女人唯一名正言顺具有休闲性质的活动。

一到山脚,墨荷就远离了伙伴,一头钻进榛子棵儿,并不急着运动两只手赶紧把榛子收归己有,而是窝在榛子棵儿里,欣赏那榛子壳儿的颜色,心里叹着,好漂亮的颜色,好漂亮的颜色啊!

再不就采一颗,愣一愣,想一想。这是采给他的,而那个他又似乎不是叶志清。

回到家里,一颗颗挑、一颗颗选,选出那最饱满的,用牙轻轻一“垫”,壳儿就裂了,榛子仁儿也就剥出来了。再一颗颗收起那些榛子仁儿,心想,这是留给他的,而那个他也似乎不是叶志清。

即便叶志清回到家里,吃光那些圆圆溜溜去了壳儿的榛子仁儿,她也不觉得是叶志清吃的。

榛子吃多了上火,有一年直吃得叶志清两眼眵目糊,鼻子直流血,可那不是她的事。

她就这样双眼蒙眬、两颊羞红地想象着一个意中的男人。而那男人是如何的中意,她又是说不清楚的。

不过她的想象却混杂着颜色。一般来说,想象是没有颜色的,就像梦是没有颜色的一样。可是她的想象,常常带着处暑之后榛子壳儿的残绿和酒红,就像极少极少数的人,偶尔会在梦中梦见的颜色。

吴为后来能在十分孤绝的情况下,为自己制作、演出一些生活小品,勉力地让他人、更让自己相信,她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很可能是传袭了外祖母墨荷这方面的基因。

她拨弄着那些榛子,自己一颗也舍不得吃。可是还有秀春呢,她看看秀春,再精益求精,仔细剔出稍有缺损的榛子,分给她唯一存活的孩子。

秀春只能等着,从留给那个并不存在的男人的存货里筛出来的那几颗榛子。

——和吴为后来对待叶莲子以及对待禅月的态度很不相同。

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胡秉宸突然对吴为说:“我从没有得到过你的心。”

吴为回说:“你这样说有没有良心?从和你相爱到现在,哪个男人入过我的眼?”

胡秉宸认真地想了想,说:“不,不是有关男女的问题……我说不准确。”

其实症结在于,比之她的外祖母墨荷,也许还有叶莲子,还有禅月,吴为很可能对不起爱她的那些男人,严重一点说,她也许坑骗了那些爱她的男人。除了恋爱时期的短期行为,她从不能把对哪个男人的情爱放在叶莲子或是禅月的血缘之上——虽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爱,并不矛盾,任何人都可以兼容并蓄,但在吴为却是例外。

她对胡秉宸的爱,只能是一种可以交出生命,却无法交出完整的心的爱,永远熬煎在非此即彼、不能平分秋色的歉疚中。并非吴为不愿或不忠实于胡秉宸,等到我们读完吴为的一生,便可知道这例外的由来。

除此之外,很多方面,吴为可能更接近这个无缘一见的外祖母。

西厢房的老王头和叶家一样,都是穷苦之人。方方面面的无望在日常生活中铺陈的人家,只能在他们重大的人生节目上,对无望隆重地做一次无望的补偿。

这最后的铺陈,却以喜庆的方式进行叙述,特别是唢呐的尖峭高昂,更是撕天裂地、大热大闹、大惨大烈。吹鼓手们好像不是给老王头送殡,而是有机会豁出劲来发泄一场悲喜交加。

在唢呐恣意放纵的冲击下,敏感、生来就对“过分”不适的秀春,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

她才想起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妈妈了。路上没有,院子里没有,屋子里没有,炕上也没有……她来到后院的菜园子。

菜园子差不多是每家每户堆放垃圾的地方。一个穷家能舍弃的东西,除了让人想到物尽其极的穷困,还能有什么?

妈妈活着的时候,种菜是妈妈的事情。这些活计,还要晚一点才轮到秀春的头上。所以秀春那时只看得见菜园子里的颜色,还看不见园子里的寒碜、败破,朽木断石、碎碗烂锅……

菜园子后面就是山。山的暗影随着太阳时而东移,时而西落,菜园子里的一切也就有了时明时暗的对比。妈妈去世以后,这里更是秀春一个常来常往的劳作之地,直到她离开这块土地。那经久的、明暗之间的起落转换,于她是好还是不好呢?

园子里种着庄稼人平平常常的菜蔬,倭瓜、黄瓜、茄子、土豆、白菜什么的。正是春夏之交,各种菜花你方开罢我登场,园子里该是有点活气的。

每到菜园子,秀春就会想,为什么除了茄子花,别种菜花大都是黄色的?豆角花倒是该红的红、该绿的绿,她却喜欢上了颜色不一般的茄子紫,也把对茄子紫的喜爱,遗传给了吴为和禅月。

后来有了喜欢做文章的人,连颜色也不放过,从对各种颜色的喜爱,去推断人们的性格,喜欢茄子紫的人,据说浪漫而神秘。这种推断,和秀春的选择其实关系不大。

秀春在菜园子里找来找去,终于看到草棚子里有张像脸又不像脸的东西,虚虚实实隐现在草棚子的暗影里。

她被那张像脸又不像脸的东西吓了一跳。

菜园子里突然有了荒凉之意,虽则菜秧子上的花还千朵万朵地开着,可就一朵朵地沉下脸,显出凋敝。

即便太阳西落时也显得轻如云黛、遥不可及的山的暗影,此时却重重地压了下来,无声地向菜园子逼近,一霎间就将菜园子和秀春罩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秀春听见有人叫她,“秀春,是我,我在这儿。”

妈妈!是妈妈?

她走进草棚子,脸对脸地瞧着妈妈,怎么看,怎么也不是妈妈的模样。她伸出小手,迟迟疑疑地摸索着妈妈的脸,妈妈就捉住她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何止是妈妈的手,整个妈妈似乎都化作了一缕不可在握的烟尘……

可手掌上的暖意、粗粝,却还是活生生的,依然是秀春熟悉的……她不能说那不是妈妈。

她心迷意乱……又在倏忽间感知,一个母女二人灵魂同时出窍,明明白白只能束手待毙、肝肠寸断的时刻到了。

秀春最后断定,不,那女人已经不是妈妈了。

后来她知道,这就是“走形”。所谓“走形”就是人的灵魂已经远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副暂时没有败去的皮囊。

谁的眼睛这么“毒”,能够看出“走形”不“走形”?秀春却有这样的异禀。类似的情况,曾在,也将在她的身上反复出现。

好比为了阻断吴为与胡秉宸的情爱,几乎闹到她们母女感情破裂也在所不惜,好像吴为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去上断头台。

吴为多少继承了她的这副眼力。叶莲子去世后,她最担心的就是在比她年长许多的胡秉宸身上,眼见“走形”的一天,这也是她后来总是逃避和胡秉宸长相厮守的一个不大可也不小的原因。

对此,吴为又不肯、不能说出一个字,她总觉得天机不可泄露。

由此可见,吴为的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正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而是非常的小,竟然成为“活”的一大障碍。她怎会胆小到如此违反常情的地步,的确让人难以理解,以至于不可原谅。不知这是天生,还是后天什么原因造成。

像胡秉宸这种“天降大任于斯”的人,如何会想到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之脆弱?影响它的因素,又是如此之复杂、之繁多、之无处不在、之不胜细腻……连吴为被叶莲子的“走形”,被失去亲人的打击吓破了胆,也会影响他们的共同生活。

做吴为的丈夫岂不是太难?哪个男人胜任得了?

刚抬走老王头,墨荷就要生产了,叶志清找来接生婆,生下一个小妹妹。这个小妹妹又是一脚刚刚踏进世界,连忙又逃回去了。

可是这一次墨荷却血流不止。接生婆用了很多香灰、灶灰、炕灰去堵,用完了自己家的,也用完了西厢房老王头屋里的,血还是流个不住。她很快就昏迷了。

人们把秀春拉到墨荷跟前,让秀春可着嗓子喊妈妈,都说亲生孩子这样喊,妈妈就不会死了。

秀春奋力地喊哪,喊哪。那不是喊,而是把自己化作一条条喊叫,一声接一声从体腔里抽出。从此以后她再没有这样喊叫过,不要说这样的喊叫,连一般的喊叫也没有。不论遇到什么灾难,她倒更加紧闭嘴巴。

不但她不喊叫,吴为和禅月也不喊叫。如果说以叶莲子顶门立户的叶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们不爱喊叫。

秀春不知喊了多久,墨荷才慢慢睁开眼睛。她看着秀春,费力地把嘴张了又张,那生命的残响才从喉咙里幽幽传出,那缥缈的声音,除了秀春谁也没有听到:“我都走了那么远了,你又把我叫回来了。秀春,别哭,妈不会死的,妈舍不得你呀……”

自从墨荷落入垂死的挣扎,再没有看过叶志清一眼。到了这个地步,她不但和叶志清的关系已经了结,就是和她想象中的某个男人也都了结。在那弥留的时刻,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秀春,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其实人在那种时刻,牵挂的不是血缘就是虚无。

当年白帆的六个耳光,导致胡秉宸猝发心肌梗塞,吴为总以为在他生命垂危之时,一定会像他写给她的小曲那样:“……那时节到了奈河桥上也,我也要回头强挣扎,为的是把那魂儿、灵儿、心儿、肝儿,一齐往你那边挂,那疼你的心情儿也,更是千倍万倍地大。”其实,那不过属于爱情的童话。

很可能吴为忘记或记错了《战争与和平》那部小说里的一些情节——安德烈公爵在和死神搏斗的时候,爱情既没有禁受住什么考验,也战胜不了什么——以为有了她的爱,胡秉宸就一定能够战胜死亡。

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

胡秉宸能够闯过鬼门关,是他命不该绝,和爱情无关,也和医学无关。

秀春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衣衫,被浑身的黏汗透湿。

汗有那么黏滞?!秀春是把全身饮水食谷之精华所化生的津液,刹那间一总付与了抢救妈妈的生命。

她把脸儿贴在妈妈的胸口,惊魂未定地用小手抚摩着妈妈的身子,又担心搅着妈妈,又担心妈妈再次远走,不敢歇气地轻声叫着:“妈妈,妈妈——”

……难为小小年纪的她,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墨荷这时才明白,围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这个身高不过炕沿,只能捡食缺损的榛子仁儿,又不常带她回娘家的六岁小女儿,才是真真确确、一心想要解救却又解救不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里捞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鱼,拼着力气对秀春嚅动着嘴唇,可这一回,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了。

从墨荷不停地想要对秀春说点什么的样子,就不是个好兆头。

一个还有时间的人,总是把事情留待以后;一个没有时间的人,才会急着把话说完。

事情也从来不会遂人所愿,因为舍不得一个人,那注定要死的人就不会死。

她们母女二人,早在后菜园的草棚子里就交割清楚,现在要告别的,不过是那一副皮囊。

墨荷终于没有说出壅塞在嘴里的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不甘地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

这一滴泪,和七十多年后的秀春,也就是叶莲子那最后一滴泪如出一辙。简直就是同一滴眼泪的翻版。

屋子里所有的动静,似乎在秀春扑向妈妈怀里那一瞬停顿,以便为她留下一个空隙,接纳从她腔子里喷射出来的呜咽。

她的小手无力地摇着妈妈的头,想要把妈妈摇醒。不明白那是徒劳,以为不过是自己力气太小。她张开泪眼向周围的人求救,可是人们转身准备后事去了。

该是到了一个必得挺起小脊梁骨的时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动用一个不过在世上混了六年的脑子,设法营救一个已然无法营救的生命。

她伸出胳膊,想要把妈妈抱进自己的怀里,也许她的怀抱可以护着妈妈,躲过这一时之灾。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头太高。她把脚后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搂住妈妈的肩膀。

她爬上炕,把小胳膊插到妈妈身子下面,用尽力气向后翻仰……还是无法把妈妈抱进怀里。

她万般无奈地放弃这个打算,也许——也许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把妈妈遮挡起来?便大张着手臂扑向妈妈。可她遮挡了妈妈的头,又遮挡不住妈妈的身体;遮挡了妈妈的胸口,又遮挡不住妈妈的双腿……她的两只小手在妈妈身上上上下下毫无结果地忙碌着。

这一回,妈妈是一去不回头了。

墨荷没有向秀春兑现她不会死的承诺。

这是叶莲子遭遇的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从此,她就开始了虽有开户账号,却从来不能兑现的败局。

这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也就成了她第一个致命的创伤。

如果说吴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楼梯,影响了她的一生,那么墨荷的去世就影响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针大线、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生出叶莲子这种多愁善感的人?

所以才会有她的后来: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给顾秋水……

穷乡僻壤固然粗粝,外面的世界更让人难以生存。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体鳞伤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条活路可走?

连奶奶都这样劝说:“你还是跟着父亲走吧,好歹他是你的父亲。我和你爷爷也不能老活着,我们一死你怎么办?你叔叔婶婶……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这个吴为虽然无缘一见,却在吴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迹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吴为有数不清的遗憾。叶莲子生前,她从没有向叶莲子追询过有关外祖母的一切,让她以后连来自母亲家族的一份骨血也无处寻觅,最终不得不远上岐山,求一处安放叶莲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却又不得而归。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窑子的人。想必那是一个盛产石灰的地方,有很多烧石灰的灰窑。

不论叶家或是顾家,还有很多那两个姓氏的男人,有头有脸地过着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吴为从未寻认过叶家或是顾家男人的血脉,好像她和来自这两家男性的血脉无牵无碍。甚至叶莲子过世,除了顾秋水谁也没有通知。不论叶家或是顾家的人,与叶莲子,与她们母女的死别之痛,有何相干?送叶莲子登程,只能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即便通知顾秋水,也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这回是彻底完结了。”阴狠地把顾秋水永久地钉在赖账不还的负数上。

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在叶莲子离世以后,即便顾秋水有朝一日想对叶莲子说一句“对不起”的时候,也无从说起了。

奶奶对爷爷和父亲说:“秀春她妈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利,一定得烧了,要不然她就得回家闹事。”

爷爷说:“应该等她娘家来人商量一下。”

至于父亲,要说他一点不伤心也不客观,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过去。在所有的力量中,“过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种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烧不成了。还得赶快烧,她娘家人一到也烧不成了。”奶奶是那样地决绝,不管不顾,当然更不会问一问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

奶奶找出妈妈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补过的。嫁到叶家近十年,什么时候做过新衣?而陪嫁过来的衣服,几年来干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破还能怎样?只有一件稍微囫囵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着走娘家穿的。

“就是这件吧,快给她换上!”奶奶说。

叶志清找来几块薄板,给墨荷钉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爷爷研了墨,拣了一块好木板,给墨荷写了一个墓牌。

接着奶奶吩咐人,把院墙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罗干净,再让人把妈妈往“平板”上一放,抬着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着幡儿,怀抱着一个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儿原是根竹竿,竿头上因陋就简地挂了条白纸片,竹竿上连点白纸絮都没缠。

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妈妈有什么仇,老把妈妈欺负得没处躲、没处藏。现在妈妈死了也不能饶,还要把她烧了,连个完整的尸首也不给她留下。可她没有办法为妈妈做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对奶奶说点什么。

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挥着人们码柴火垛。柴火垛码得又空又高,然后让人们把架着妈妈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来就高挑儿的妈妈,放上柴垛之后,比平时又似乎高出许多。躺在柴垛上的妈妈好像年节的供品,虽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觉上却很神圣。

“往柴火垛四下里浇洋油吧,浇吧,浇完油就点火。”奶奶头头是道地吩咐着,从头到尾,一派大将风度。

奶奶的话刚一落音,火就从柴垛下面点着了。

起先柴火垛还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围观。

秀春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得意而迅猛地往上蹿,好像它们活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将人化成灰烬,现在终于显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对于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生气是生气,愤怒是愤怒,可一旦妈妈被烧起来的时候,谁的眼珠子也舍不得错一错。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眼瞅着把一个人生生烧没了!

妈妈的衣服、头发,一瞬间就让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红又一片墨黑,接着腾的一下在火堆里坐了起来。

人群里滚动起一浪浪“嗷!嗷——”的号叫。

想不到这种号叫,比一具挺尸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审判时,这种一泻千里的崩溃,真是千载难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见妈妈睁开了眼。妈妈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目标异常准确,单对着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妈妈最后那一眼里,秀春读到很多实在不能明白的警戒。

直到多年后,当她带着吴为在一场弥天大火里逃生时,才对墨荷最后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时,她只以为妈妈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着火焰中的妈妈尖声大叫:“妈!妈——”可是没有人理会她的尖叫,连父亲也没有理会,虽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火焰中那曾经的妻子。

她转而心里央告着:“叔叔婶子大伯们,你们走吧、走吧,别这么看着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们干吗非要看着她受疼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应到她心里的这份央告。

他们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为灰烬,然后实心实意地叹息着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岁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帮她一把;也在那时起了一个不甚明了的念头:这辈子再苦、再难,大概是不能靠谁,也靠不上谁了。

这不甚明了的念头,在后来一档又一档苦难里,逐渐冶炼成为她的志气。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烧,从一个人形一点点化为焦炭,再从焦炭化为乌有的妈妈,让秀春一生一世,历历在目。

她从此害怕了火。

吴为根本无从知道她那卓尔不群的外祖母,死后被这样野蛮地烧掉,也不可能知道叶莲子对火的这种恐惧,可她一直想要写那样一个故事:一只怕火的狗,偏偏出生在一个复活节的晚上,那是一个到处点燃礼庆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着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着。每到复活节,主人更是把它锁入地窖,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礼庆的篝火所伤。可就在某个复活节的晚上,人们照例在山野中点起一堆堆篝火的时候,它一反常态地蹿出地窖。也许它吓得失去了理智,也许它觉得如此辛苦地活着不如就此去了,总之,一头冲进随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终于死在它恐惧的火焰中。

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出这样一个故事?

散场以后,更是连个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虽说烧的是死人,可人们总觉得是烧了一个“人”。乡下人就觉得这件事非常凶残,很不吉利。

到了这种时候,父亲、爷爷也尽失男人的凛凛威风,还是奶奶,勇气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敛巴敛巴,装进一个二尺多长的木头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个在刚愎的后脑勺上颤颤悠悠的小疙瘩鬏儿,才稍许泄露出心里的虚弱。

夕阳西下,河水汩汩,山风飒飒,倒显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还是骨灰,在山风中忽飞忽落地回旋,有时还扑了奶奶或是秀春一身一脸,似有无尽冤屈未曾了结地不肯离去。最瘆人的是,突然有一声声呜咽,不清不楚地随风而至。

然而那个令秀春伤痛不已的傍晚,却具有人间闹剧的性质,与乡里乡亲以喜剧的叙述方式,对西厢房老王头进行的最后铺陈,有异曲同工之妙。

刚埋下妈妈的骨灰,老姨和三舅就到了,他们没能看到墨荷的遗体,更加怀疑她的死因。

三舅和老姨一到,爷爷和父亲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奶奶和秀春迎战三舅和老姨。

三舅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知识分子的小细胳膊,说:“我姐姐肯定是被你们害死的。”

三舅的小细胳膊,让秀春很不好意思。他哪里像是高大健硕、声如洪钟的外祖父的儿子?又好像自外祖父去世后,家道中落,他再没有吃过饱饭。

奶奶说:“天地良心,谁要是虐待她,天打五雷轰。”

三舅说:“我跟你说不着,你们家主事的男人呢?”

“这事我做的主,有话找我说。”胸无点墨的奶奶,根本没把三舅放在眼里,她对知识分子是太了解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眼前就放着那么一个样板,每日里她如何整治她的丈夫,就能如法整治墨荷的兄弟。

三舅的小细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质问道:“你为什么自作主张把我姐姐烧了?这事不能善罢甘休,非打官司不可。”说着,他拿起炕桌上的茶碗,本想扬手摔到地上,可是看了看那只破碗,实在不值得摔,只好不屑地在桌子上蹾了蹾,那只茶碗也就顺势一分几瓣。对着那只破碗,他想起“不为已甚”的古训,底下的事情如何进行?这只破碗使他失去了自信。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边,说:“别以为没有章法、没有准稿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村老傅家虐待儿媳妇,公公、婆婆、两个大姑姐,还有她丈夫,没有一个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卤水死了。结果怎么样?只得给人家摆宴席,还让人家一脚踹了。再摆,再踹。最后只好两个大姑姐哭灵,婆婆打幡儿……”老姨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不像三舅,善罢甘休能怎么样,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

一听老姨的话,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别看他在省里念过洋学堂,她倒是觉得这个没念过洋学堂的老姨,旗鼓相当,不好对付。

她不是刚进村吗?怎么连老傅家虐待儿媳妇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着老傅家的模式,在这里一把一把地闹下去,她哪里赔得起一次又一次摆宴席,又哪里丢得起给媳妇打幡儿这个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腾。

这才忙打发秀春:“快去,快让你爸去找老赵家,就说有要紧事求他,让他赶快来一趟吧。”

老赵家是当地唯一的乡绅,就住在秀春家的后面。

在二三百户草房的村子里,突兀着老赵家的一片瓦房。

老赵家特地换上白纺短褂,外罩华丝葛夹长衫。白纺短褂袖口外翻,在长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赵家不只有瓦房、白纺短褂、华丝葛的长衫,还有话匣子……高兴的时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个狗头标志。一旦老赵家放起唱片,村里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门口听。老赵家也不撵,还把大门敞开。遇到谁家缺几升粮,他也肯借,还不还的倒也不甚挂记。

至于这个话匣子,日后在秀春生死存亡那个关头中的作用,却实在无法评定。

一身学生装的三舅,一见到那件长衫和长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纺,就知道遇见了同类,气焰马上低落下来,他觉得当着同类的面继续跳脚很是不雅。再加上叶志清悲痛欲绝的神态以及对逝者的感念之情,说到动人之处,连他也陪着伤感起来,忘记他和老姨是干什么来了。

三舅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却也沾染了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那半途而废的毛病。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和二十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确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什么事情不会闹得很僵,不会把人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一旦闹僵,自己便先尴尬起来。这样的人,如何对付得了叶家的狡诈——也就是农民的狡诈?

后有智者,将希望寄托在农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识分子身上,真乃千真万确的明智举措。

云过风清之后,叶家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反倒觉得这个中学教员实在无比的好笑,否则叶家如何躲过这一关?

叶家按正常程序摆了丧宴。

三舅和老姨也没有一脚踢了叶家的丧宴。而从丧宴的规模上也看不出丝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说,很不丰盛。

到那时为止,秀春只经历过两次亲人的死亡——妈妈和外祖父。

这两次经验使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过程,就是对逝者了结的过程。吃完丧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随之而去,再无瓜葛。

墨荷的丧宴,惊动了远村近邻的亲戚。

这样贤惠、整日不言不语的女人死了,总让人惋惜。

足见人们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墨荷的不屑竟被理解为不言不语的贤惠!

人终究是善良的,对一个死了的人,尤其消失得那样惊天动地,则更加宽厚。丧宴上,人们记起了墨荷这样那样的好处……就连小姑姑也说:“嫂子的脾气真好,就是一天到晚不吱声。”这显然不是误会,而是鬼祟。

丧宴上,乖张的小姑姑和平时十分不同,看上去竟有些委琐。一个乖张的人突然不乖张了,就让人觉得有些可怜。而一个老是委委琐琐的人,就容易造成视觉疲劳,反倒让人熟视无睹了。

在破衣烂衫的人群里,在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豁口掉把的碗盏茶壶间,在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的茅草屋里,在一床棉被盖一炕的生活里……小姑姑重新成为唯一的亮色。

但她从此一蹶不振,一直到死。人们都说她得的是痨病,并不知道于她更重的是心病。自墨荷去世后,她就担心嫂子的鬼魂回来找她。她把那个冷傲、不肯讨饶的嫂子折磨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墨荷没有回来找她,一次也没有。一个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让的。旧账重算,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让?!等于把自己降为同一张账单上存入支出、相提并论的双方。

不过她还是担心,一直担心了很多年,直到临死的时候,还觉得她是恶有恶报。也许她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妈妈的丧宴,和外祖父的丧宴没法儿相比。在外祖父的丧宴上,连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席面上的内容。

秀春躲在墙角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属于妈妈,却又和妈妈无关的丧宴。

她不但关注着奶奶的一举一动,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虽然妈妈已经化为灰烬,她对曾经大闹叶宅的三舅和老姨,总还抱着一些模糊的幻想。什么幻想?她也说不清楚。

席面上的菜肴渐渐凉了,人们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按照当地的规矩,他们得等席面上年龄最长的人来分菜。可奶奶就是慎着,她这一朝的谱儿也算难得,怎舍得让这个场面一带而过?

奶奶慎够了才抄起筷子,起身分菜。她给每人夹了一块豆腐,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宽粉条,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萝卜、土豆、茄子。

然后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过程庄重而漫长。

吃完熬菜,奶奶对着土豆面的宽粉条想了一会儿,好像一时决定不了怎样处置,最后还是举起了筷子。

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来回游走,眼睛溜着桌上的每一个动静,每一张咀嚼的嘴,每一双挥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扫而光的菜肴……

谁说躲在墙角后面的秀春不馋?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分到一个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白面馒头。那从初一供到十五的馒头,如果用来砸人脑袋,肯定一砸一个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们,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她舍不得吃,而是用白菜叶子包起来,实在馋得受不了,才打开白菜叶子啃一口。白菜叶子并不能使干硬的馒头有所改观,馒头仍然干得啃一嘴就掉白渣,并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缩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会剩下。而她正是如此庄严地为那馒头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仪式。

成年以后,吴为不但到了城里还到过西方很多国家,见到了中国以外的花花世界,难免会想,生在一贫如洗的乡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礼仪熏陶的母亲,怎么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的品位却有大家风范?想着想着,思路就奔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为,在那样一场大闹之后,三舅和老姨什么也不会吃。谁知他们和大家一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虽然一直皱着眉头。

秀春就想,这个弯子如何转的?一定把他们难为坏了。

吃完土豆粉条,奶奶从大襟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白菜叶子,大大方方把白菜叶子摊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条一寸宽、二寸长、半寸厚的豆腐,还有那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叶子里,又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随后站起身来,这丧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了躲在墙角后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过来。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放进她的手心,又转眼看了看两个紧凑过来,馋得眼睛里几乎长出一对钩子的孙子。

可是她得把这个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给秀春,这是秀春她妈给她挣的,谁也不该拿了去。

以后,这样的事就不会再有了。

秀春抬起小脸,呆呆地望着奶奶。现在,她只剩下这个无穷无尽地折磨妈妈,无论谁劝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妈妈烧了的奶奶了。

她那呆呆的、没有泪的小脸,看上去比泪流满面还让人伤情。

可是奶奶并没有为此生出些许的歉疚或是懊悔。她不懊悔也不歉疚,无论是对墨荷的折磨,还是一把火把墨荷烧了个灰飞烟灭。

她只是想,从现在起,她又得多照顾一个孩子。在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孙子中,她并不最疼秀春,只是秀春没了娘。

白菜叶里的豆腐和豆面丸子,还有点温手呢。秀春吸了吸鼻子,嗅见了它们的香味,这就是妈妈和她最后的牵连了,也是妈妈最后留给她的、他人不可夺的一份特权。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里,又把目光转向三舅和老姨。

她等着,也许三舅和老姨会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没有。

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说什么,也没想着看她一眼,沉着脸子走了。

从前她不懂,也没有过这样的等待,现在她很想有人对她说些话,不论说什么都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作需要安慰?

二姑父和二姑也要走了,在穷亲戚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二姑父开始套他高头大马的马车。

二姑一面搓着她冰凉的小手,一面悄声悄语地说:“我走了,过两天我来接你。”

这是妈妈死后,秀春听到的最疼她的话。

马车套好了,二姑上了车。二姑父把车前头的棉布帘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还没满月呢,可别着了风。

奶奶、婶子、小姑都说:“瞧她的命多好,嫁了个男人不打不骂,有饱饭吃,还这么疼她。”

秀春傻傻地看着二姑父赶着马车走远了,也傻傻地等着二姑来接她。

二姑坐在马车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对二姑父说:“你说怪不怪,秀春她妈走的那个时辰,我正似梦似醒地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见秀春她妈从后窗进来了。这和她平时的斯文很不一样,我觉着挺奇怪,问她:‘嫂子,你怎么不走前门呢?’秀春她妈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家大门口有狗啊……我来不为别的,我要走了,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的秀春吧。’家里的人,倒是我们姐儿俩的关系最好。我觉着是个梦,可是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报丧,秀春她妈果真去了……”

二姑父说:“既是这样,咱们就尽力照顾那孩子吧。”

他们没有辜负墨荷的嘱托,隔些天,就把秀春接去住些日子。二姑父还到地里抓些青蛙糊上泥,埋在火里烧给秀春吃,或是下到河里抓些鱼,给秀春烧着吃。

二姑父不大像庄稼人,庄稼男人是不顾孩子的,何况秀春还不是他的孩子。

有一次秀春没等二姑父来接,自己就跑去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哭她家的那只大黑狗让叔叔给勒死了。她是太伤心、太伤心了,自从妈妈死了以后,她还没有这样哭过呢。

叔叔把大黑狗放在锅里,下上葱、下上姜、下上酱油,卤了出来放在房顶上冻着,吃一块切一块,片成薄片下酒喝了。

一家子人都跟着吃啊!

叔叔家的人怎么就这么狠,这么狠呢?

大黑狗跟了他们多少年?

小铺里丢了东西,怎么找回来的?叔叔醉倒在回村的野地里,谁回家报的信儿?是谁咬死了老到鸡窝里叼鸡的黄鼠狼?……他们怎么就下得了嘴吃它!

从今以后,谁还能在妈妈的小坟头前陪着她?天色晚了,谁还能到西河沿去接她?她挨了婶婶叔叔、堂兄弟们的打骂,谁还能到后菜园子的草棚里找她,拿爪子挠挠她?

春天风多,把门刮得咣当咣当响,叔叔就说门是她摔的,扬起拳头就揍她。

一家子人,数她进出门的次数多,一会儿她得喂猪,一会儿她得喂鸡,一会儿她得去捡庄稼,再不就得去捡柴火……干活回来,又累、又渴、又饿,没有吃的,喝口凉水也好。可是一刮风她就吓得不敢进家,不管风多大,只能蹲在背风的墙脚下挨着……那时,还有谁能卧在她的腿跟前来暖和暖和她?

她饿,她饿极了。

自从妈妈死后,除了叔叔婶婶、堂兄弟们吃剩下的稀汤,从没给过她一顿干饭哪。就是老赵家,农忙的时候还给长工吃顿干的哪。

叔叔婶婶说:“你知不知道报恩?小小年纪就会苦着脸儿给我们看,我们够对得起你了。瞧瞧你爹,偷了人家银行的钱,警察局到咱家来抓人,让东邻西舍说三道四现不现眼!他倒好,一跑了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爷爷,还有我们,都得替他顶债。要不是你爷爷东借西挪地给他还债,警察局指不定把我们都得抓了去!说是爷爷借的债,我们还不是都得跟着受穷……”

秀春就觉得,银行的钱是她偷的,他们的话,一句一句,巴掌样地打在她的脸上。

对于父亲,她似乎都说不清楚他的鼻梁是高还是低,眼睛是大还是小。她总共见过他多少面?想不起来了。

是啊,她还不该喝稀汤!

堂兄弟们还把高粱米粥上凝的那层皮卷了咸菜,一面对她吧唧嘴,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

知道,她知道。那东西真是好吃,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吃过。一旦成为回忆,就更加好吃了。

可现在,她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会瞧它一眼,更别想让她开口向他们讨。

即便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没教过她,对孩子的教养,墨荷还没有那样的高瞻远瞩。

秀春是个天生要脸面的孩子,就像凑巧长在房檐下的小草,不过是凑巧长在了房檐下,便躲过了那一点风、一点雨、一点雪的粗暴……

再说父亲……她哪儿还有脸对人说她饿?

就是稀汤,也不能顺顺当当喝下去。她刚端起碗,婶婶就催了:“快吃,快吃,吃完赶快刷碗去!”

她一面喝汤,叔叔和婶婶一面拿眼睛白她,小小的她,宁肯饿着肚子把稀汤放下去刷碗。刷碗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躲过他们的白眼。

她踮着脚跟,够着灶台,身子探进大铁锅,只剩下两条小腿搭在锅台外面,好像要一猛子扎进锅里游泳去。

还没刷完碗,婶婶又说:“快,喂猪去!”

喂完了猪,婶婶说走了嘴:“做饭去!”

叔叔说:“这她怕是干不了的。”

婶婶一拍脑门儿,说:“哦……她妈那些活儿,早晚她得接过手去。”心里就算计着,墨荷留下的活计,秀春什么时候才能都干上。

干活有什么难?秀春都能受,即便隆冬腊月的清早或夜晚,三番两次到外头放鸡或是赶鸡上架,冻得浑身僵直,回到屋里两条腿好半天打不过弯、爬不上炕,她也不甚在意。

她最难过的是,堂兄弟们拿着棍棒追打她的时候,奶奶因为害怕婶婶,不敢干涉。不敢干涉也就算了,反倒拦着左右奔突、踉跄逃遁的她,说:“让他们打几下,就让他们打几下吧!”

这是为什么?!

她不能说,也不能问。

从六岁开始,秀春就知道有理也不能争辩。渐渐地,不要说是争辩,就是有理也说不出、说不清了。

后来的后来,顾秋水每每看到她那张口结舌的样子,不是更加同情,反倒更加肆无忌惮地酷虐她,“瞧她那个窝囊样儿,看了就惹气,就让人想给她俩嘴巴……”顾秋水如是说。

只有夜里,当她偎在奶奶身边,听着奶奶一声声万难也挡不住的呼噜时才会想:为什么没娘的孩子这么苦?也就是想一想,第二天起来,继续张口结舌地挨叔叔婶婶的打骂、白眼,往大铁锅里扎猛子,两条腿冻得打不过弯、爬不上炕,被堂兄弟们追打……

但是到了晚上,能够躺在炕上这么想一想,自己也就安慰自己了。

这个扎条小辫,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老是拖着一个比她还高的耙子,或是老挎个破篮子,不是割猪草、挖野菜,就是捡柴火,喂猪、喂鸡……

即便到了冬季,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躲在家里猫冬了,还常常看见她独自个儿,空心穿身破棉裤、破棉袄,或拖个耙子或挎个破篮子,走在村里村外的小道上。棉袄的袖子、棉裤的裤腿,又窄又短,露着手腕子和脚腕子。那手腕和脚腕冻得青紫,看上去像是两条无论如何与手腕子、脚腕子也搭不上关系的朽木棒子。

村里的大娘、婶子,一看见这个因为老是饿肚子,长得又干又瘪的女孩就叹息:“可怜的孩子,妈妈死了,爸爸又在外边,无依无靠没人疼。”

奇怪的是她的小辫却很粗,那一头丰满、青皂却又泛着褐金色的头发,在从不悭吝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尤其在破衣烂衫的衬托下,非常醒目。

可这一头亮丽的头发,很快就会一根不剩了。

叔叔扒拉着剔下来的筋筋脑脑的狗肉说:“给你肉你还不吃,不吃就饿着。”

她就饿着。除了爷爷偷偷塞给她的那块土豆,连稀汤也喝不着了,可她再饿也不能吃大黑狗啊!

这一回,她只好不等二姑父来接,就到二姑父家去讨口。

她跑啊,跑啊,穿山过河的。

她饿得眼花腿软,冻得上牙磕下牙,磕得嗒嗒响……觉着自己跑不到二姑父家,就得一头栽倒在野地里。

山风从她的裤腿底下钻进去,穿过她空心穿着的小棉袄和小棉裤,拍打着她的前胸、后背,然后再从领子那儿蹿出去。

她的棉袄和棉裤硬得像是做鞋底的铺衬,风一掀也好,手一动也好,它们就咔叭咔叭地响。

那也叫棉袄棉裤?里面絮的棉花,何曾连成过片?一疙瘩一疙瘩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每逢家里人吃饭,她躲在一边候等剩饭残汤的时候,棉袄里的那些棉花疙瘩就陪伴着她。她一面呆呆地倚在犄角旮旯里,一面用手掌摩挲着那些贴心的棉花疙瘩。那些棉花疙瘩于她来说,就像那些有福气的人,一旦感到孤独跟前就会有的那个贴心人。她熟悉那些棉花疙瘩,知道每个疙瘩中间的窟窿有多大。她能指望这些像她一样没依没靠的棉花疙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哈口气就成冰的大东北,给她挡风又驱寒吗?

二姑父家虽然富裕,也是多兄弟的一个大家,秀春住长了,兄弟妯娌们难免没有意见,拐弯抹角地编派二姑……为秀春,二姑听了不少闲言碎语。

待秀春长大一些,懂得了不能让二姑为难,就不再往二姑父家跑了。

她特别爱上了到山里搂柴火的活计。

树林子里有的是野菜、蘑菇、软枣、野山梨、山里红,还有黑紫色的野葡萄……

鸡心蘑菇最好吃,真和鸡心差不多,又红又白的,但是太少见了。“黄米团子”蘑菇最多,又黏又不好吃,那她也一个一个接着往嘴里塞。榛子蘑长在榛子秧下,又瘦又弱,黄惨惨的,像她一样地不顶劲儿……还有榛子,她跟妈妈不一样,榛子对她只能是充饥的食物。

吃完了蘑菇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就吃野这个、野那个……她吃得很匆忙,不等这一口嚼完,下一嘴就进去了,她……她还得向家里交代她干的活计呢。

因此,山里的景色,让她一辈子回想起来,都是最美的、最美的,而家乡的小山冈,是她最爱的、最爱的。特别是秋天,树叶子染尽了颜色……可是过了秋天,山里还有什么可吃?冬天饿得就更狠了。

二姑见她瘦得可怜,厚着脸皮,忍着家里人的闲言碎语,又把她接过来。只有在二姑父家,秀春还能吃口饱饭。

多年以后,二姑父被划为地主,他没有禁受住贫下中农的斗争,在马厩里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马上就要易主,还是把它们饮好了,喂饱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细,豆料放得格外多,还特别拍着那匹老给他驾辕的红鬃大马的脖子说:“伙计,对不住啦!”

他没有对家人暗示什么,也没有在马厩里悲悲戚戚地哭上一场,他死得平平常常,无惊无乍,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锄头到地里去种庄稼。

只是他在把绳子套进脖子前,扭头看了看那些牲口,又想了想,二姑姑死在他的前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也省了他的心,除了那些牲口,没有什么需要交代。

他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想,更不会想起,曾经有一个让他格外怜爱的,叫作秀春的小姑娘。

二姑父死后三年,已经当了人民教师的叶莲子,特地回到家乡看望二姑和二姑父。

比之她还是秀春的时候,今非昔比地翻翻出很多亲戚、子侄。要是那时他们当中能有两三个认她,不求全部,二姑和二姑父也就不会为她担待那么多闲言碎语了。

叶莲子是省吃俭用的,不过一个小学教师即便省吃俭用,又能攒下多少钱?这些翻翻出来的亲戚,这个三块、那个五块,却无一疏漏。

物是人非,江山依旧。她最想报答一二的二姑和二姑父呢?却不在了。

那一年,她还不懂得绷紧阶级斗争那根弦,还没有受到“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教育。要是再过几年,她很可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千里迢迢回去看望连爹娘也不是、已经划归阶级敌人的二姑和二姑父了。世上多少恩德旧情,就是这样地风吹云散,一笔勾销。

六岁的秀春,就这样打着游击混饭吃,到二姑家住几天,在奶奶家住几天,却偏偏没到自己姥姥家去。

奶奶对秀春说:“你姥姥可坏了。”

奶奶和姥姥这一辈子见过几面呢?也就是一两面吧。

秀春就相信了奶奶给姥姥做的这个结论。

真是的,要是不坏,她这样悲惨地饿着肚子,姥姥为什么不来接她?

秀春的姥姥想没想过女儿留下的这一根独苗?有时也想过。可秀春姓叶,是叶家的人。她管得了吗?自己嫁出去的女儿还是泼出去的水呢,她能怎么样?不也是在叶家死受?何况隔着一代的又是一个女儿家。

反过来说,秀春饿急了眼能往二姑父家跑,怎么就想不到往外祖父家跑?

二十世纪初就成为中学教员的三舅,该是何等有学有识?连老姨的儿子,也就是秀春的表哥,日后还要到北平读大学,秀春也将会在北平与读大学的表哥相会,表哥还实心实意地想要帮助她改变生活。

秀春是错过了外祖父那样一个有产、有业、有知识的家族了。

但事情也很难说,如果她真去投奔外祖父家,那么再过三十多年,她肯定会因为外祖父家的高墙大院、鸡飞狗叫、雇着长工的日子吃尽另一种苦头,闹不好还得眼看着外祖父家的什么人,像二姑父那样上吊。

苦海无边。人反正得受罪,不受这种罪,就得受那种罪。

秀春没有哭得很久。

有多少乡下人能平平安安活上一段较长的日子?生就生了,死就死了,谁会为此思量很久?

她也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只是寡言少语,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老找、老找,找得恓恓惶惶,可又不知自己找的是什么。

一个人一旦成为孤儿,同时也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或是说成了一件寄存在他人手里的包裹。因为转手又转手,谁也不记得那包裹的主人了,想到有一天也许有人来认领,只好很无奈地收存着。

孩子们不再找她玩耍,好像她一下子跌了身价。

她也不再找他们玩耍,更不愿到别人家里去,免得看见人家有个妈妈。

她总是独自一人,来来往往。

她感到孤零零的。

孤独于一个没有长大成人的人,真是不好对付。

秀春还得等上很久,一直要等到老年,历经残酷的磨砺和适应,才能坦然承受它。

人到了能够承受孤独的时候,差不多也就修成正果了,可也到了应该回到来处的时刻。

趁着出来干活的时候,秀春顺脚就会拐到西河沿。

她不去西河沿又去哪儿?

那少有人迹、埋着妈妈骨灰的西河沿,才是她的家。

除了秀春,再也没有人来照看过墨荷的小坟头,连叶志清也没有,这也算不上对她特别的冷落。

时不时拔拔坟头上的野草,时不时用小手捧起一捧捧黑土,一下下拍在妈妈的坟头上。坟头上倒是黑土常新,可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小风一刮,又刮走了。

风霜雨雪很快就把墨荷的小坟头消化了。那样小的坟头是不禁消化的,何况西河沿的风霜雨雪比村里的更加凶猛。

坟头上的墓牌也歪斜了,秀春只能把它扶扶正,再捡块石头把它顶住。

墓牌上的字迹也渐渐模糊了,秀春也不懂得让爷爷把牌上的字重新描一描。

再不,就翻出妈妈给她做的那些鞋,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悄声叹息着说:“给我做了那么多鞋。”然后再一双双仔细包好,收起。

妈妈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走?要不,为什么给她做了那么多鞋,一双比一双大一点,让她在妈妈死后还穿了很多年。

特别在旧历年节,秀春总要换上一双妈妈给她做的新鞋。那些新鞋,点缀着她方方面面寒碜得无法与人言说的日子。

她那张小脸上,写满了无头无绪的忧伤。可那毕竟还是一张孩子的脸,在无头无绪的忧伤中,又有一种矛盾的错综。好比爷爷给大家分发那半块豆腐乳的时候,她就会对着爷爷一笑,脸上飞闪过一个难得的灿烂。那一笑,特别为着爷爷待她和待别人一样。

等到叔叔婶婶把饺子一碗碗让堂兄弟们吃个够,然后才轮到她那一小碗的时候,她总是端起饭碗转身躲到炉灶后头,刚夹起一个饺子,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攒在心里的苦楚,全让那个饺子招呼出来了。

可她随即又想,过年可真好,连人都一起变好了,连婶婶都给了她一碗饺子呢。看看筷子里夹着的那个饺子,秀春一转眼又笑了,一脸苦涩的皱纹也立刻回到原处——不是忘却也不是消失,而是收拾收拾打好包,放回了原处。

倒腾妈妈给她做的那些鞋,到西河沿收拾妈妈的小坟头……秀春就从这里开始,寻找对付孤独之道。

墨荷还是回来了,但她没有闹事,她只是放心不下秀春。

给妈妈办完丧事,秀春就睡在了奶奶和爷爷的中间,她想念妈妈也害怕妈妈,人一死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鬼了。

从爷爷奶奶往下排,应该是父亲、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父亲不去长春学买卖的话。再往下是叔叔婶婶,要是她有个哥哥,结婚以后就排在叔叔婶婶的后面,所有的炕,就这么一辈一辈,一个对子一个对子地往下排。要是哪个人睡死了觉,一个糊里糊涂的翻身,很可能翻到另外一侧,组成另一个对子,多少故事,就是从这个队列里阴差阳错地排列出来的。

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时候,秀春总是看见母亲从后窗进来,她在梦中直着嗓子大叫:“妈妈,妈妈!”全家老少一齐被她惊醒。

她还看见妈妈拿起她地上的鞋,说:“唉,还能穿多久?”

妈妈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头顶。

她说:“妈,我饿,我冷。”

妈妈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除了她,全家人谁也看不见墨荷。

奶奶害了怕,心里暗想,这是墨荷恨我把她烧了呢。

还有一个人最为害怕,那就是秀春的小姑。

叔叔和婶婶说:“找个跳大神的来镇一镇,施施法就好了。”

请来一个跳大神的,整天接神送神,一蹦三尺高,摔在地上也摔不坏。大门上也贴了镇符,可是秀春照旧看见妈妈回来,相安无事地看看秀春,并未加害于谁。

叔叔婶婶也就不再请跳大神的。

不论墨荷回家,还是到二姑姐那里去托孤,总是从后窗进屋,可见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到底不一样了。

何止这些?连外祖父去世,也是秀春先“知道”的。

墨荷很少带秀春回娘家,所以秀春的印象格外深刻,更不要说四岁那年的初冬。

妈妈、舅妈或是小姨们都跟着外祖母在上房学绣花,她一个人躺在东厢房的炕上和狗狗玩耍。只见狗狗一个腾跃下了炕,然后地当间儿那个铜盆猛的一声响,吓得她大声喊道:“妈妈,妈妈!”

妈妈和小姨们赶了过来,一看,铜盆里有个枪子儿,拿起来攥攥,还热着呢。

她们拿着枪子儿来到上房,外祖母一惊,说:“哟,还是热的呢!”就问秀春,“哪儿来的?”

秀春也说不清楚。

女人们面面相觑,觉得那枪子儿来得个怪。

不一会儿,猎人们就把外祖父抬回来了。四个汉子费力地捯腾着脚步,频繁地调换着肩膀上的杠子。

外祖父的皮背心敞着,肚子里的黄油都流出来了,还有那么多血。秀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她的眼睛好像就是为了看着亲人的血如何流尽而生的。不到两年以后,她又亲历亲见妈妈由于失血过多而亡故。

猎人们说,下山的时候外祖父走在前头,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们急忙往前赶,一到下面就看见外祖父已经倒在地上。赶紧把猎到的山鸡破了膛,糊到外祖父的伤口上,可是不管事。离家又远,山路又陡……抬到半路外祖父就咽气了。

有个猎人后来想起,外祖父下山的时候,是拖着猎枪往下走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腰。这在一个猎人是万万不可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没想到猎枪果然走了火。

明知是禁忌,又绝对没有自暴自弃倾向的外祖父,为什么还要那样做?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

外祖母伤心是伤心,可她又说,外祖父最爱打猎,他是死在自己最爱的事情上了。这么一想,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外祖父的丧事很铺排,家里大发送,闺女、姑爷都回去了,放了“七七”,喇叭奏乐,老道诵经,院子里整天都是敲木鱼的声音。

秀春原是跟着妈妈走娘家,没想到变成了给外祖父出殡。

小小的年纪,就跟着妈妈上了席面。外祖父的丧宴,于她是最为豪华奢侈的一次经历,以后再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不论是跟着顾秋水还是跟着当了作家的吴为。

吊唁的人来人往,灵堂里灯火辉煌,四周挂满白色的幔帐。右边跪着女眷,左边跪着男眷。

烧纸烧香,杀猪宰羊,灵堂里哭灵,灵堂外谈笑。

各种声响充填、响彻在那一片山谷的上空。

又在烧炕的烟筒旁撒上细灰,等着外祖父回来“望乡”。

人们在烟筒旁守了几天,也没守到外祖父回来“望乡”,只好歇的歇、干事的干事去了。

偏偏秀春在炕上玩“抓子儿”的那一会儿工夫,细灰上就有了牛脚印子。

不是耗子的脚印,也不是兔子的脚印,就是牛脚印子。外祖父的属相可不就是牛!

于是家里人就怪怪地看着秀春,说:“哎呀,墨荷呀,你这个闺女可是有点儿怪。你说那枪子儿……”

妈妈就说:“咱家跟前不是有个庙吗?准是那庙里的仙姑把枪子儿送回来了。再不就是狐仙送的信儿。”

“是这么回事吗?可那‘望乡’的脚印子怎么说?”

“赶巧了吧。”妈妈嘴里这样分辩着,眼睛却不知是得意、是好奇、是忧虑、是神秘地看着秀春。

叶志清很快又说了媳妇。

这和移情别恋无关。谁也不应该指责他那么快就忘记了墨荷,那样的指责既不人道,也很矫情,总不能要求一个对“性”相当务实的男人,去效仿“抱柱”那一类矢志不移,类似《天方夜谭》的神话。贾宝玉和林黛玉也不过是个故事,闲时读着解闷倒是好的;对情窦初开的人,不失为一个层次较高的范本;一些酸盐假醋的文人,尤其可以照葫芦画瓢,来一段东施效颦。

没有人告诉秀春,但是一看小姑姑和奶奶扫房、起猪圈,满院子抓鸡,抓得掀房揭瓦过年似的,她就知道要有继母了。

“家里有地,城里有钱庄买卖……”叔叔像是清点自家的钱柜。

“这亲事才叫门当户对。”奶奶说,好像叶家突然发了财。说罢又朝秀春看了看,秀春就自惭形秽地缩了缩脖子,好像她已经不配做叶家的人。

“也在旗。”

“您老说‘也’在旗是什么意思?好像咱家在旗似的。”小姑姑没有好气地顶撞着奶奶。

“那是。”奶奶说。

“那是什么!咱家不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吗?我大哥真会吹,不知怎么骗上手的。”

“你别这么说,你大哥现在是张大帅队伍上的人啦。”

“您还有脸说这个!”小姑姑把拔了一半毛的鸡往热水盆里一摔,混着鸡毛和鸡屎臭的水溅了满锅台,“他要不是因为嫖窑子拿了人家柜上的钱,让人家告到衙门,才不会跑去当兵呢。哼,这个穷日子还不是他造的,他把我们大伙儿的家当全折进去了,我凭什么给他媳妇拔鸡毛,我不,我偏不!”

一直对小姑姐怀恨在心的婶婶,发现她们之间竟还有同一种仇恨,便对她有了好感,使人想起“共同的仇恨比共同的利益更容易使人结成牢固同盟”之类的名言。

小姑姐不拔鸡毛就不拔,再说她有病,而且还是治不好的病。婶婶捡起小姑姐扔在锅台上的鸡,几乎带着一些爱心,接下这个没干完的活计。

到了迎娶的时候,陪送的娘家人,套用了叶志清当年往秀春外祖父家送聘礼的老手法,每个人手里都捧了一个红包,吹吹打打非常热闹。

看热闹的人都说:“瞧瞧,老叶家又娶了个阔媳妇。”

所谓陪嫁,其实都是叶志清买的。他故态复萌,为这次婚娶又挪用了公款。但是作案手法已经大有长进,否则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体体面面地做新郎。

马车上、地面上,铺着清一色的红毡子,说是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新娘子一下车,就像从马车上落下一片红光,非常晃眼。

在这一片红光里,秀春知道一个和妈妈截然不同、可以降住父亲的女人来了。

有人说:“瞧瞧,腰上还挂了个照妖镜呢,那是冲着秀春她妈来的。”

秀春往她腰上一看,果然挂着一个铜盆那么大的照妖镜。

她往前一迈步,就看出比叶志清高出半个脑袋,要不是罗锅,就得高过一个脑袋。

她的罗锅实在厉害,在腰眼那里生生地窝了一个拐脖。

场面闹得挺大,有人在门槛上放了一个马鞍子,鞍子上放着铜钱,新娘子从上面跨了过去,说是讨个吉利。

秀春不知道,叶家迎娶自己母亲的时候是否也这样的热闹?希望不是。

可是一揭盖头,人人吓了一跳,大家实在明白不过,这样的女人还能嫁出去,真是她的运气。

一张脸不但像马脸那样长,还长着一口马牙。眼睛极大,两个黑眼珠却各有半个藏在鼻梁里不肯出来。

这张脸上扑着极厚的粉,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匹马刚从面缸里钻了出来。真是惊天动地。

这样的阵势,一下就把新郎淹没得没了踪影,等人们见到他的时候,总以为他是出其不意地从那匹马的胳肢窝或是马屁股后头钻出来的。

到了继母盘腿往挂着红幔帐的炕上一坐,开始坐帐,离吃子孙饺子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候,秀春就看出了问题,就知道这两个人吃不成子孙饺子。

吃子孙饺子的时候,饺子果然掉在了地上。

虽然秀春知道他们吃不成子孙饺子,一旦成真,反倒让她惊诧得不能相信。她望着掉在地上的饺子,对自己这种预知事物的能力着实感到惊愕。

周围的人群和喧哗的人声似乎立刻隐去,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地当间儿,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凶是吉。

正像秀春预见的那样,继母一个孩子也没有生育。

新娘子像是没有在意,从容梳洗,换下礼服,穿上娘家陪送的旗人大褂,梳上燕尾大头,下地给客人点烟、倒茶,在老爷们儿的荤话玩笑面前,倒有一份遇事不惊的笃定安详。

婶婶撇撇嘴对小姑姐说:“她是旗人?我可不信,别看她梳了个燕尾大头。”

小姑姑说:“你想我大哥什么时候说过实在的话?”

家里人很快就知道,新进门的媳妇和叶志清,是一副配伍应用得相当得体的方子。

第二天父亲起得挺早,身穿东北军军装,披一件灰色斗篷,戴一顶大檐帽,很神气、很威风地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父亲这次回家办喜事,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他又带了钱,还清了爷爷替他顶的债。

秀春不明白,他怎么又成了好人?其实人一有了钱势,大半就会被人当作好人。小姑姑和婶婶为这个斗篷争论了很久。

婶婶说:“是他的。”

小姑姑说:“借的。”

婶婶说:“这么好的东西,谁肯往外借?再不就是租的,你看他老穿着,怕赔本儿似的。”

正在给鸡切食的秀春一抬头,叶志清看到了她脑门儿上的皱纹,像个小老太太。

他原该有个健壮的孩子来证明家里的富足,他担心秀春会在新媳妇面前丢叶家的脸,就吩咐道:“去,到那边干活儿去。”

因为蹲的时间太长,秀春一站起来就两眼发黑,她扶靠着墙,摇摇晃晃向父亲指定的地点走去。补过很多补丁的棉袄和棉裤上,沾满墙上和地上的尘土,像一只极听话的在土窝里打过滚的小脏狗。

偏偏这时候继母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说:“快叫妈。”

她觉得继母的那张脸和妈妈的脸差得太远,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

迎娶时继母挂在腰上的照妖镜早已取下,感觉上却是妈妈的脸和继母的脸,同时在那镜子里漂浮着,像在河里游泳似的,而自己也好像跟着一起晃来晃去。她揉揉眼睛,想把就要被她叫作妈的那张脸看看清楚。

“快叫啊!”父亲催促着。

她不是不叫,她得先把脚跟站稳。她像是站在河里,河水流得又很急,几乎把她冲倒。

“人家不爱叫,你干吗非让人家叫?我还当不起这个妈呢!”

真是的,怎么一上来就让她当妈?昨天以前她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而且她觉得这个孩子阴郁、委琐得谁看了都觉得自己亏心有错,不招人欢喜。一旦下了这样的结论,就马上把她从脑子里打发出去,“我得给老太太请安去。”

父亲扭头瞅了瞅太阳,都快晌午了,“今天就免了吧,我跟老太太说了,你身上不舒服。”

她想起自己确实不舒服。夜里炕烧得不好,冷一阵热一阵的。饭食更不好,清汤寡水的,不但让嘴里得不着什么,连肚子里也得不着什么。

说得天花乱坠,嫁过来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小姑姐、妯娌、叔叔、婆婆全像合计好了,一致对她千好万好,反倒让她觉得藏着什么阴谋。

院子里东一堆粪、西一堆柴火,也寡薄得不成阵势。这草房呢,还漏顶,以后势必下雨漏雨,刮风漏风,指不定还得从房梁上往下掉老鼠、长虫。

这时候她看见了小姑姐,就势往丈夫身上一斜,“哎哟哟——”

“怎么了?”

叶志清赶紧搀着她的腰。

“胃不舒服,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叶志清把她扶进屋,搀上炕,她便娇娇滴滴伸出一双大脚。叶志清一把抓住一只,她尖声地颤笑起来,“哎哟,痒死啦……”

眼前的女人丑是丑的,但叶志清很满足。秀春她妈从来就不这样笑,连笑也很少。

他的手不由得顺着脚往上挪,又伸进了裤腿,再往上就游走不动了。他把手退了出来,从裤腰上往下摸。“大白天的……”女人说。

他不理,没听见似的,闭着眼睛喘粗气。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还是不“毒”,如果到此尚存疑问,那么从另一件事也许可以了悟。

两年之后,村里伤寒大流行。乡下人,又穷,哪里懂得找大夫吃药?即便有钱找大夫,伤寒在那个时代也是难以治愈的病症。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早上还在抬人的人,下午就让人给抬走了。

有点钱的人家,请来跳大神的。可是跳大神的昨天还在给别人驱瘟,今天就横倒了。

继母马上回了娘家,她当然不会带上秀春,连秀春自己的外祖母,也没说接秀春去躲一躲,怎能那样要求一个继母?

继母从来没有打过、骂过秀春。秀春饿也好、冷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她自己叔叔婶子叶家人干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个继母,应该说是很好的继母了。

秀春势必染上伤寒。一个先是喝着高粱米醭子,然后又是喝着稀汤往大里长的孩子,不染上伤寒才叫怪。

开始,奶奶每天还用小勺喂她点凉开水——所幸还有凉开水。

奶奶一边给她喂凉开水,一面对她,也是对自己说:“别怪奶奶不给你找大夫,奶奶哪儿有钱呢?撞吧,撞大运吧,秀春,全靠你自己了,撞吧……”

奶奶心里也暗存侥幸,姐妹兄弟中唯独秀春活了下来,不是她的命大又是什么?或许命大的秀春也能闯过这一关。

秀春躺在炕上,凉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十几天过去,还是昏昏沉沉,高烧不退。

到了最后一天,也像墨荷那样昏迷过去,奶奶怎么叫也叫不醒了。当然,也不可能指望奶奶叫她像她在墨荷昏迷时那样叫墨荷。

叔叔摸了摸她的脉,说:“看样子她是熬不过去了。”

奶奶摇摇头,叹着气说:“是啊,她命再大也闯不过去这一关了。我早就看出来,墨荷留不下孩子。也好,不如让这孩子找她妈去吧。”

婶婶说:“到时候了,找件囫囵衣服给她换上吧。”然后也就把她忘了。

她什么时候有过囫囵的衣服?

奶奶把秀春的破棉裤、破棉袄翻出来,拆洗干净,给她准备装裹了。

墨荷过世后,头一次有人给秀春拆洗棉裤和棉袄。

就在秀春昏迷的时候,空蒙中有人对她说:“回来吧。”

上哪儿?她没问就摇摇头,说:“不。”

就好像不用问,她也知道“回来吧”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又说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什么日子?

她忽然看见浮沉于九霄之下的自己,不过是一挂形销骨立、血气失尽的皮肉,踽踽独行在愁云惨雾之中。

她从不知自己是如此的绝望惨淡,便为自己那一挂皮肉哭了起来。

“这就让你痛哭流涕了?你还没有苦到头儿呢。下面这些话,你可要一字一句听仔细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热、枪林弹雨、战乱流离、贫困失所、寄人篱下、惨遭遗弃……”

当她还愣怔地想象着凡此种种的惨烈时,有人拉起她就往前走。所到之处,无不一片明亮。最后来到一条河边,河水似乎蒸腾着烫人的热气,但那人还是拉着她继续往河里走。

这时,秀春听到了乐声。不是她在村里听惯的那些乐声,而是来自老赵家那话匣子的乐声。从她第一次听到那话匣子里的乐声起,就觉得那乐声填补了她无望的生活,好像一个渺茫的依托。

相比之下,这些只具修辞意义、不具物质形态的警戒,可不就太费一个孩子的心思?

不,她不能随着那人下到那条河里去。她得留在岸上,岸上还有一个她舍不下的依托——虽然渺茫,虽然无名。

于是她蹲在地上死挣活挣,再不肯向前走一步。

那抓在她衣领上的手,还是用力拽着她向前。她听见咝啦一声,她的小袄就从头顶上褪了出去,那小袄随着抓在衣领上的手继续往前,往前,她却留在了岸上。

对于她那固执于“生”的愿望,这本是一个难得的警告,也是一个幡然悔悟的机会,她本该像她那些兄弟姐妹们一样就此去了,可她就是不肯回头,不肯觉悟。

秀春失去了这个最后的机会。

然后她转身往回跑,直到跌了一跤,醒了过来。

这回真是醒来了。

偶尔,她也会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些事,总觉得那不过是病中的幻觉。

人们说她果然命大,村里凡是染上伤寒的人都死了,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

靠的什么,一碗又一碗的凉开水?

不!

秀春也以为自己果真命大,却不知从此以后,她得一步一步,将那一字一句都得听仔细的话,一字一句、一个不落地实现。

从炕上起来后,秀春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那亮丽的头发,掉得一根也不剩,后来虽又长出一些,但已不能和过去相比。

奶奶把她放到南墙根,“晒晒太阳,暖和暖和吧。”

她就晒着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又一觉。

人说“不死掉层皮”,在太阳底下睡醒以后,她就敞开小棉袄揭自己身上的皮,一揭一大张,一揭一大张。旧皮又黑又皴,新皮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她觉得那些旧皮,就是拽着她的衣服领子,要她跟着下河的人从她头顶褪去的小袄。

奶奶还给她做了一碗酸菜白面疙瘩汤。除了在外祖父的丧宴上,那是她自出生以来也没吃过的美食。她甚至想,就为这碗面疙瘩汤,宁愿再出生入死地病一场。

十一

现在就可以明白,叶莲子后来一次又一次地错过那些可能改变她命运的机遇,可以说是对她那“生”的固执的惩罚。

二十世纪已然翻过,女人的生存花样不断翻新,遗憾的是本质依旧。所谓流行时尚,不过是周而复始地抖搂箱子底。二十世纪初的女人与现时女人相比,这一个天地未必更窄,那一个天地未必更宽。

秀春虽不能像有些女人那样幸运,参加选美、上大学、办女报等等,尽数时代风流;也不能做秘书、招待、工人、演员、二奶、作家等等,自谋生路;更没有可能尝试跳舞、唱歌、骑马、游泳、演讲、玩票等等,书写一段上层仕女人生享乐图。但机会总是有的。

秀春听了奶奶的劝告,跟着父亲和继母到了锦州。

临走前,她到小山冈上去了。

站在山冈上,看着山脚下的家,不能相信装着她许多委屈的茅草房,转眼就要看不见了。

她和小鸟说了话,也跟枫树说了话,它们无一不用耐心的倾听抚慰过她。也跟蘑菇、野菜、山梨、山里红、野葡萄们说了话,它们无一不支撑过她饥饿难熬的日子。

又来到猪圈鸡圈,对她的伙伴猪和鸡们说:“我走了,谁给你们割猪草,谁来喂你们、放你们呢?……”

她也舍不得爷爷,过年时节,爷爷从没忘记过她那半块与别人同等待遇的豆腐乳。

还有那片庄稼地和村东村北的小河。每当庄稼收割后,她都在那地里捡过庄稼和毛豆……这么小的一个人,一捡就是一大担,供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堂兄弟们吃了不少日子,叔叔也因此少打她好几顿……她还在村东村北的小河里抓过小鱼和青蛙,用火烧了吃,夏天和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在河里洗过澡,冬天在冰冻的河面上打过冰出溜……

最后来到西河沿,跪在妈妈的小坟头前,烧了纸又烧了香:“妈,我走了,以后,谁还能来给你烧把纸,上炷香呢?”

…………

什么事到了她这里,都变得不太容易。

到锦州以后,她上了小学,并在一个女同学的启发下,开始到教堂做礼拜。那不也是逃避嫌弃的好去处?

她十指交叉跪在主的面前,管风琴的声音,为她制造了许多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储存的母爱。那爱如和暖的风,从教堂的拱顶吹拂下来,于是她有了皈依宗教、发愿当修女的打算。如果她能如愿以偿,那真是她这一生最好的出路。

就在她和那位闺中好友商定,第二天去教堂发愿当修女的时候,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她们甚至没有来得及重新计议,叶莲子就不得不跟着在张大帅队伍当差的父亲,与五十万东北军一起,在蒋介石不得抵抗的命令下退驻关内,汇入中国人历时十多年的大逃亡苦旅。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多少中国人被拖出可能拥有的、一份安分守己的人生,被逐上往蹇来连的人生苦旅?这种祸害,可能比日本人烧杀掳掠的罪行还要深重得多。

在日后诸多日本侵华战争的回忆录中,人们大多记录了日本在中国烧杀掳掠的罪行,却不曾有人清算他们在这方面的罪恶,怕是深重到罄竹难书的地步?

离开锦州时,叶莲子曾回首眺望教堂那一处鹤立鸡群的高地。教堂的尖顶上有一抹黑云断续飘移,如一缕不祥的黑纱,又像在天空中画下的一串尚未了结的删节号。

从锦州逃到北平后,叶莲子继续读着小学,上学的路上,曾被一名“星探”看中。叶志清可以嫖窑子,但是绝对不能容忍女儿当戏子。

从那以后,她知道了自己还有“美丽”这么一笔财富。

当顾秋水将她和吴为置于无以为生的境地之后,她满可以用这笔财富,为她和吴为换取一个足以温饱的生活,但是她的价值观念过于落后,从未加以开发利用。

所以她们陷落无以为生的境地,不能完全归罪于顾秋水的不仁不义。

以后,叶莲子还将多次面临与机遇失之交臂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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