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在港湾固然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初衷。孩子留在身边固然亲密，也未必是做父母的初衷。更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
先生送宣凭回码头，少年人心里空空，身上也是空空。他多希望这条路好长好长，能跟着先生一起走下去，可这条路真的好短好短，别离时风云未转。
爷俩分开，尚不知何时能相见，却未必完全断了联系。先生和宣凭约定，写信到临安城足赤镖局总号，一旦安顿下来，就去那里获取对方消息。
怎么离别的，如何撒手的，人共有之，自不必说。只是起锚时，先生没有挥手，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船行入海，风平浪静，一切来得快，去的也快，除了难消的忘怀。
宣凭从怀里取出小木盒，打开红布包，将耳坠捏在手中摩挲。三条赤金卷尾鱼龙，口衔一颗绿松石宝珠，珠顶正中探出足金挂耳勾，制作精美，雕工细腻。虽只有花生仁大小，却栩栩如生，仿佛鱼龙一旦受仙人点化便能活过来，翻江倒海，扭转乾坤。
金子不稀奇，宝珠却难得一见。说蓝是蓝，说绿又绿，其内似有瞳，你盯着它，它就盯着你，诡谲中摄人心魄。但这些对于宣凭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想找到耳坠连着的娘亲，还有爹。
同船的边危危，也望着海面出神。在宣凭扑向她的那一刻，姑娘心中的万丈冰山，轰然开裂。她回眸，看向呆坐的宣凭，嘴唇动了动又止住。那个少年现在需要的，恐怕不是一句谢谢。与此同时，封冻百年，广袤无垠的北地令海，冰面上崩天裂地一声巨响，震颤云霄。
另一艘船上，映红道人负手立于船头，思索着七先生的话与嘱托。萍水相逢本无交集，一面之缘不足以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七先生如实相告，宣凭是他从小宣河里抱上来的。十三年前，日子对得上，长得也那么像，总不会是那个孩子吧？映红道人微微摇头，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曹氏兄弟弄到几匹马，又找来义诚军的军服给七先生换上，一行人进了北上的官道。
“七公子，那小子真不是咱大侄子？”曹夯一脸不信地问道。
“大力，慎言。公子家事岂是我等妄议的？”曹奇肃然道。
“公子待我们如兄弟，老太爷把我们当子侄，公子的事我们当然要关心。要真是亲生的，带回去，老太爷得多高兴啊，说不定病就好了。”
“那小子，真是福大命大，遇到公子，又养又教。搁当年，七公子可是教王子王孙的级别。”
“话说回来，那小子当时扑过去，把我都吓了一跳，舍命救美的勇气劲，真有那么点英雄气概。”
“要是当年大公子真跟公主成亲，娃娃也有他那么大喽。”
“人家都是封****，咱可好，绿帽子王，他奶奶的。”阔脸军士滔滔不绝。
“曹夯，住嘴，口无遮拦，话比刀还长。”曹奇呵斥一句，大汉这才闭嘴。
曹奇偷眼观瞧七先生，先生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十三年了，七先生把能放下的都放下了，放不下的都寄托在宣凭身上。背着太累，他想歇歇。
三人沉默，曹奇心里却琢磨着另一件事，映红道人凌空捻刀的招式。
曹夯的气力他很清楚，宽刃短刀若非锁链约束，可穿墙透柱。而那女道人，只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捏停，深厚的功夫可想而之，即便自己出手，也未必可敌。
那招式，怎么像失传多年的蓖蓿山搓牌手，江湖上，唯一可与嵩林寺大罗金仙拈花指分庭抗礼的绝学。
两方人船离开不久，距离湛南城两日海路的嘉兰城，弦海水师军港，千帆飘摆，白浪滚滚，几十艘大小战船，组成的巡海舰队，起锚开拔，龙旗上一个大大的“萧”字。
……
嘉兰城再往南，是京城临安。城内笙瑟湖，山软水软，佳人的腰枝儿更软，安逸久了，忘却曾有英雄胆。
萱赵生于北地洛邑城，太祖是军武出身，太宗偏文，高宗性格软弱。好不容易在德宗时，准太子赵铉赫横空出世，扬刀立马，冲锋陷阵，浑身都是胆。他手下炽燎军，一度成为肃金项夏的噩梦。
奈何天妒英才，十三年前邙戈雪山，八千炽燎军，精锐中的精锐，无人归来。宽王赵乾治领残兵退回孜州路，双流国破，锦蓉城沦陷，大萱国龟缩江南，不敢称战。儿子丢了，国土丢了，老皇帝赵乾康叹了句“天不佑朕”，泣血驾崩。
在所有人都预料，军权在握的宽王要兄终弟及时，连种子选手都不是的皇子赵铉册，被他亲手扶上皇位，自己则封摄政王。
大跌眼镜。
可能也有人注意到，准太子赵铉赫年幼丧母，是赵铉册生母容贵妃，将其养育长大。铉册生性软弱，没少受其他皇子欺负，唯独跟铉赫兄弟感情深。哥哥身后的小跟班，但这不足以成为他登基的理由。
为探究其中奥妙，宫中坊间流传数个版本，有说宽王脱裤子放屁的，有说宽王跟皇妃有一腿的，还有说宽王早被项夏肃金下蛊，已成傀儡细作。
大开脑洞。
照理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朝臣无话可说，宽王大义忠君，可有人却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
那个自以为半个屁股都坐进东宫的摄政王世子，赵铉喆，与父亲大吵一架，从此搬出王府，另立门户。
夫人心疼儿子，也埋怨丈夫：“你不想当皇帝，凭什么断了我儿的念想，还算亲爹吗？！”
……
临安皇宫，崇政殿。
文武大臣的争吵，已持续半个时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湛南城发来的六百里加急，静静地躺在龙书案上，显不出哪里急。书案后是龙椅，当今皇帝赵铉册坐在上面显得不那么安稳，两个肩膀不住地抖动。
龙袍的袖子下，一柄锉刀，一支手镯，不停地打磨削锉。中秋将至，皇帝正亲手制作送母后的礼物。老百姓都喊他铁匠皇帝，经营范围不限于锅碗瓢盆、金银首饰，甚至锻刀铸剑。
“好了，诸卿稍歇。堇孝，你来说两句。”
娄堇孝，太子太保，追封太子赵铉赫的太子太保。赵铉册登基后，追封赵铉赫为德宗太子，有宽王的授意，也是自己的本意，还是先皇的原意。此事满朝文武无一异议，萱国第一勇士实至名归。当年，本就是给太子准备的教习，皆授升东宫之职，娄堇孝便是其中之一。
皇帝赵铉册也有儿子，但没摄政王的应允，只能是皇子。大萱国，庙堂上下，宫闱内外，提起太子二字，只能是失踪的赵铉赫。
“陛下、王爷，诸公，臣……”娄堇孝躬身道，欲言又止。
“臣以为……忍气吞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