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一艘单桅木船吃水很深,逆风驶向外海诸岛,满载货物显得又慢又沉,就像甲板上少年人阿凭的心情。他赤脚倚靠船舷,凭栏而望,对着海天一线怔怔出神。
少年刚满十三岁,到了考科举的年纪,已报名今年的秋试。他却更喜欢舞枪弄棒,尤其羡慕茶坊隔壁镖局里的镖师。挥拳劈腿,拼刀比剑,好不威风。阿凭每每向镖师们投去崇拜的眼神时,先生都会叹一声,一介武夫。
阿凭知道,自己是七先生捡来的孩子,但先生待他如师如父,爷俩寄居在一家叫余记的小茶坊。先生说书,凭子跑堂。
客少时,阿凭就去码头扛大包,因为水性好,也随船出海,给附近的岛上送货。七先生则给街坊们代笔,写信写字据写诉状。爷俩生活清苦,勉强维持生计。
无论生活如何艰辛,少年的学业从未落下。
先生常说,只有考取功名,才有能力有条件寻找亲生父母。七先生亲自教,阿凭也沉下心,耐住性子学。
先生所教,绝不拘泥于经书典籍,天文地理、古今通史,甚至堪舆风水、摸骨相面、藩言外语、把脉抓药。除此外,诗酒茶书画卦,也多有点拨。
阿凭疑惑,先生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先生只是说,技多不压身,这些寻亲也许用得到。学下不少知识,阿凭猜测自己恐是北地故土之人,父母躲避战乱才逃到江南,又不知什么原因把自己弄丢了。也许当了官,越大越好的官,就能找到寻子认亲的父母。
那么,当大将军不也一样吗?
一个系着红腰带的小胖子,从船舱里颠颠跑出来,胳膊肘怼了怼阿凭,塞给他一个果子:“又想香茗呢?来,给你介绍位新朋友,蜜橘。”
阿凭握着橘子有些诧异,这种原本盛产于此地的水果,已多年未见。
桔生湛南为橘,生于湛北为枳。
几十年前,冬长夏短,连流入江南的弋江,每年也要铺上个把月薄冰。天寒地冻,即便是湛南,也多年没生出橘了。
“倒牙,凑合吃。”小胖子吞了几瓣咧嘴道,唇齿间适应酸涩,紧接着又吧唧起嘴来。
“又挨七叔训了?”
少年掂了掂橘子不答反问:“小柚子,你说我能考中状元吗?”
“开什么玩笑,就你,就凭你叫宣凭吗?”小胖子调门儿拔得老高。
少年沮丧,欲反驳,刚提起一口气,却无奈泄掉。状元郎,就凭我?心里一万个没底。
宣凭二字,也是先生起的。先生说,当年他从小宣河上漂着的木盆里,把孩子抱出来,锦缎襁褓裹着个带把儿的小子,除了左肋巴叉的一小块胎记,片纸皆无。孩子得有名字,亲生父母没留下一点线索。
既然是小宣河里漂的,就姓宣吧,名字随便取的。凭,意依靠,希望孩子以后,别再无依无靠。
嗯,是个好名字。
直到有一天,先生酒后失言,才道出实情。
宣河穿城而过,河道过余记茶坊转南变窄,这一段才叫小宣河。河两岸酒肆茶坊、青楼伎馆鳞次栉比,是出了名的风月之地。
那日雨夜,先生在一家青楼外,滨河的码头边捞起木盆。逍遥游,喜当爹,抱着孩子向外走,一道厉闪打来,正瞧见青楼门口的竖匾:揽星任天长,抱月几时归。
宣凭问先生,为何深夜跑到小宣河,先生不语。宣凭不知道的是,自从那以后,先生不仅再也没去过青楼,甚至后来有好心或好事的媒婆来说媒,先生也从未应允。还搪塞道,自己是俗家弟子,早已忘断红尘。
自己名字的真实来历,除了香茗,宣凭再没告诉过其他人。
小胖子见宣凭出神,又怼了怼他,挤眉弄眼儿笑问:“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文呢?”
“小样!怎么也得是文武双状元!我爹说,七叔捡你那天,电闪雷鸣,乌云密布,连扫把星都给遮住了。城外整个骆担山的林子里,都低语着一个名字,宣凭……”
“你藤条吃多了吧,不拉出来难受。”
“不信拉倒。”
被小柚子陈酉打趣一番,少年的心情轻松了些。状元,却像卡在喉头的酸橘子,吞咽不下。
昨晚茶坊打烊,宣凭去后台接先生回屋,无意间听到掌柜和先生的对话。
掌柜的余连年,也是茶坊的老板,与发妻育有一女。妻子病逝的早,他又续了弦,二任夫人生个大胖小子。新一家子,其乐融融,自然冷落了大闺女香茗。余老板也于心不忍,见着七先生教宣凭识文断字,就让香茗跟着一起学。
一过多年,孩子渐渐长大,姑娘家到婚配的岁数。余老板担心,没娘的闺女嫁出去,受夫家欺负,就琢磨着招个上门女婿。来回比较,却把宣凭看上了,孩子和老七寄住在茶坊,知根知底儿,长得也挺拔立正,何必舍近求远。
余老板满心欢喜找到七先生提及此事,本以为对方会感恩戴德一口答应下来,哪曾想七先生大发雷霆,呵斥道:“男儿,永不入赘!”
吼出这话的时候,恰巧被宣凭听到,余老板烧鸡大窝脖,愤而离去。宣凭跟着先生学习多年,当然明白入赘的意思,却想不到先生反应如此强烈。在他看来,自己与香茗都是没娘的孩子,同病相怜,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甚至结婚生子后,有那么一天骨肉相认,亲生父母看到走失的孩子过得不错,也能少些自责,多些欣慰。
回到爷俩的小屋,宣凭不解,平生第一次顶撞先生。耐不住孩子刨根问底,先生说只要宣凭中了状元,想干什么都行。少年人不服气,竟一口应承下来,是为“父子”约定。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风腥浪浊,云黑海深,低空鸥,浅游豚。宣凭念及此处,暗暗发誓,刻苦读书,就考他个状元来。
呜,呜呜,远海传来低沉的螺号声。宣凭回过神儿,抬头远望,海天相交之处,黑压压一线,大小船只连片,顺风朝着黄鱼港的方向驶来。几艘漆黑的大船身上,硕大的血红色双头海龙图案显得格外扎眼,还有一艘五帆快船疾速向这边驶来。
“扬帆!转舵!”
“海寇!海寇来了!”
“所有人,都到舱里来!快!快!”船把头嘶吼着,喊声被海风吞没,所剩无几。
宣凭拉着陈酉往货舱跑,说是跑,哪里快得起来,满舵产生的巨大的扭力掰弯甲板,腰都直不起来。眨眼间,一个没站稳的挑夫就跌落船下,转瞬不见。
光脚的宣凭,探身抵住陈酉腋下,在倾斜的甲板上勉强保持平衡,拼尽全力向舱门口挪。快扒到门框的刹那,一道白浪打来,两人同时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