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十年学艺,一朝成器。但人生苦短,哪来那么多十年。
如今,宣凭跟在映红道人身边已逾两年。花开叶落,春去冬来。两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年诞下新生的人家,现在孩子已能说会跑。
光阴,于虚度者,如白驹过隙,于蹉跎者,恰逝者如斯,于宣凭,堪若掰分读秒。
稚气少年进观学艺,似沃土久逢甘霖,如饥似渴,汲取上天馈赠。时时精进,一日千里。变化就像渐渐远去的寒期,每一天都在发生。
宣凭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手中的刀也越来越轻;衣服越来越小,箭羽岛也越来越小。
以前绕岛跑圈要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只消一盏茶的工夫。沸水烹茶,跑回来刚好温凉。
湛南城,物非人也非。朝廷从各地调拨民众,重建街巷,虽未及往日繁华,却也渐复原貌。
水师加强巡防,海寇销声匿迹。陈酉留在观里学武,陈老爹领了镖局的抚恤银,继续在后厨掂勺。先生发到临安城足赤镖局的信,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香茗则杳无音讯,有的说湛南城的人都被掳到旧都冠霞城,有的说到了更北的肃金东都道,还有的说直接去了神奈。
萧将军被派往沸海,应对槟国芽国战事。宣凭只回过一次小宣河,余记茶坊已变成了佘记茶坊。
寒期渐退,北境草原上虫鸣鸟叫得早了,肃金项夏的蛮人也没以前躁了。边境线上,彼此都安宁两年。
前几日,蓖蓿山来信,掌门显如真人六十大寿,请茱萸观弟子前去贺寿。映红满腹疑惑,师傅一向谦简隐敛,鲜有抛头露面,生辰却大操大办,着实令人不明所以。
道宗乃大萱国宗,自创立伊始,传承六百余年。到大萱时,虽开枝散叶,但各宗各派论到根儿上,出师于一人,大道德果然仙尊。仙尊龟龄鹤寿尚在世,驾前嫡传弟子有三,比如、显如、弗如三位真人。
大师兄比如真人,临安城比如观观主,德宗时的大萱国师。大彗星来的那年,比如真人驾鹤仙逝前,老皇帝遣宽王赵乾治前往慰抚。
宽王问卜,真人摇头,膏肓弥留之际,口齿模糊,只留下四个字,便羽化升天。身边服侍的弟子转述为,青花瓷龙。
在场之人皆不解其意,宽王只得将此回禀高宗。老皇帝赵乾康下旨,将皇宫崇政殿门口的铜狮,换成青花瓷烧制的五爪奔龙。湛南城外骆担山,正是大萱国青花瓷的主要产区。
仙尊慨叹,弟子比如,忧国忧民,泄露天机过多,殚精竭虑陨命。
作为仙尊唯一的女弟子,显如真人执掌双流蓖蓿派,住持显如观,弟子信众万千,海内知名。
双流国灭后,项夏人施行怀柔政策,夏皇欲敕封拉拢,被真人断然拒绝。项夏提出,只要观上不煽动信众反抗,真人的任何要求尽可以谈。
显如真人不假思索地应允下来,只一条,不冻万年宫为蓖蓿山禁地,由显如观弟子护卫,项夏人不得靠近半步。
三师弟弗如真人,南境沸海笸箩洲重瞳岛弗如观观主,与参州内陆少有往来。
想到师傅,又不经意想起,自己和匣儿在真人身边习武的日子,映红道人眼框微热。念及那少年,和匣儿真像,非但眉宇之间,连脾气秉性也如此相似。
少年学艺两年,她说一,他自行加量加码,力争做到一二三,却总是谦逊微笑,别人捧他不傲,别人激他也不恼,像没脾气似的。
是时候试试他的斤两了,映红道人暗自思忖后,唤道:“黄雀。”
“师傅。”玉面褐衣的少年无声无息,闪至一旁拱手答话。
“将他们六个喊来。”
“还有危危。”
……
过了这么久,宣凭不会再喊危师姐了,当然也不会叫危危,而是什么危哥、危爷、危震天、之类。久而久之,边危危也习以为常,与其故作亲昵,不如像这样彼此坦荡。
这天秋高气爽,一早,映红道人带着大半观中弟子去外岛拉练,留下宣凭陈酉打扫码头兼看家护院。
“凭子。”边危危等船前喊了一句,却欲言又止。
“舍不得我……和小柚子?我们一定刻苦练功,不会松懈,放心吧。震天,慢走。”宣凭挥着扫帚,笑道。
“嗯。”边危危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看着宣凭的眼神,似有深意。
船行出海,渐渐消失不见。
“麻溜的,柚子,扫完练功,哥下午带你快活去。”宣凭埋着头说。
“你可快拉倒吧,快活?不就是绕岛跑圈,每次都你赢,有意思不?”
宣凭直起腰来,正要开口,又被陈酉拦住。
“再不然,龙宫探秘?憋气潜水,还是你赢,没劲。”陈酉撇嘴。
“嘿,我的花样都被你吃透了,看来要解锁新姿势。”
“别别别,我这短胳膊短腿儿的,经不起你折腾。”陈酉连忙摆手道。
“短是短了些,可架不住你粗啊。”宣凭挤眉弄眼。
“好恶,伦家还是纯情小丫丫,听不懂你说啥。”陈酉故作娇羞。
宣凭打了个冷颤:“十年前的年夜饭,我都要吐出来。”
“你个小柚子,比乌贼还污。”
两人打趣一番,地也扫完了,绕岛跑圈、龙宫探秘却一样也没少。傍晚的时候,吃过饭宣凭拉着陈酉转到后岛,七扭八绕地来到一处隐蔽的崖边。
宣凭手指崖壁说道:“瞧瞧那是啥?”
“不就是棵长在崖壁上的树嘛。”陈酉瞥了一眼,不屑地说。
“你再仔细看看。”
“我再仔细看,它也是……”陈酉眯着眼边看边说,猛然顿住。
“橘子树!”陈酉惊叫。
宣凭挑了挑眉,撩袍挽袖,徒手攀崖,如猿猴般轻巧灵活。不一会儿,兜了十几个橘子下来。
两个人将橘子整齐地摆在炕桌上,烛火映出橙红锃亮,虽然嘴里早被口水盛满,但谁也没拿起来吃。
陈酉眼圈一红,拿起一个橘子说:“凭子,还记得上次吃橘子什么时候吗?”
“嗯。”宣凭肯定地回答,也揉了揉鼻子。
“不会是我给你的那个橘子?核籽儿生出来的树?”
“嗯。”宣凭点了点头。
“我……”陈酉下意识地想喊出惊叹三连击,却觉得这么灵性的事,应该虔诚严肃才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记得七叔说,金玉满堂。你说,咱们以后会不会不再过苦日子了,即使不是甜的,也至少是个酸。”陈酉说着略带哭腔。
“嗯。”宣凭坚定地说。
“以后越来越好。”宣凭安慰道。
“大吉大利,今晚吃橘。”
两年前,先生离开宣凭的那天,少年回到岛上,跑到后岛崖边,抱头放声大哭。哭累了,无意间发现袖兜里的橘子,正是货船遇险那天,陈酉给他的。
少年剥开橘子,放入口中,竟是无比之甜。少年顿悟对天起愿,定要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宣凭将吃剩的橘核撒入崖顶缝隙中,暗暗发誓,待到橘果结出那天,定要勇闯天涯。
烛光下的少年们,剥开橘子塞进嘴里,滋味真甜,笑容更甜。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橘子,屋外的院子里飘落两道黑影,轻微的声响淹没在月夜里。
黑影蒙头罩面周身夜行衣,疾速靠近烛光莹莹的窗边。指尖同时点破窗户纸,各自怀中摸出一支细竹管。拔去竹管两端的木塞,透过窗纸洞,对准屋内人。
两个黑衣人相视一笑,拉下面罩,鼓起腮帮子,冲着竹管一端吹气,噗噗两声。
屋里轻哼一句,扑通扑通,有人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