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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汽车后座上的手

汽车后座上的手

刘晓莹译

当人们傍晚远离喧嚣的街道,驱车回到舒服惬意的郊区家里时,白天的一切忙碌与辛酸都会被抛在脑后,付诸云烟。然而第二天早起,绿树成荫的入城街道上,数以百万的车辆排成了二十里的长队,我夹在中间,今日的焦躁代替了昨夜的安享,如果你不是这队伍中的一员,你当然体会不到这种自相矛盾的感觉。可就在我自相矛盾的时候,麻烦也正在悄悄降临。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早上,我开车从辛斯街驶上肯翰姆大街,头一里路的交通畅行无阻,然后我拐弯进入克兰道尔街,一个紧急刹车使我幸免于与前面的绿色佳比牌汽车相撞。我抬头看了看前面的三条车道,目光所及,都挤得满满的,水泄不通。

我正好被夹在中间车道,不能前行,更不能后退或转弯。我只好干坐在那里,盯住前面的绿色汽车,适时跟进,尽管他五分钟可能才会前移一点点。

无聊却又不能放松警惕的候车间隙,我注意到左边车道开来一辆茶色的旅行车。那天是暮春时候的一个寒冷天,但是,我仍打开车窗,把胳膊伸在外面,我与那辆旅行车近得几乎可以互相擦拭。

我依旧干坐着,但每隔一会儿我都会不自觉地瞟一眼那辆旅行车。司机是个女人,戴着一顶宽边帽子,帽沿被她压得很低。偶尔,她的头向我的方向稍稍移动,然后再不安地转回去,好像想用余光看我,又不想被我发现。

她前面的汽车向前行驶了一两米,她改变引擎的速度,迅速跟进,然后,前面的汽车停住了,她又猛地踩刹车。

旅行车向前移动,它的后窗和我并行,所以,现在我正好看见它的后车座。后座上有东西用毛毯裹着,由于猛烈而又频繁地刹车,使得毯子滑下一点儿,我看见有东西从毛毯的一角伸出来。

我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移开视线,可疲乏的脑筋提醒我,让我再看仔细。于是我再次移回视线,我第一次看的没有错。

那是一只人手,中间的两根指头间有红渍,看起来像是血。再看看裹在毛毯下面的形状……我毛骨悚然,那是个人!

我试着想做点儿什么事。可我的汽车前后左右都被包围着,我企图挥手,去引起旅行车驾驶员的注意,但没有效果。

最后,我开始按喇叭,同时用另一只手惊恐地指着旅行车的后座。我前面那辆绿色汽车的驾驶员不屑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多希望他此刻能够下车来叫我不要按,但是,车堵成这样,他恐怕连车门都打不开。

这时,旅行车那一行的汽车开始向前移动,旅行车开到我前面,渐渐加速。当它后面那辆汽车要遮住我的视线时,我迅速地瞥了一眼牌照,同时从衬衫上抽出一支笔,在衬衫袖口上写下了车牌号,然后,我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直到我后面的司机按喇叭提醒我。

车队缓缓地行驶了两里路,我边走边找那辆旅行车。路边有一座灰色的砖楼,那就是警察局。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车开过警察局前面的小停车场。我跳下车,进了楼。

“有什么事吗?”一位坐在办公桌前的警察问我。

“我……我要报案。”我傻兮兮地说。

“哦?”他站起来,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来一份表格:“先生,你撞人了?”

“不,不是我。你知道,是我旁边车子里的一只手,那是一辆旅行车,还有……”

“先生,你先冷静一下,你是不是喝酒了?”

“没有。”我说。

“那是不是街上有人受伤,需要帮忙?”

“不,不是,你知道,是一只手……”

“好吧,咱们先从你的名字说起怎么样?”

“我叫詹姆士。”

“詹姆士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坐下来从头开始说吧。”他示意我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我说完以后,那警察用手摸摸下巴说:“唔,你提供的证据没有什么说服力,你确信你看见的是一只手吗?我是说,那辆车后面的车窗可能有点脏……”

“我确定那是一只手,没错!”我大叫道,“手上还有血!”

“别激动。”他说。

他在浪费时间,我告诉他,他应该立刻去追那辆旅行车。

“詹姆士先生,看看外面。”他指着窗外拥挤的大街说,“就算那辆车还在街上,我又能怎么做?我们的汽车不能飞,这点你是知道的。”

“设个路卡不行吗?”

“不行,设了路卡以后,十五分钟内我们就会使半个郊区塞满汽车。有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然后开始低声在电话中交谈。

二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粗壮的人。“这位是汉克斯警官,他是市局的。”刚才那警察介绍说。

汉克斯警官倒坐在一把椅子上,说:“我已经一连值了十六个小时的班,疲惫的很,想早点儿回家休息。你最好简明扼要地说。”

“是关于一只手的事。”我尽量说得简单,“我在街上看见一辆旅行车,车的后座上有一只手。”

“一只手!”汉克斯警官温和地耸耸肩膀,说,“我们什么事情都会遇到,不是吗?说下去吧,告诉我那只鬼打架的手吧。”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故事。我期望汉克斯警官至少会有点儿紧张,但正好相反,他看上去显得非常不耐烦。

我让他看我写在袖口上的车牌号,他边打哈欠边抄下了号码。

最后,当我说完的时候,他说:“你真的期望我相信你讲的这个荒谬的故事?也许车窗玻璃反光,也许毯子下有像手那样的东西。再说,凶手也不会在车后座塞个毛毯裹着的尸体,挤在大道上的车队里走。宽宽心吧,詹姆士先生,我们俩都回家去,忘记这件事吧!”

“不!”我生气了,“告诉你,我明明看到一只手,你是警察,应该采取些行动吧!”

汉克斯警官挖苦地说:“好的,先生,我立刻办。但是,我不着急,我得先睡一觉。你先回家去,假如我发现什么,我会和你联络的。不过,假如我找到那辆汽车,人家根本没有那回事的话。我可要……我可要……”

我离开警察局,开车驶上大街。在下一个路口的拐角我朝相反方向发动了引擎,回了家。我给老板打电话,请了一天假。这之后的三个小时里,我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等待汉克斯警官的消息。

下午两点十五分,有人敲门,我开了门,看见汉克斯警官站在门前,他和气地说:“詹姆士先生,我查过那个车牌号了,跟你说的一样,那是一辆茶色的旅行车,车主是约翰逊太太,她住在奥顿镇。”

“奥顿镇距这里只有两里远。”我说。

“我也找到了你所谓的‘尸体’,詹姆士先生。”

“你逮捕她了吗?”

“逮捕?人家并没有犯罪,我怎么逮捕?詹姆士先生,你得和我坐车去约翰逊太太家一看究竟。”

“我不懂,为什么我要和你去,假如……”

“你一定得去,假如你不去的话,我也要抓着你的脖子,把你塞进车里。我要你去看看,我追了五个小时追到的是什么。然后,我再想想看要以什么理由拘留你。”

在去往奥顿镇的路上,我无聊地数着途中的电线杆,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好做。汉克斯警官只是眯着眼看着前方,看都不看我一眼,沉重地喘着粗气。

到了奥顿镇,汉克斯警官把车开进镇中心,停在一条街道旁,用食指指着前边的一道门说:“你所谓的‘凶手’就住在那里。”

这栋小楼的门上镶着不透明玻璃,玻璃上还漆着两个字:装潢。

汉克斯警官敲了敲门,门立刻就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沾有油漆罩衫的女人,我定睛看了看,正是那天早上看到的旅行车女司机。

“约翰逊太太,这位就是詹姆士先生。”汉克斯警官介绍道。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转头跟警官说:“这位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人吗?就是那个在街上看到我那辆旅行车的人?”

“正是他。”警官回答说,“你可否让他看看那……唔……那人体?”

“假如那样可以使他安心的话,我非常乐意。两位,这边请。”

她向后面挂有布帘的内室走去。我们跟在她身后,布帘后面的那个大房间是一个散乱的工作室,乍一看,有点儿像是中世纪的行刑室,或者电影里的杀人现场。赤裸裸的人体、人身体的各个器官,奇形怪状地抛置在地板四周和工作台上。在一个角落里,手臂和脚堆在一起,而另一张桌子上堆放着人头。

我小心地伸手去摸当中的一个人头,手指所及的地方干燥、坚硬,那是石膏人体模型。

约翰逊太太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汉克斯警官从兜儿里拿出香烟,点燃。我其实也想抽,想向他要一支,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神,就不敢张口了。

约翰逊太太带着一只石膏制的时装人体模型走过来,那模型的脸上挂着傻笑。

“詹姆士先生,这是西蒙。”她说,“我相信你今天早上在我车上看到的人就是他。我和我先生的工作是给小裁缝店布置橱窗,我们向他们提供人体模型。西蒙是人体模型之一,两天前我们刚把它全身重新油漆过,今天早上我准备带它到一家店铺去。我们不能把没有穿衣服的模特放在车厢后面,否则的话,会有更多和你同一个念头的人。但是,我们家里没有多余的塑料套了,所以就用了条毯子裹住它。车子时开时停,毯子滑下来,就露出一只手。”

“可是,约翰逊太太,”我说,“假如你带着西蒙去别的店里,那为什么它现在仍然在你这儿?”

“哦,这很简单,为它刷油漆的时候,油漆流了下来,我们怎么能把刷坏了的模特摆进橱窗呢?这点还是在我把它搬进店铺的时候注意到的。瞧。”

她指指模型的右手,不错,有一道红油漆从手肘处开始沿手臂流下,流到右手的两个指缝中间。

“这就是你看到的‘血’。”

如果地上有洞,我宁愿钻进去,也不想再看到汉克斯警官的眼神。

“看到了吧?”他讥讽地对我说,“我们是现在走,还是先和屋角的那些石膏像跳一支舞?”

我还能说什么?一个时装人体模型使我劳驾了一位疲乏的警探,还错误地指控了一个无辜的人,我感到汉克斯警官简直恨死我了。

回到我的家,汉克斯警官骂了我足足十分钟,那些词儿他都没有在约翰逊太太面前用过。

警官走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口干下,然后倒在沙发里,用警官骂我的话又把自己骂了一遍。

也许是威士忌喝得太急,也许是一整天绷紧的身体终于松驰下来,我倒下来不一会儿就睡得跟死人一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渐渐醒来,我不是那种可以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就干活的人,我需要慢慢清醒。

我望向窗外,天已经黑了。我想到汉克斯警官的脸,便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然而我的脑袋却不听我的,它把画面切换到早上那条大街上。我又从旅行车的车窗里看到了一只手,但它不是手,只是一块石膏,那是约翰逊太太的人体模型的一部分,只是……

突然,我清醒过来,原来汉克斯警官和我都错了,约翰逊太太欺骗了我们。

大街上的那幕景象又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不停地幻想人体模型在毯子下面的模样,而不是真人。

红色油漆是在西蒙的右手上,可我看到的那只从毯子下面伸出来的手是左手!

我坐在沙发里,双手因为紧张而颤抖着,我该给汉克斯警官打电话吗?即便我给他打过去,他也不会相信我,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半小时以后,我仍然拿不定主意。

这时,有人敲门。我忐忑不安地走到门边,把门打开。

是约翰逊太太!

她仍然穿着早上那件难看而古怪的大衣,但是,她手上拿的东西可不古怪。

那是一把点四五的手枪,它正瞄准我的腹部。

我的头一句话并不聪明,但我这一天正是不聪明的一天。

“是……另外一只手,对不对,约翰逊太太?” 我说。

“我还在想你要多久才会领悟过来。”她说着走进起居室,牢牢地关上身后的门,“汉克斯警官第一次到店里来,告诉我你所看到的景象,我便急急忙忙找了个模型搪塞他,由于太过匆忙,我想不出从毯子下面溜出来的是哪一只手,我以为是右手,结果我猜错了,但一小时前我反应过来了。”

“你知道我可能想到同样的事情。”

“是呀,这只是时间问题。”她说,“我从电话簿上找到你的住址。现在我们一道坐车出去,詹姆士先生,我先带你见见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开推土机的工人,不过,只要价钱合适,他什么都愿意做。那之后,你就可以去见约翰逊了。”

“约翰逊?就是毯子下面的那个人?”

“是的,约翰逊——我的丈夫,他卑鄙、虚伪、自私……”她的嘴角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可是他现在去了。”

“去了?去了哪里?”

“明天的这个时候,约翰逊的墓碑将会是一幢崭新的豪华公寓,”她回答,“他们下个星期就要打地基了。”

我的手心沁满了汗,我害怕、我惶恐,可如果需要我跪在一个女人面前请求饶恕,我是宁死也不肯的。

“现在我也要去那里,对吗?”我企图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可是,你不怕汉克斯警官对我的失踪产生怀疑吗?”

“他愿意怎样怀疑就怎样怀疑吧。”她回答说,“他不会有任何证据。我们该走了吧,詹姆士先生?”

突然,前门传来一阵很响的敲门声,好像外面的人急着要进来。

约翰逊太太惊慌地看看四周,我想抢下她的手枪,但是距离太远了。

她不安地左右回顾,然后把枪放回大衣口袋,但手却一直攥着。

“不管是谁,”她声音中带有恐吓的意味,“你都休想动歪脑筋,否则,我会立刻把你们俩一起打死。”

我把门开了条缝。不论是谁在外面,我都需要得到他的帮助。

门打开来,居然是汉克斯警官。他冲进屋里,猛烈地用手推我,我踉跄着往后退,碰在对面墙上。

约翰逊太太站在门边,表情惊讶,枪仍然藏在她的大衣口袋里。

“你这个下流东西!”汉克斯警官冲我咆哮着,“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回局里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你提供了假线索,组长严厉地斥责我没有判断能力,这将会大大影响我的晋升,这些都是你造成的!”

他说着,又把我推向另一道墙,我四肢着地倒在厨房的门边。

“你诬陷无辜的人。”警官继续骂道,转过头去看约翰逊太太,她看来和我一样的迷惑。

我现在哪有时间担心汉克斯警官的难题,我有我自己更大的麻烦。

“我很高兴你也在这里,约翰逊太太。”他大声说,“我正想和你联络,你可以起诉这个家伙,要求他赔偿你的声誉受损费用。”

他说着踢了我的后背一脚,同时把我往后一推,我摇摇晃晃地穿过门,头撞在橱柜角上,最后倒在冰箱附近。

我愤怒地盯着汉克斯警官。生气是一回事,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从枪套里掏出手枪,两个人都用枪对着我,看来今天我是必死无疑了。

但是汉克斯警官却迅速地从起居室闪过来,并示意我趴下,同时喊道:“丢下枪,约翰逊太太!现在他安全了,你没有脱逃的机会了!”

一声巨响淹没了警官的话音,约翰逊太太开枪了,子弹打在厨房墙上,石灰掉落下来。

她连续不停地扣动扳机,汉克斯警官逮准时机站起来,用另一只手臂托着枪,小心地瞄准。他发了一枪。

起居室里顿时传来一阵尖锐、丑恶的叫声,汉克斯警官迅速跑到门边,我跟在后面,步子慢了些,但仍看到警官迅速地捡起约翰逊太太身边的枪。

她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大衣前襟有一滩血迹。

“你最好打电话叫救护车,她可能还活着。”汉克斯警官说。

约翰逊太太被送到医院,医生确认说她的状态可以出庭接受审判。

“抱歉我进来的时候那样粗暴地对你,”当事情平静下来后,警官说,“当我看见约翰逊太太的旅行车停在你家门外的时候,我便向窗子里头瞧了瞧,我看见她正用枪指着你,我只好用那种方法把你弄出房间。”

“没有道歉的必要。”我说,“是你救了我,警官。可是你怎么会回到我这儿呢?我以为下班后,你就不管这个案子了。”

“那都是因为我太太的关系。”他回答。

“你太太?”

“是的。我回家以后,被你气得无法睡觉,就坐下来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太太。她很不以为然,当了太久的警官太太,很多事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可是她看看我,很生气地说:‘你大衣袖子上沾了什么东西?我昨天才刚给你洗完!’像一般女人一样,她不管我是多么疲倦,只是不高兴看到我衣服上有污渍。”

“我不明白。”

“那时候我也没有明白。我看看袖子,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红油漆。我就回想,我唯一能沾到红油漆的地方,就是约翰逊太太店里的那个人体模型。假如是的话,她那个模型就不会像她所说的,是两天前油漆的。那一定是在我去查看的几分钟前新上的油漆。我在前门等候的时候,她曾进过工作室一次,还很小心的不让我碰那个人体模型的手臂。或许是再我离开的时候,袖子碰到了它。如果油漆真的是从西蒙手臂上沾来的话,那么,那模型是就是她伪造的——那意味着她说的都是谎话。想到这些,我赶紧跳上汽车,去她店里一探究竟,可她不在。因为你家离得不远,我就决定来这里,再和你谈谈。到了这儿,我就看见她的旅行车在外面,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

汉克斯警官深深地坐进一把椅子里,好像谈话使他耗尽了所有力气,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想问。

“尸体呢?她丈夫的尸体?”我问,“她说他在正要造的一幢公寓下面。你怎么去找埋尸体的地方?”

“建筑调查员……明天……我会给建筑调查员打电话……”

“对了,他有各项建筑的记录。”我钦佩地看着汉克斯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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