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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罗里斯不紧不慢地走进餐厅,身穿一件棕褐色的天鹅绒外套。在社会关系中,迟到无疑是令人讨厌的,但又常常不可避免。所以,对于这种从他人生命里偷走几分钟的行为,罗里斯并没有打算抱歉。

“好久不见!”

“嗨,罗里[1],我已经点餐了,你要点点儿什么?”

罗里斯应该是最后一个仍然觉得天鹅绒外套流行的西方人了。

“一杯新加坡司令。”

“一杯什么?”

罗里斯脱下外套,用一种不置可否的眼神看着他说:“你也来一杯吧,今天我请客,所以你得听我的。”

“新加坡司令是个什么鬼?”

他坐下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昨天所有人都点这个。”

罗里斯目光敏锐,自带一种刻薄、嘲讽的幽默感,有时(只是很偶尔)会有些肤浅,和他后现代主义作家的身份不太相符。他不是那种特别有吸引力的男人,但是走在大街上,他那鹤立鸡群的身高和茂密蓬松的头发,肯定能让你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他,顺带给他贴上花花公子的标签。他极具骨感的双手,总是在他夸夸其谈的时候不停地变换着各种手势,眼睛流露出一种狡黠的灵动。也许是因为他太高而且太瘦了,衣服穿在他身上总像是大了一号,显得有些松垮,走起路来,四肢在空荡的袖管和裤腿间摆动,给人一种巨婴的感觉。

乔瓦尼示意服务员过来:“给我朋友来一杯新加坡司令。”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

罗里斯看着一桌子的面包屑,倏地站了起来,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问:“这里可以抽烟吗?”

“我们没有可以在室内抽烟的大厅。”服务员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完,接着问道,“请问您点杯什么呢?”

“那就一杯泰式麦吧。”

“先生,我们没有。”

罗里斯瞟了一眼大厅对面那两个大声说话的家伙,点燃一支烟。

“蒙克酒吧里能喝到的东西,这里一样也没有吗?”

“你就随便点杯啤酒吧,人家都在这儿站半天了。”

那两个大声说话的家伙,其中一个抬起头,嗅着空气里一股异样的味道。服务员扶了扶额头,抬起手扇走烟味,重申道:“先生,这里禁止吸烟。”

罗里斯不情愿地灭掉烟,说:“给我来杯啤酒再加份薯条吧。”

服务员在掌间敲了几个代码,点好单后转身离开。

“你不知道昨天我遇到了多少怪人!”罗里斯发出感叹,目光追随着女服务员的臀部一直到她走进厨房,接着说,“幸亏我成功地把我的名字加到了名单里。报社里总是乱糟糟的,搞得最后我不得不贿赂了一个保安。”

“那你去了一趟有什么收获吗?”

“倒是有些乙级联赛的球员,不过在这么个严肃的大城市里,其实没什么值得你特意寻找的。有人说看到了Planet Funk乐队[2],我没看到,就算看到了我肯定也认不出来,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哦,据说《阳光下的地方》[3]里的演员也去了。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得上你心目中的大佬。”

服务员端着啤酒和乔瓦尼点的帕尼尼[4]走了过来。

“炸薯条呢?”罗里斯问道。

“一会儿就到。”服务员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顺便帮我拿一袋蛋黄酱,不要番茄酱,只要蛋黄酱,你一会儿别忘啦,谢谢!”

服务员踩着高跟鞋转身离开,罗里斯重新面向乔瓦尼,他此刻正往嘴里塞着鼠尾草裹牛肉的帕尼尼,一片番茄滑到面包有些烤焦了的边缘。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薯条到了,上面挤满了蛋黄酱。罗里斯看着薯条,尽管埋怨蛋黄酱有点太多了,但还是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吐出几个含糊的词:“一个备选方案。”

罗里斯选择炸薯条一是因为他迟到了,点薯条比点任何其他东西都要上得快。二是因为如果点一份别的什么,比如鼠尾草裹牛肉的帕尼尼,那吃的时候肯定就顾不上说话了。相比之下,薯条的优势十分明显,从体积来看是完美的食物单位,食用所需的时间也一目了然,非常现代。

“什么样的备选方案?”

“我有跟你讲过那个有关中国的计划吗?”

罗里斯是一个懒惰的作家,常常草率地就决定起草一部小说,可他那突然迸发的灵感又不足以把书写完。近三年里,他换了两个代理人,共出版了四本书。罗里斯觉得灵感是一种过时的概念,就像那些还在用远过去时写作的小说家一样。他曾经也和那些渴望从生活中汲取艺术灵感的作家一样,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身无分文但满怀希望地离开家,辗转于不同的城市之间。他一直努力填满自己空瘪的钱包,也从未放弃过希望,米兰和罗马待不下去了,便又回到那不勒斯。只要付给他钱,他什么都写,歌舞表演、带点小心计的时尚产品目录,或是社交网站上的某个信息表。

“我有个中国朋友,杨逍,是中意公司的老板——启罗的合伙人。他们俩现在准备合伙在上海开个公司生产警报器,先不说这个点子怎么样。小偷们猖獗又不是一天两天,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有人要偷,就有人要守,那不如干脆就安装个警报器。你能想到吗?安警报器!如果这个主意还不算天才,那你说说什么才算?”

“那语言方面你怎么办?”

“杨逍说会一点儿英语就够了。真正麻烦的是报社那边,如果一切顺利,那我们过几个月就出发了,但是在那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风险。所以我需要有人帮把手,想想也只能问你了。”

“行吧,那我怎么帮你?”

罗里斯吃完最后一根薯条,说:“帮我代写专栏,然后可能还需要代替我去参加一些活动,费用自然都是由我来付。不过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报社那边我们一切保密,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因为我还是会亲自给每篇文章签名。当然了,我肯定会付给你酬劳的。”

乔瓦尼吞掉最后一口帕尼尼,吃得他下巴都累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整天都在工作,每天晚上到家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块抹布。再说了,我怎么跟西蒙娜说呢?”

罗里斯向来都觉得婚姻是施展各项计划的坟墓,而此刻,他的这种想法已完全暴露在了他的笑容里。

“乔瓦,这有何难?你就直接跟她讲‘今晚我要去蒙克酒吧参加一个活动,另外我还要帮我的朋友罗里斯写篇文章’,多大点儿事儿?”

“有变动,”副董事长说,“不过这个变动我不太喜欢,那个法官肯定在策划些什么。”

“刮这么大的风,该不会是他策划的吧。”吉吉打趣说。

“你去买两杯咖啡。”

太阳病恹恹地从圣埃莫堡[5]后方落下。吉吉站起来走进酒吧,没过一会儿又坐回到桌边,他快被冻成冰了。商务中心总是人来人往,呼吸着薄雾的过路人都心若坚冰,在其他正常人的眼中,他们和僵尸没什么区别。在这表象之下,有一个为人温和又坚决果断的项目合作者,他既是精力充沛的职场精英,又是忙于生计、疲于奔波的劳动者,他和那些普通的雇员不一样,这也是副董事长眼中他的魅力所在。

“你不能错误地认为水会平静下来,至少在选举之前,水是不会平静下来的。”说完,副董事长看了眼他的咖啡,问,“咖啡杯是冷的吗[6]?”

“是的。”吉吉搓着快要冻僵的双手说道。

“那就好。”副董事长边点烟边说道。

他必须承认,权力的力量就在于它的影响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用还是不用钢笔,在清晨还是午餐后阅读报纸,大家都有喜欢去的餐馆;再比如有的人习惯用冷咖啡杯,但是,有权势的人能让自己的个人习惯为众人所周知,这就是影响力。

“你知道右派的问题在哪儿吗?”

吉吉抬起下巴饶有趣味地听着。

“要是有谁比他们还会忽悠群众,他们反而会生气!嘴上说着自己有多诚实,到处宣传他们口中那个更好的未来世界,其实都是幌子。这是他们最理想不过的方式了,靠耍耍嘴皮子就能操纵那些木偶一样的群众,实际上他们跟斯科波尼没什么两样,根本就不关心人民群众。但是你知道人们对此有什么反应吗?他们把这种操蛋看成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还总觉得抹点儿凡士林就能管用。那些清正廉洁的官员虽然也操蛋,但稍微文明点儿,至少不随便炮轰别人。哪像斯科波尼,天天地白日做梦,不知道出版社看他的文章跟看小丑耍杂技似的,再不小心点儿,总有一天双手会被砍断丢到大运河里。管他呢,反正断的又不是我们的手。”

吉吉爆笑道:“我们可不会砍任何人的手。”

“那可不!”副董事长说着还模仿起断手之人。吉吉笑得更响,听他说话真有趣。

副董事长环顾四周,把喝完的咖啡杯放在小桌子上。

“像斯科波尼这样的小丑,”他继续道,“他固执地非要吐在自己吃饭的盘子里,人们早晚会明白他是何居心,而且还会让他冷静下来。他,我倒是不担心,我真正担心的是幕后的操纵者,这是一场不同党派的政治家之间的战争,为了各自团队的律师、顾问、地方法官还有知识分子,每一方都想争夺权力,壮大势力。钱若是花在了刀刃上,那全欧洲的资金都能为你所用。吉吉,听我说,水不会那么快就平静下来,选举之前我们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你的意思是还会爆出来一些其他的丑闻?”

“我倒是期待法官扣押资金,这样舆论风波就能达到一个点,换作以前,只需要给权力一方扣一点屎盆子,就足以让他从游戏里出局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那些大权在握的权贵,早就学会了根本不用看就能把屎剔除干净。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吗?他们把屎盆子接过来抹在脸上,有人甚至直接吃掉,然后直视摄像机,在各种媒体面前,说真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起初人们都很谨慎,各项民意调查里他们的支持率都会有所下滑。但久而久之,他们和脸上的屎成了朋友,通过报刊、媒体每天都宣扬着屎有多么美味。一段时间之后,人们重新开始相信他们,他们也就不用辞职,或者被监禁了。慢慢地,热度逐渐消退,为了哗众取宠,记者们赶紧又给别人扣点儿屎盆子,什么恐怖分子啊,偏执狂男友啊。然后突然之间,你猜又看到谁了?那些之前的权贵,又带着干干净净的脸,再次出现在镜头面前,然后呢,转而朝向那些脸脏的人开始大声叫嚣。你知道所有这一番折腾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吗?”

“不知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权力这把交椅我们是坐定了。要是他们吃着屎都能稳如泰山,那仅凭两滴污水或者小便,又怎么能脏得了我们的身子呢?”

有那么几秒钟,空气中只剩下沉默,一阵风吹来,玻璃杯飞到了地上,碎成渣渣。一名服务员闻声从酒吧里出来,急忙收拾起碎片。副董事长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仿佛这些碎片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接着又补充道:“记者们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今天曝光丑闻,明天又会写屎比巧克力好吃。”

一天中总会有些时间段,男性的办事效率会降到很低,比如下午六点到八点之间,尤其是在丈夫比妻子早回家的时候。

“把你的手从鼻孔里拿开。”

“不。”

“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不想拿开。”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巴托把手指从鼻孔里抽出来一秒,重复道:“因为我不想拿开。”然后又塞了回去。

“乔瓦,你就随他去吧!你小时候还不是总把手指塞到鼻孔里分裂毛细血管,和巴托现在干的事情一模一样。”

老乔向他的孙子眨眨眼。乔瓦尼说:“真是谢谢你了,爸,你可真是个好帮手。”

“嘿,你小子!”

乔瓦尼记得他曾经可以挖着鼻孔度过一整个下午,一边挖一边看电视,一边挖一边玩。然后把从鼻子里挖出来的干燥的黏液球收集起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把它们搓圆,当它们完美地成为一个球时,选择吃掉它们、将它们扔掉或者把它们粘在一些家具上。奇怪的是,等你变成成年人以后,就不再会从恶心中获得快乐,更糟糕的是成为父母后,恶心不仅不再令人愉快,甚至成为教育所迫害的对象。

“算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七点半左右,西蒙娜走进房间。“嗨,今天过得怎么样?”

乔瓦尼正在读一本书,他抬起头,眼睛盯着虚无的空气,回答说:“挺好的。”

“你的肚子还好吗?”

“一般般吧。”

“你别去想就行,肚子不舒服都是一阵阵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西蒙娜把她的包放在椅子上,脱掉鞋子开始叹气。从什么时候起,才晚上七点就已经累了呢?

过段时间就好了。乔瓦尼一直都知道,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先是他的母亲,然后是他的妻子,她们让他知道,生活建立在短暂之上,而他对此也早已习惯了。背痛、缺铁性贫血、腹泻,这些都会过去的。

“确实过段时间自己就会好,不过也许我得找医生看看,你觉得呢?”

“我觉得就是心理方面导致的问题。”

乔瓦尼轻微皱起眉头,不到一分钟,再次抬起头来说:“我不喜欢你说这是心理问题,就好像你在说这都是我编出来的一样。”

“我没有这么说。”

“但我觉得你是这么想的。”

“也许是你,”西蒙娜说,“是你觉得心理问题一点都不重要。”

“呃?”乔瓦尼合上书,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然你想让我说什么?说你快要死了,你结肠有肿瘤,还是说你想因为患有结肠炎而博取同情?”

“去你妈的。”

“对,你每次就只会这么说。”

“去你妈的,西蒙。”

乔瓦尼觉得,不断的争执和眼泪,是一种消除距离的方式,像把尿从体内排出一样。相反,沉默让人感觉像是陷入了峡谷,划清了彼此的界限,使人变得冷漠。

沉默,距离,冷漠。我是谁,你是谁?

一刻钟后,巴托进入房间。

“爸爸,饭好了,你别看书了。”

“嗨,你的短片拍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已经拍完了,现在我得选一些片段,然后开始剪辑。”

刚过完圣诞节那会儿,受《世界与你同在》这首歌的影响,巴托心里便萌生了录制一个家庭小视频的想法,名字都取好了,就叫《我的一家》,记录家庭生活的各种琐事。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段录像。早上出门前、大家一起吃晚餐时,连去爷爷家时都有录像。可惜对他而言,拍摄短片、去学校上课还有去游泳,这三者没法兼顾。

“那你来餐桌这边吗?”巴托问道。

“我这就来了。”

乔瓦尼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拿起刀叉,电话铃就响了。

“你去接吧。”乔瓦尼对巴托说。

“不用不用,我去接吧。”老乔打断道。但是巴托没听到,他噌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速度太快了,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回来了。

“爷爷,是找你的,”他说,“是罗萨丽娅。”

西蒙娜小声问道:“罗萨丽娅?”

巴托点点头。

“罗萨丽娅是谁?”西蒙娜又问。乔瓦尼的嘴里塞满了煎肉饼说不出话。

老乔试图避开西蒙娜和乔瓦尼那瞪圆了的眼睛,在逃出房间前面带微笑地答道:“我的一个朋友。”

沉默。

叉子们回到原位,只有巴托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还在不停地摆动手中的刀叉。西蒙娜看着乔瓦尼,乔瓦尼看着巴托,西蒙娜转而看向巴托。

“怎么了?”巴托从盘子里抬起头问道。

“所以罗萨丽娅是爷爷的朋友?”西蒙娜问。

“是的。”巴托确认完又继续开始吃。

“那你怎么会认识她?”

“她今天来过家里。”

乔瓦尼差点儿没噎住。他说了,他说出来了!完了,这下可好,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是吗?”西蒙娜笑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继续问道,“那爷爷和罗萨丽娅讲话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西蒙……”乔瓦尼企图打断。

西蒙娜突然转向乔瓦尼,眼神凌厉,目光似剑,有一瞬间让他觉得这场腥风血雨可能会转变成家庭暴力。

“你当时在干吗呢?”西蒙娜再次问道。

巴托看着他的父母,对眼前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儿,但又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谁是站在他这边的。

“我……我跟他们在一起。”

乔瓦尼松了一口气,而西蒙娜的眼神里仍透着疑虑。

“她很早就走了,”巴托继续说道,“爷爷跟我说他不太喜欢她。”

“为什么?”乔瓦尼问道,心态越来越平和。

巴托看着他受到惊吓的父母。乔瓦尼看着巴托,巴托看着西蒙娜,西蒙娜先看看乔瓦尼,又转而望向巴托。

“爷爷说罗萨丽娅的胸太大了,”巴托说,“他不喜欢那么大的胸。”

“时代变了,以前人们对女性美丑的评判,简单地取决于她是身材丰满还是骨瘦如柴,是魅力四射还是普普通通。如今一切都变了,有可能骨瘦如柴反而被视作一种美,至少是有魅力的,相反那些身材丰满的,反而被人认为普通,甚至觉得丑。总之,情况非常复杂。”

老乔在浴室镜子前调整他的领带和衬衫领,巴托在一旁听他讲话。

“我们都身陷社会的混乱之中,这是个复杂的时代,但这种局面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只是今天一切都暴露得更为明显,污染也更为严重。其实早在我年轻的时候,混乱就已经开始了,我上高中那会儿,出于虚荣,上了一所那时候被称为‘实验性’的高中,其实就只是因为那所学校里设有打字课。”

老乔对着镜子直摇头,边洗手边说:“整个学校只有一台打字机,没过几个月就坏了,不过也是情有可原,三百多名青少年用手指敲打着同一个灰色的小玩意儿,况且质量都不知道有没有保障。但是我们谁也没能想到,其实改变早已在那个时候悄悄生根发芽了。没过多久,打字机就到处都是,再后来就有了电脑。社会的污染就此开始,人们早已在这快速的变革中迷失了方向。”

巴托看着爷爷拿起了一瓶香水,往脖子和手腕上喷了几滴。

“什么垃圾,”他嫌弃地问,“这是你爸爸的东西吗?”

“是的。”巴托如实回答道。

“什么垃圾!”

“那是你觉得。”乔瓦尼恰好就在这时推门而入,紧接着说,“总比你的古龙水好。”他闭了一下眼睛,翘起鼻尖仿佛在嗅着空气。卫生间开始变得有些拥挤,老乔在镜子前,巴托坐在马桶盖上,而乔瓦尼站在门口。

“我的香水味道比较淡,更现代。”

突然间,他记起小时候,每当父亲讲述着他那让人难以理解的爱情观时,母亲就在一旁哭,他则紧紧抱住父亲的腿不让他离开。一开始的时候,老乔还尽量温和地摆脱他,后来次数多了就越来越不耐烦,直接扯下儿子紧紧黏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有一次,乔瓦尼死死地抱住父亲怎么也不肯放手,老乔实在是拗不过他,抬腿就走,乔瓦尼便被拖在地板上,直到被拖到了门口。突然间,他猛地起身把头往墙上撞,墙硬生生被撞凹进去一小块。那次,就只有那一次,老乔留了下来。

“你看到没有,巴托?世人被分成了两种,喜欢古龙水的和那些喜欢现代香水的。分歧是一种强大的存在,永远不会消失。”

“你别说了,反正他也听不懂!”乔瓦尼说。

“但我觉得他能听懂。你听得懂,对吗,巴托?”

巴托点点头,说:“世界上的人分为不同的类型。”

老乔笑着转向乔瓦尼说:“也许你才是那个不懂我的人。”

“用不着懂你,你说的都是些胡言乱语。”

“呃,你今晚怎么这么尖嘴薄舌,说话带刺?”

“我能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我有约会。”

“约会?”

老乔就像涂须后水一样,把香水涂抹在脸颊上。

“是的,一个约会。”

“和罗萨丽娅?”

巴托从马桶盖上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们能出去吗?厕所里太热了,我受不了。”老乔说。

“你不打算说说?”乔瓦尼坚持道。

“和你没关系,我得去见个人。”

“去见谁?”

“乔瓦,够了,你给我提供住的地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干涉我的私生活。我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不需要获得你的批准。就当我求你了,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好好待着吗?”

“但是你在变老,克莉丝汀是个好女孩儿,她还很年轻,难道你想像毁了妈妈的生活一样也毁了她的生活?你都不知道有多少次妈妈给你准备好晚餐,但是你没回来。很多事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可你知道什么呢?反正你从来都不在家,你什么都不知道。妈妈不是对你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她只是不想失去你。爸,我永远都忘不了,就算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那些细枝末节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老乔打开门,他不想听,太热了。卫生间里潮湿的空气迎面撞上走廊的寒冷,瞬间溶解得一干二净。壁炉里散发出的热气让喉咙变得干燥,他知道那其实是灰尘的缘故。

“你别这样。”老乔重新关上门,说:“我每天都在想你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特蕾莎。但是我能理解你,我也有这样的记忆,在我心底埋了十年。你知道你奶奶从五楼跳楼自杀的事情,对吗?可怜的人啊,战争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父亲和兄弟姐妹,她的家。那时候我父亲整天都在外头,只有我留在家里陪她。”

“对,我知道。但这跟我想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你听我说完,因为和你一样,我也终生难忘。那是1946年的夏天,她整个人陷入沮丧也有段时日了。一天下午,当我在听着收音机时,她过来问我,想不想吃巧克力。我回答说不想,我那时总是回答‘不’。于是她出去晾衣服,有一阵子,我还听到衣服在拍打空气,扑扑作响。后来就是一片寂静,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直到听到路上有人尖叫,我冲出家门,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你看,有些记忆是很难忘却的。”

老乔拍了拍乔瓦尼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但是,你得学会如何和它们相处。”

乔瓦尼侧了侧身避开老乔的手,说:“这故事我早就听过,你都跟我讲八百遍了。但是,你能告诉我,这跟我刚刚想跟你说的事有关系吗?”

西蒙娜想做爱,但她不确定,她没时间。少女时代的她,一直深信性爱是活着的意义之一。而近年来,她的生活里不仅没有了性,就连她曾经渴望的爱情,也被按上了暂停键。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性生活变成了两具疲惫不堪的身体为了不吵醒孩子抑制着呻吟在床上扭动,而被压抑的不仅是呻吟声,还有愉悦感。

夜深人静之时,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们安然入睡。但这种秩序又随即被打破,她无法假装枕边人能给予她安慰,于是醒来,睡不着,然后过一会儿再次入睡。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深信自己彻夜未眠。如果连觉都睡不好,那她怎么能有精力治疗那些诊疗中心的患者和孩子,又怎么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呢?迭戈散落在走廊的玩具、洗衣机调节不了的嗡嗡声、半开的衣柜门,这一切都折磨着她。她对做爱提不起兴致,因为她满脑子都是玩具、脏袜子、打折促销、可循环利用的购物袋、把深色和浅色衣服分类……把深色和浅色衣服分类。

或许自从她和诊疗中心的心理学家瓦莱里奥上床之后,她的婚姻就变成了一件复杂的事情。或许吧!但是婚姻什么时候会正式陷入危机呢?婚姻陷入危机是因为它本来就处于危机之中。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你觉得一切都是可预料的,第二天,第三天,往后的每一天仿佛都可以预知。但其实真正能预知的,是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可预知这件事本身。

乔瓦尼从来都不能以正确的、成熟的态度来应对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既没有该有的痛苦,也不会在适当的时候与你吵吵架。过去的这二十一个月里,他们的性行为也就只有十来次,尽管他们俩都心照不宣,无人提及“危机”这个词,但无疑他们的婚姻已陷入危机。

她睡不着,躺在她身旁的乔瓦尼,就像死人一样既不呼吸也不挪动,除了他的手偶尔会在床单上动弹几下,但那也只是完全没有意识的抖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成了那种语欲胜人的女人,即使这种言语上的胜利是以牺牲他人的感情和尊重作为代价。用他人的幼稚衬托出自己的成熟,同时又不失优雅,像侦探一样敏锐观察着他人言行中的不一致,这些都像海洛因一样给她带来快乐。

她感到肚子有些饿,没准儿可以以此为契机展开一番讨论,虽然这只不过是个打开话题的借口。她十分清楚自己真正想要表达什么,并且胜券在握。但是今晚她不想吵架,至少不是故意想吵架的,她只想要在乔瓦尼身体没有不适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他。生活本就不易,他们当下的处境也不容乐观,要是在此基础上,还要加上一个六十多岁仍欲求不满的老人,无疑是雪上加霜。她的忍耐,也终于在十一天后到达了极限。即便那是她丈夫的父亲,即便孩子们也都很喜欢他住在家里。说实话,老乔算得上英俊,他肩膀宽阔,身体健壮,身高刚刚好,他结实的手臂让人感觉他能够举起任何东西,但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况且他还那么令人恼火。背叛,也随着他的到来潜伏在了这个家里,但显然这不是背叛该出现的时候。

床的另一头,乔瓦尼零碎的思绪被逐渐暗淡的光线取代,陷入沉沉的睡眠。这时,一个问句准确地扣在他头上,在晚上这个点被一个问题吵醒,就像有人弄乱你的头发或拉扯你的睡衣一样令人厌烦。

“怎么了?”

“你睡着了吗?”

“可能吧,我不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跟你说个事。”

在婚姻的无数条潜规则中,有一条最基本的,就是不要在半夜和对方讨论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也千万不要在双方沉默半小时后突然开口。除非是喝了点酒的周末或暑假,毕竟小饮怡情。但在二月(两人交流沟通的次数远远低于其他季节的平均值),在与平常无异的一天结束后,这种情况下是万不可在深夜发表意见的。

乔瓦尼觉得,他选择了婚姻,并不意味着就放弃了自己梦想的生活。

“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吗?”

和昏昏欲睡的乔瓦尼截然不同,此时的西蒙娜睁着眼,状态无比清醒,带着从早上六点开始的持续的压力。“你爸,”她说,“他得搬出去。”

就像一部回放的电影,乔瓦尼追寻着他意识里仅有的一点清醒,试图理解他妻子的话。“什么?”他问道,“为什么?”

“我担心孩子。”西蒙娜说,“单从教育这一点来说,你爸的存在就是一场灾难。”

每当有人把教育说得宛如一吨水泥般沉重时,他总是无比嫌恶、反感。

“在我看来,孩子们对他很满意。”

“但你也听到巴托说的那些事情了,不是吗?还是说你当时在忙着吃煎肉排?这个罗萨丽娅是他妈谁?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黑暗之中,乔瓦尼被这讥讽的沉默击垮,一股恶毒的寒意刺痛着他全身,就像在大型超市冷冻柜的过道间行走。

“我的意思是,”西蒙娜继续道,“他们的关系很好,这我当然很高兴,但生活在一起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们按照自己的节奏成长,不用去做些无用的奔跑。现下,每天维持现状就已经非常困难,可自从你父亲来了,他的处事方式就像杵着棒子一样,推着我们计划的轮子向前跑……你必须尽快跟他谈谈。”

计划?乔瓦尼很累,但他确定他从未跟西蒙娜讨论过关于孩子们的什么计划。他们曾讨论过什么对孩子们好,讨论过孩子们不应该只是上学和看电视,让他们积极参与各项活动是多么地有用。但是这一切都不能过度,西蒙娜对任何事情,都执着于掌控在一个刚刚好的程度,否则好事可能也会变成坏事,而坏事则会破坏她所谓的计划,或许计划就是不能过度。也许当她谈到计划,暗指的是雀巢产品对计划的破坏。

“所以呢?”她问道,“你会跟他谈吗?”

他一直都很信赖西蒙娜,即使是现在,他也清楚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但他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好好地讨论这一切。他感到有种强烈的必要,需要重建他们家现行的教育理念,一起商量更适合他们的孩子的教育方式,此外,还要决定哪些人真的可以当朋友、哪些人不行。他想沿着生命那荒芜的沙滩,给过去和未来之间画上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但是,她怎么能就这么脱口而出,什么叫“你爸他得搬出去”?那是他爸,就算他会杵着棒子推着他们的计划向前走,他也始终是他爸,而现在他无处可去。

“所以呢?”

沉默,距离,冷漠。我是谁,你是谁?

西蒙娜开始哭,悲哀滑过沙哑的嗓子,猝不及防的哭声缓缓如流水,让人痛苦不堪,让他忍不住想要安慰她、抱紧她,想要打破这沉默,想要为她做任何事情,只要她不再哭泣。内疚感,在乔瓦尼看来,是他听过的最真实的副歌。

“所以呢?”呜咽的声音问道。

沉默,距离,冷漠。

乔瓦尼挪了挪枕头,把身子转向了另一侧。

注释:

[1]罗里斯的昵称。

[2]Planet Funk乐队,成立于1999年的一支意大利乐队,主打电子摇滚风。

[3]《阳光下的地方》,意大利第一部纯国产的系列电视剧,也是最长寿的意大利电视剧,自1996年开播,至今仍未完结。

[4]帕尼尼,意大利一种传统三明治,用意式面包夹好馅料后,再放在专门的烘烤机中加热压烤成热的三明治。

[5]圣埃莫堡,那不勒斯的一处要塞,与邻近的圣玛蒂诺修道院,一同居高临下俯瞰全市,是该市的著名地标。

[6]那不勒斯有种喝咖啡的方法是:先用蒸汽把咖啡杯加热,再盛上滚烫的咖啡趁热喝。但这种喝法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因此,副董事长才会问咖啡杯是冷是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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