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特尔·提比略事件的前几周,我和丽贝卡几乎处于无视对方的状态。我的妻子已经放弃挽回我。她不再问:“你怎么了?”因为她总是得到同样的回答:“没事。”这是最糟糕的回答,应该被写进婚姻法,明令禁止使用。这个回答从不是真的,只会让对方感到无助。“没事”两个字让你无从下手。
我希望跟妻子少讲话,我们的确很少说话了。一方面,我们的沟通变成一种模式——或者说,我的沟通变成一种模式。另一方面,我少讲话的希望成真了,而且变成了习惯。
我们婚姻的奇特之处是,即便在冷战期间,我们仍然拥有美满的性生活。或者应该说,我拥有美满的性生活,这一点我是过了一阵子才明白的。我极为迷恋妻子的身体,既恐惧又狂喜,那种迷恋没有底线,没有自我。我在床上变得爱讲话,言语有点粗鄙,喜欢说表达爱意的话——过去爱她,以后爱她,她是唯一,不会有其他女人。即便我们关系最糟糕时我也对她这么说,我说的也许是真心话,这些话我不仅仅在做爱时说,情欲消退后我也对她说。
我飞往巴厘岛的前一周,我们做爱后妻子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刚才跟谁上的床?”
“你啊。”我不解地回答。
“不是我,”她说,“你不会跟一个整天视而不见的女人上床的。”
“我心里没有别人。”我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有外遇,没有性幻想对象。“你觉得我有别的女人吗?”我问丽贝卡。
“没有。”她说,“你没有别的女人。”
我转过身,手放在她的背上。“我没想过别的女人,而且也没有别的女人可想。晚上我没回家时,真的只有我自己。”我说,暗自为我的忠贞不渝感动。
“我知道。”丽贝卡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她说,她上周跟踪过我,看见我去了卢娜餐厅。
“你在监视我吗?”我生气地问。
她说,她想知道我为什么对她失去了兴趣,于是有一天晚上她跟着我,看见我坐在一家昂贵的餐厅里,独自一人,周围是一对对夫妇和情侣。这个孤独的男人,她的丈夫,非常缓慢地把一块香肠送到嘴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香肠,仿佛在欣赏美丽的花朵——然后香肠消失在他嘴里,他闭上双眼咀嚼香肠,一脸狂喜的神情。丽贝卡不断提到“香肠”两个字,她说得没错,那天晚上我在卢娜餐厅享用的第三道菜是自制小牛肉香肠,搭配瑞士甜菜叶和黑松露。
我眼前出现一幅悲伤的画面:我的妻子,穿着棕色风衣,站在卢娜餐厅窗外,看着她的丈夫独自一人享用一道道美食。我想象那是个下雨的夜晚,让画面更加伤感,可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真的下雨了。
“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丽贝卡问道,我的手依然停留在她背上。“你吃完香肠后拿起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还在工作,爱你,吻你。’”她开始哭泣。
“我没说谎。”我说,“我当时在画草图。”
“我相信你没说谎。”她轻声说,“我相信你。不过,”她继续道,“我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看到你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还是看到你自己一个人。”
“对不起。”我说。
她坐起来,用手指着我。“哦,不对,我知道。”她说,她的声音尖厉刺耳。“我知道哪种更糟,是我看到你对面的那张空椅子。你宁愿要张空椅子,也不愿意要我。”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如果是一个有胸有屁股的女人坐在那里,”丽贝卡尖叫着,“哪怕是全世界最棒的胸部和屁股,至少我可以去跟她争。可我跟张空椅子没办法争。我不知道要怎么跟空椅子争。”她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朝墙壁扔了出去。
“妈妈?”
法伊抱着玩具羊出现在门口。丽贝卡跳下床,跑过去抱起法伊。我看着她们消失在门口,接着听到耳语和歌声。虽然我妻子的声音尖锐,唱歌却很好听。
十五分钟后,丽贝卡回到床上抱紧我,用手抚摸我的头发。
“你不是跟我做爱。”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开口说,“你是和自己做爱。你跟自己达到性高潮,而我只是你的工具。”
“不是那样的。”我吃惊地说。
“嘘,”丽贝卡说,“我是说,一个美丽的工具,就像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1],非常高贵,非常珍贵。你对我,就像小提琴大师对待他的琴——激情、热情、温柔。你非常温柔。不过,如果躺在这里的是另一个女人,你同样会无法自拔,因为重点是你,而不是女人。”
我想要反驳,丽贝卡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嘘,”她说,“我们要睡了。”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无法入睡。我想证明妻子错了,却什么证据也想不出来。早上我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跟我做爱,她说:“哦,没有,我喜欢跟你上床——至少到目前都很棒。”
我情绪低落地去上班,不过心情很快就好转了。因为有太多东西让我感到安心。至少我们的性生活非常和谐,至少我们的假期和圣诞派对非常棒,至少我爱我的妻子,至少曾经爱过,至少我们一家四口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们过去真的很幸福。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时非常开心,孩子们没发现我常常消失不见。
婚姻的问题在于会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如果我想相信我们之间一切都很好,我就回顾那些愉快的片段,得出婚姻美满的结论。如果我想证明逃避我妻子的行为是正确的,我大可以回顾那些不愉快的片段,选择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版本,并且深信不疑。我想听什么就对自己说什么,然后不做任何改变。
我妻子给我这种心态起了个名字,叫作“无论如何世界”。“我们是你的家人。我们一直在这里。你不用做任何努力就可以拥有我们,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在这里。对你来说是幸运的,对我们来说是不幸的,因为你没有任何压力,不用做任何改变。我应该打碎你这个无论如何世界,应该离开你或者搞一出外遇,可我不想这么做——我是你的妻子。”
妻子的话让我感动,于是下决心开始改变,不再把自己孤立起来。我经常下这样的决心。我是那种习惯放弃的人,常把“就这一次”和“这是最后一次”挂在嘴边。这些话我在卢娜、赫丁和斯特兰兹都对自己说过。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自己吃大餐,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陪在丽贝卡身边。”过不了多久,我会再次坐在这里,享受我的孤独感。不幸的婚姻是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方式——也许真的存在。
注释:
[1]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从维奥尔琴发展而来,主要特点为琴肩倾削、侧板宽大、琴背平薄,用六根弦来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