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涂第三次在后视镜里和苏鹤子对上了视线。
这姑娘,除了在机场见面时简短地说了句“我是苏鹤子”以外,就再没开过口,一路都是宋涂在说话,她沉默以对,最多点个头回个“嗯”。
少女杀手金牌奶爸在内心叹了口气,脸上却带了笑意:“在研究什么?”
苏鹤子看着镜子里弯起来的眼睛,没有回答。
“是不是在想:‘啊这个人好可笑,第一次见面竟然就看见他爬在机场栏杆上’?”
宋涂带着笑意,刻意模仿了年轻女孩子才会有的夸张语调,被他那一张标准的居家好男人脸一衬,显得特别喜感。
后座上的女孩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涂,脸上没什么表情,果不其然没有被他的尬聊打动。
宋涂丝毫没有因为冷场而气馁。
他像是被自己逗笑了似的咧开嘴角,对后视镜里的苏鹤子挤挤眼睛:“别为照顾我的面子否认啊,那画面太美……我想起来都想笑……啧,我就是怕绕远了错过没接着你,索性就想翻进去拉倒了……这不寸了么这不是……”
“对了,还是得给你道个歉!哪有把小姑娘的名字掉地上让人踩的道理……还给我撕坏了……”
“那什么,千万别介意,叔叔跟你说对不起哈。”
“看你一直裹着大衣,是嫌冷么?门边上有个保温杯,里头有大麦茶,随便喝。”
“今儿周末,高速上车还挺多,估摸着到临江还有一个小时吧,你困就睡会儿……”
——宋涂压根就没想着苏鹤子能搭腔,只一股脑说自己的。
宋涂觉得自己理解苏鹤子。
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的,突如其来因为这么个事儿从南半球千里迢迢一个人飞回来,心里多少都是怕的,肯定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多开口。
老苏不在了。
临江也好,中国也罢,对于这丁点大就漂洋过海的小丫头来说,算是举目无亲。
……更何况……
这一趟,又哪里会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奔丧呢?
怕是整个人生都要被不可抗力颠覆了吧。
老苏晦暗的目光又一次在脑中闪回,灰黄的眼球表面暴凸出根根血管,像是被蛛丝缠狠了的兽……
宋涂倏地闭了嘴,双手扣住方向盘,目光沉沉地扫视着车玻璃后的夜色,不再开口。
苏鹤子直勾勾地注视着后视镜里的宋涂,前车尾灯猩红的光打在他小半张脸上,莫名显得眉目冷峻。
方才跟她絮絮叨叨的那个人,那个撅着屁股挂在栏杆上捡她名字的人,像是一件被脱下的衣服,被宋涂无意识丢到了一边。
在夜色里凝视着车流的这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和锋芒。
像是……
第二个宋涂。
…
苏鹤子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放松了一直绷着的背,慢慢靠后,任凭自己陷进了椅背。
她移开眼睛,视线落在车门置物柜里插着的保温杯。
拧开,皮圈摩擦发出的声音吸引了宋涂。
苏鹤子感觉到他在后视镜里弯了弯眼角,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个男人脸上肯定浮上了笑。
腾起的水雾蒸腾出某种温暖的香气,苏鹤子眨眨眼,向里头看。
大麦茶深棕的颜色在保温涂层的衬托下显得黑乎乎的,上头浮了一颗红枣和四颗枸杞。
“唉,人到中年不得已。”宋涂在前头悠然说了一句,“保温……”
“保温杯里泡枸杞。”
女孩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宋涂吓了一跳,差点在高速上踩了一脚刹车。
他愣了愣,看了后头的姑娘一眼:“……哟,可以啊连这都知道……我还当你听不太懂中文呢。”
苏鹤子又不说话了。
垂下眼睛,一口接一口喝光了保温杯里的热茶。
宋涂默然,继续瞪着眼开车,心想:老鸟儿家这丫头,有点儿意思。
…
临江距离南京有七八十公里,算是个小卫星城,从机场出来走溧阳高速开个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路况不错,车流不算密集,宋涂又是个温和的老司机,手稳脚稳,坐他的车几乎没什么颠簸感,再加上车里又放着舒缓的钢琴曲,还弥漫着一股很淡很淡的奶香——婴孩身上那种味道……
苏鹤子喝完那杯茶就睡着了。
她在天上那十几个小时最终也没能休息。
一闭眼就是黑压压的眩晕感,像是掉进无限深的黑洞,心脏被大力扯住,身体却因为重力而飞速坠落,必须要睁开眼才能“砰”地落地,浑身的血都在哗哗地余震。
苏鹤子太熟悉这种感觉——很久没经历了,但是一旦有过一次就能一辈子记着。
第三次因为心悸而冒出冷汗的时候,苏鹤子站起来去了洗手间,问空姐要了漱口水,在里头待了五分钟出来,脸色恢复如常。
接下来的飞行,苏鹤子全程戴着眼罩,呼吸匀长,像是睡着了。
她其实一直睁着眼,像是在瞪着广袤黑暗里的什么东西。
…
模糊的意识回笼。
耳朵里是钢琴曲的旋律,车行驶中发出的、闷闷的声音,还有自己心跳鼓动的声音。
苏鹤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睡着了。
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车上喝水、睡着这种事,她曾以为自己不可能做得出。
……有点大意了呀。
苏鹤子缓缓直起身子,眨眨眼,视线扫向驾驶座上的宋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宋涂突然开口:“检查安全带,坐好。”
苏鹤子看着后视镜里的小半张脸,宋涂的眉目显得严肃凝重,眼睛里像是反着针尖似的光。
“手机在我外套的右边口袋里,拿出来,拨1。”
苏鹤子盯着宋涂,抿了抿嘴。
目不转睛看人并不妨碍她完成宋涂的要求,她的眼睛钉在宋涂的脸上,手指依次摸过了安全带扣和后座上毛呢外套的口袋。
按下拨号后,苏鹤子盯着跳出的联系人姓名看了一秒:“开公放了。”
她话音未落,宋涂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向前猛地一窜!
苏鹤子被惯性紧紧压在座椅上,一手把住右侧门扶手,一手不忘紧紧攥住那个正在接通的手机。
“嘀——嘀——”
车前的视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微妙地变了。
黑沉沉的天穹压着青灰的路面,向着前方更深沉的黑色中心延伸而去。
路旁没有灯,路上没有车。
原先亮闪闪的尾灯群,擦身而过的行车全部不见了。
整个高速像是……死了。
只有宋涂的这辆车,像是沉在黑海底的一粟,在疯狂加速。
“嘀——嘀——”
窗外飞掠而过的绿化带和路标指示牌模糊成液化的一片,风和空气被冲击而过的车挤压撕裂,透过车身的每一条缝隙将尖啸渗透进来,仿佛是野兽被捏碎了咽喉。
车里的音乐停了,空调也不再工作。
苏鹤子紧紧盯着前方,黑洞洞的瞳孔里映着宋涂小半张脸,每呼吸一口就腾出白花花的水汽。
“嘀——嘀——”
油门被踩到了底。
宋涂双手把着方向盘,脸色很硬,肩背却松了下来。
他踩着油门将身子抵在座椅上抻了抻,仿佛知道苏鹤子在看他,弯了弯眼角,温和地说:“鹤子,咱们要迟一点才能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