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Z643,墨尔本-南京,预计到达:20:45,状态:已降落”
宋涂挤在一众接机人之中,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扶了扶眼镜,伸着脖子眯着眼,视线扫过不断变动的航班信息显示屏。
“……哟,怎么呢?胖儿又哭啦?拉了?饿了?”
听着电话那头远远传来的嚎啕,宋涂微蹙了眉头,把手机贴得更紧了些。
“……哦,叫你陪着玩儿呐?咱家儿子真会挑时间作妖!我前脚走他后脚就翻天……嗯嗯,老婆大人辛苦了辛苦了,回去我来带他,你就躺着敷面膜就行……”
手机微震,宋涂移开瞥了一眼,加快语速对电话那头的女人唠叨:“……不说了哈,领导电话催命呢……哎谁说不是呢,周末大晚上派活加班,哪儿是人干的事儿……快去陪胖儿玩吧,帮我亲一口……早点休息……嗯,我也爱你,么么哒。”
一个温温存存的“哒”余音未绝,宋涂手指一划,呼叫等待的那一位被无缝衔接连上了线。
“怎么说?”
——一反方才的腻歪劲儿,这个高瘦男人仿佛一秒性冷淡了,惜字如命,连面部表情都奉欠。
“老爷子还是想见她一面。”电话那头是个清冷的男声。
宋涂一顿,眉心一皱:“……几个意思?谈崩了?”
“字面意思。单纯见一面。”
宋涂眯了眯眼,蹙眉盯着上头红红绿绿闪闪烁烁的显示屏,像是突然出了神。
那头很默契地闭嘴了,连呼吸声儿也听不到。
两厢僵了数秒,宋涂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后退半步让过一个捧着花往前挤的人,宋涂换了左手拿手机,右手探进羽绒服口袋摸索出了一张叠好的A4纸,单手抖开:“……时间地点定了么?”
“明天十二点,瓜洲渡。”对面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
宋涂“啧”了一声,刚松点的眉毛又拧紧了。
他悉悉索索抖着纸,低声喃喃:“这他妈的。”
对面顿了一秒:“……小刀昨儿还在说,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宋哥像正经人,一次粗口也没爆过。”
宋涂抖了半天也没能成功把那豆腐块纸展开,烦躁地用肩膀夹着电话,腾出左手去帮忙,一个不留神“嗤啦”把纸撕了个大口子:“靠!”
电话那头的男人像是叹了口气:“……老宋。”
“行了知道。”宋涂单手提溜着开叉的A4纸,不耐地拽下手机,声气儿不自觉大了起来,“上头都发话了,我们小胳膊小腿的哪儿拧得过啊?明儿就算老鸟儿从土里爬出来追着砍我咬我,我也把人给你带到,你们想怎么弄怎么弄,行了吧!满意了吧云少?”
“老宋。”
对面的声音明明还是不起不伏的,但莫名听着就冷了下来,像是突然凝成一线的冰。
一下被钉住似的,宋涂不说话了,垂头攥着手机,指节泛白。
“见面是老爷子的决定,我改不了。”
那男人冷而平的声音透过听筒缓缓传进宋涂的耳朵,一点儿没大声,却仿佛给机场大厅的嘈杂加了隔音罩子,完全盖过了那些杂七杂八,让宋涂瞬间就沉下了躁动的心神。
“但同样,老苏的决定,也没人改得了。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
“……”
“‘山海’要护的人,谁敢动?”
“……”
“安心。”
宋涂垂下眼睛,手指用力扣紧了手机壳,许久才吐出哽在喉头的那口气,“嗯”了一声。
“收拾好情绪,可别吓哭人小姑娘。”缓了一会儿,那头不放心似的又嘱咐了一句。
“……滚你丫的!”
宋涂噗嗤笑了,镜片后的眼眉终于舒展开来,紧绷的肩膀刷拉松垮,整个人的气息浑然一变,似乎又回到一分钟前哄老婆的那个状态了。
“就这还用你说?老子是谁?人见人夸少女杀手金牌奶爸好吧……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杀神少爷!别回头人在我这儿好好的,一见了你给吓出毛病来。”
他推了推眼镜,又瞄了一眼航班信息屏,抖擞精神,甩出一只手就要伸半个狂放的懒腰,对着电话飞了个吻:“……行了老夫老妻就不多说了,我泡小姑娘去了,拜拜了您呐么么哒。”
——宋涂得了那人的话,心情一下子就松快了。多日以来沉沉压在心头的阴霾仿佛被长风一卷而空。
是了,只是见个面,规矩罢了。
老鸟儿最后的眼泪。
老鸟儿用一条命换来的一个承诺。
老鸟儿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小女儿……
谁还能碰能动了不成?
怕什么?
怕个屁。
……
心念至此,豪气顿生。
宋涂一边按掉电话,一边支棱出手臂,放松地、用力地、如释重负地往外一扬。
——然而,他忘记了手上那张脆弱的A4纸。
“哗!”
命途多舛的白纸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本就从中裂了道大口子,此刻再被这么势大力沉地一抖索,直接当空对半开。
“……!”
宋涂懒腰伸到一半反应过来,急着去捞那纸,无奈一手抓着手机,又被前头密匝匝的人群所阻,动作就慢了一拍。
他只攥住了一小半的纸头,另一半晃晃悠悠就飘出去了。
擦过前面好几个人头顶的毛,被空气中挤压出的漩涡卷着一路飞,直接朝着围栏里头双开的玻璃门去了。
咔。
门开了。
正好里头有一行出关的人。
人人大包小包,左顾右盼,呼朋引伴,红光满面——飞机坐久了,刚落地的人好像都有一股莫名喜洋洋的劲儿,就跟多少年没下地了似的。
周围一下子更吵了。
喊人的,找人的,接到了人的,响成一片。
宋涂好容易排开前头一堆人,接了无数白眼,终于挪到了隔离围栏跟前。
他攥着一半纸的手探进去,眼睛盯着那飘飘忽忽落地的另一半纸,朝刚出关的那一堆人扬声喊:“……哎,哎!帮忙捡一下那个纸,就地上那个!”
一堆人没几个听见的,太吵了。
听见的也没几个朝他看的。
什么纸?你谁啊?谁管你啊?自个儿捡去。
宋涂左右看了看——围栏隔开出关和接客的人群,所以设得很长,要是想进去拿,要么得跑老远找闸口的安检人员打招呼,要么就不要脸翻进去。
找安保的路上万一人出来了呢?会不会就错过了?
省时间的话还是翻进去的吧……
就他转心思这当口,那半张可怜巴巴的纸就已经被好几只脚踩过、被好几个大旅行箱轮子碾过了。
——那纸上还写着人姑娘的闺名儿呢!
“啧,这事儿办的……”
宋涂推推眼镜,郁闷了。
他左右瞄了一眼,认命地攀上围栏,打算趁安保不注意快速翻进去再翻出来完事儿拉倒。
老脸不要了,接人要紧。
周围人没多少顾得上欣赏宋涂翻围栏,都忙着自个儿的事儿呢。发现的人也都翻个白眼了事,这年头奇奇怪怪的人多了,在机场跨个栏算啥呀。
于是,正当宋涂两手按着不锈钢扶手,一腿骑上栏杆撅着腚要往下翻的时候,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
——手指细细的,指甲圆圆的,食指拇指捻在一起,当中夹了半张纸。
哎我去,到底还是有好心人呐。
宋涂咧嘴一笑,人还架在围栏上先忙不迭去拿那张破破烂烂的纸:“谢谢谢谢!我接人用的!谢谢——”
捏着纸顺着手望上去,宋涂一顿,张了张嘴,没能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