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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不完美的所有美丽

这就是那个她爱的男人,正是傻到了一定级别,才纯得令人感动。也是这样一个男人,即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要拼死守护着他和她的爱情。

飞机在跑道上急速滑行,轰隆隆地湮灭了一切声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瑞士到中国的航班上,但唐漪从未感觉到如此辛劳,甚至有些神志不清。她像一只迷失回家路的蜗牛,即使有坚硬的外壳,却也需要有一个家,提供温暖和热度。她在飞机上想睡觉,却难以入眠,时时如坐针毡。越想睡,越清醒。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唐漪疲惫不堪。

看着窗外虽然远去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回到这里。这座城市对我足够友善,她让我遇见了那可布,遇见了在广场唱歌的男孩女孩,也遇见了涂潇林的父母。遇见了藏着日记的咖啡馆,看到了涂潇林留下的日记本,看到了还不算太晚的当年的心情。生活两年的城市,有了熟悉的学校、街道、酒馆,有熟悉的别墅和每次那可布有心事时便会带我去的莱芒湖畔,当然,也见到了不告而别的涂潇林。而这里,也是一个积满梦魇的城市,这里有两个人冷漠的诀别,有永不相见的约定,有割心舍掉的恋人,有争取不来的幸福,也有给予不了的人生。

这个冬天,到底有多少人在与自己的爱情道别?

唐漪回想着就在刚才自己的眼睛里是如何充满视死如归的气势。以前想抓住涂潇林的时候,她对他那么没有信心。她曾认为涂潇林是个花心萝卜,是个负心汉,是个心中只有自己的大少爷。现在,她要放开他的时候,涂潇林却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痴情、楚楚可怜。所有的回忆他都记得,所有的努力都为了唐漪。就是这样一段情,就是这样一个人,除了分开,只有分开。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定律?就像当年从江桥上扔下的写着“在一起”三个字的愿望船,没有顺利地飘走,所以愿望不会成真。但又像涂潇林在愿望船上写下的“希望唐漪的梦想都能成真”,所以才有两人之间纠葛不清的这些年。

用力忘记一个人,用力擦去关于他的印记,越是用力,记忆越是清晰。所以现在,唐漪在祈求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了,越想,越寂寞。

寂寞,会凝滞时间,会停滞前进。

也会,停滞忘记一个人的脚步。

唐漪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和任何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她不得不承认,也深切地体会到,只有涂潇林能打破这段距离。

高中毕业后,同班好友在酒吧喝酒,她怎样也无法与猜拳喝酒的同学为伍。同学们来拉她去玩,她却只是推脱说要留一个清醒的人来负责大家。她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其他的同学唧唧呀呀地猜拳,然后往肚子里灌酒。她害怕喝醉,酒精会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而害怕来自内心深处对世界的不信任。

她一直相信安妮宝贝的一句话:没有安全感的人,也无法与人建立长期的感情关系。

说无法建立,不如说根本就不会建立。

凌夏这个名字是近两年才传到唐漪的耳朵里的,她曾经以为她无法与自己和涂潇林相识的五年相提并论。

但事实上,任何一种相识都是带有危险性的。

凌夏成了新闻主播的事,她听陆希娅提起过。在电视上偶尔能看到她的节目。近一年,她已经在电视台做得颇有特色。凌夏天生一张讨巧的瓜子脸,这也帮她实现了梦想。她是一个适合在舞台上、镜头前展现自己的人。唐漪则完全不同。她最怕镜头,一个镜头能框住她身体所有的细胞,僵硬得一动不动。而凌夏是个精灵,她善于与人交际,长于沟通。她讲话慢声细语、表情丰富,谁都爱听。涂潇林的妈妈是商人,她定是希望儿媳妇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这对涂潇林以后的事业也会有帮助。

想到这,唐漪就笑了。凌夏确实是个优秀的孩子,虽然她只比唐漪小两岁,但唐漪一直把她当做孩子看待。而现在,她成了唐漪真正的竞争对手,不,她已经打败了唐漪。

唐漪到家先睡了一觉,因为哭得眼睛干涩。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可能一个晚上,可能一天一夜,反正她起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她看看窗外,搞不清楚状况地扶着墙走出了房间,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这一趟,她确实太疲惫了。

“你终于醒了。”唐漪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晃着手中的电视遥控器。

“我睡了很久?”

“你再睡,我就要退休了。”

“没有王子吻醒我?”

“你一直在做梦。”

唐漪揉揉自己的脑袋,她确实意识到自己睡觉的时候做了很长的梦,梦得很累很累。可是一醒来,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你一直在说梦话,一直在喊涂潇林的名字。”

“什么?”

“那个男孩……是不是高中时……”

“高中到现在,这五年来,我一直喜欢的男孩。”告诉妈妈也无所谓,反正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家里不是对你……不……”

唐漪点头,她无法否认,她的母亲是如何用最体面的方式拒绝了她。

“如果他家不同意或怠慢你,就不要再勉强和他在一起。”妈妈的话朴实而不惊波澜,这是唐漪最能接受的方式。她曾一度很怕妈妈问起她和涂潇林的事,但妈妈从没问过。唐漪有属于自己的个人世界,妈妈不会闯入,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关注着她成长的每一步。

唐漪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妈妈。即使以前很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现在也一定要面对了。

“我不嫁了,我就要你和爸爸,我们三个过一辈子。活够了,我们三个一起死,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别的留恋。我不需要别人,不需要任何人。”唐漪搂着妈妈的脖子。她只是不想再继续关于涂潇林的话题,任何有关他的一点信息都让唐漪百爪挠心,她现在就连看到两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都会心痛。

“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妈妈轻轻地打了唐漪的屁股。

一股暖流涌上来,唐漪豁然感觉这个家少了以前冰冷的味道。她们的对话不再那么稀少,她们愿意感受彼此的感受。无论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父母每日在忙些什么,家就是家,唯一能承载你所有痛苦和喜悦的地方。

父母也是一样。爸爸是威严的,妈妈是温柔的,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相处的模式,不能复制也不能类比。年轻时他们为了这个家整日在社会上奔波,荣誉、地位、金钱,到头来不过是能多为这个家添一块砖加一块瓦。在外面奔波了大半辈子,还是最向往回家,向往在家中度过安逸的时光。不需要外面花花世界的喧嚷,不需要霓虹灯,不需要推杯换盏,只要妈妈能搀扶着爸爸,爸爸能扶着妈妈,一步一步,迈向平静而真实的生活。

没有父母的祝福,我们就没有资格幸福,这是唐漪的信条。她不知道哪里有所谓私奔的道理,就算他们能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但笑容里不会藏着叹息吗?

她也曾幻想过,如果涂潇林的父母在她临走之前同意了他们的事情,唐漪会有多开心地抱着涂潇林的脖子放声大笑,她要笑三天三夜,要笑一生一世。在她看来没有人比她幸福,她得到了她用心去爱的人,以及随之而来的全部祝福。

但那些现在看来都是虚无的,是想象的。是幻想、畅想、妄想,是被人耻笑,是只身拉着箱子走进安检关口时头也不敢回的委屈。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这种委屈。

泄气,泄掉了积蓄五年的怨气,卸掉了全身骄傲的盔甲。只剩躯壳,只剩残存的脸和身体。

现在她的心里,一片荒芜。

唐漪一连三天没出门,身子软塌塌的,面黄气虚,咳嗽都觉得整个身体在震动。到了第三天晚上,唐漪的爸爸强烈要求唐漪要出去放放风。

“你出去溜达一圈吧,在小区里走走也行。再在家就要发霉了。”

“我不去。”唐漪抱着垫子窝在沙发里。

“那就给朋友们打打电话。”唐漪的爸爸又把唐漪的手机递到面前。

“给谁打?”

“随你便,让我知道你还没变哑。”

“你别折磨我了。”唐漪把手机摔在沙发上。

唐漪的爸爸坐下来。

“或者,跟爸说说。”

唐漪靠在爸爸身上,她没有力气讲,没有力气回想。

“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这是我最常想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喜欢他,那么久?他明明就变了。”

“你喜欢他什么?”

“不知道,以前能说出来,现在反而说不出来了。他没变的时候,我喜欢他没心没肺;他变了以后,我喜欢他若有所思。其实他不好,他没那么好;那可布比他好。可是我只喜欢他,有了他我就没办法再喜欢上别人。”

“你小时候不是一直喜欢外交官吗?爸爸给你介绍个外交官好不好?”

“那是小时候瞎说的,喜欢外交官是因为他们能出国玩,到处旅游。现在,我连出国都是为了另一个人了,外交官,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就别嫁人了,一辈子窝在家里想着涂潇林,爸陪你。看着人家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怎么说,也是我提的分手好不好?你的女儿很引以为自豪呢,虽然实质上,是他离开了我。”

“你从小就较真。”

“真可惜,五年了,什么都留不下。”

“行了,每天就那么点事在肚子里转来转去,出去逛逛吧。”

唐漪拿起手机,从沙发上晃晃地站起来。

“我还想再家里多打坐几天,说不定就成佛了呢。我要是修炼成佛,一定教人拒绝男欢女爱,世界就太平了。”

“竟想没用的。”

唐漪走出公寓,春寒料峭的高大落叶乔木,灯火霓虹下的世界,扩张的悲苦,毫无顾忌地迈过她的身体。轻曼的身影,冰冷的晕光,荡漾着萧清的影子边棱。唐漪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星星,天空是一望无际的黑和一轮模糊边缘的圆月,渲染着冷白的光,让人想起一些前尘旧事。

随后目光就落在了右边公寓的第15层。她的脚步随即向右边迈去。

房门紧锁着,她知道里面不会有人,他和家人都在瑞士。瑞士现在是几点?涂潇林现在在做什么?唐漪敲敲脑袋,为什么还在想他?为什么连自己的思想都控制不了?能不能不要这么不争气?现在想他还有什么用?

唐漪狠狠地敲在门上,然后死死地捶了门,一下又一下。

“为什么要认识我,为什么要我看到你,为什么在食堂救我,为什么跑过来搭讪,为什么那么没心没肺,为什么给我发短信,为什么和我家住在一起,为什么又偷偷跑掉,为什么让我喜欢上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唐漪摇晃着门,滑到了地上。她蹲坐在门边的墙上,倚着门,门廊的灯照不亮她所在的位置,她连影子都没有。

清脆的一声锁响,门开了。唐漪愣住了,房子里明明应该没人的,怎么会有人开门?

唐漪抬头,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门里,看上去是三十多岁的男人,面相亲和。

“请问,你刚才是在敲门吗?”

“我……”唐漪擦擦眼泪,“这个,不是……涂潇林……的家吗?”

“哦,你是说原来的房主吧?半年前他通过中介把房子卖给我了。我也是刚搬进来。”

“半年前?”半年前,就是他陪唐漪从内蒙古回来之后失踪期间。

“对。你是他朋友?”

“我……算是吧。”

“他现在已经搬走了,我想你们很久没联系了吧?”

“我们……大概很久了吧。”唐漪看看眼前的新房主,“我……我能进去看看吗?一分钟,一分钟我就走。”

“哦,好啊。”大概是看唐漪现在的状态也不像能入室抢劫的吧,房主把门打开,迎唐漪进来。

这里不是唐漪第一次来,她曾经来过一次,涂潇林打电话说想她。唐漪站在门口足以看清楚整个房间的构造。这套房子的格局跟她家的一模一样,从这里,果然能看到唐漪房间的窗户。不知道涂潇林住在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应该没在这里住多久吧,否则他们应该经常通过窗户遥望对方。他从这里看唐漪的房间的时候,唐漪正在做什么呢?偷偷地听歌?看小说?上网?天啊,是不是都被他尽收眼底了?

唐漪傻笑着,冲房主比画了一下:“从这里能看到我家,这里果然是我朋友原来的房子。呵呵,我该走了。”

房主关上门后应该一脸的困惑,哪里来的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乱敲了一阵门,然后站在门口傻笑了半天,转身就走了。

唐漪离开房子眼泪就掉了出来。她已经很久找不到哭的理由了。就是这样毫无办法,任何关于他的绿豆大的事都惹得她心发慌。她总是想拉住什么东西,用力地撕扯,用力地找回,但她什么也不能做,无能为力。他在瑞士,她是被他妈妈判了死刑的人,他们之间有五年,不疼不痒的五年。

唐漪再也忍受不了,她拿起手机,拨了陆希娅的电话号码。刚刚接通还没来得及等陆希娅说一句“喂”,唐漪的悲伤已经绝了堤。

“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怎么也忘不掉。”

“忘掉一个人那么难吗?”

“为什么人脑不能格式化,为什么我想删除他却还是保存着有关他的全部记忆。”

“五年,五年怎么了,人生那么多五年,五年算个屁呀。”

“我为什么会难过,不是我甩掉涂潇林的吗?不是我推开他要离开的吗?是我不要他的!是我抛弃他的!我为什么要难过?”

“陆希娅你帮帮我,帮我忘了他,求求你。让我知道他有多不好,让我知道他根本是在耍我。”

“可为什么,就算我明明知道他在耍我,我还是想要跟他在一起?”

以为可以走出去,却还是躲在似曾相识的场景里。

依赖使人变得脆弱,孤单会噬骨食心。

那可布回国接手《U》杂志,这个消息是从简雪恬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她问唐漪什么时候上班,唐漪只是叹了一口气。现在那可布回来了,就连在工作的杂志社,也要伪装一副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

那可布回来做《U》的设计总监,他给了《U》新的定位,贝汐的心情明显轻松很多。他开始游手好闲地在编辑室里游来逛去,或者到那可布的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时间。

唐漪和简雪恬在办公室要了比萨作午餐,那可布在去贝汐办公室送资料的时候跑过来偷走一块。唐漪不服气,追上去不让那可布吃。那可布手一横,用文件挡住唐漪的手,然后上下打量了一圈唐漪。

“不要再吃了,保持身材,后天跟我去拍一套样片。我还没看过你拍照的状态,说不定跟专业模特差很多。”

唐漪手一甩:“那当然啊,我又不是专业的。你一去,我……更紧张。”

“那就赶快练练吧……”那可布扬扬手,“还有,新一期的策划还没给我,我完不成工作算你的。”

“喂,你也没告诉我要给你策划呀!”话音未落,只剩那可布转身进贝汐办公室的背影了。

“唐漪,这话你可别让贝汐听到,他非发火不可!”简雪恬咬着比萨走过来。

唐漪压低声音:“关键是,没有人告诉我下期的杂志策划我来做啊!”

简雪恬指了指门口贴的告示:“你早上来的时候一定忘看这个月的工作安排了。”

“回来上班第一天,被抢了比萨,被通知后天去拍照,最糟糕的是还要加班写策划。”打印机发出吭哧吭哧打文件的声音,唐漪泄气地走回自己的桌子前面,看着比萨一口也吃不下。

从杂志社回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冬季天黑得很早,太阳也不留恋这里,急急忙忙地跑向另一个半球播撒温暖。

公寓门口的路灯下,唐漪看到了一个衣着单薄的身影,僵直地杵在灯杆下,看不清表情。她只是隐约地觉得,像是涂潇林,但她根本不相信。可能最近总想他想得走火入魔了吧,唐漪嘲笑了自己一下。

直至走到离路灯不到10米的地方,唐漪才确定,这个高挑的身影就是涂潇林。

涂潇林看着她,视死如归般的表情。唐漪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地打鼓,她不知道还能跟涂潇林说些什么。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是应该在瑞士吗?突然跑到这里来,是来考验唐漪的心理防线的吗?

涂潇林像一个落魄者,在外面受了苦,终于找到了至亲的人,不像刚从瑞士回来的公子哥。

唐漪看到涂潇林,尴尬地笑了笑。唯有笑,不能言语。

涂潇林冲过来,抓着唐漪,用力地吻,用力地吸着唐漪的舌尖,用力地把唐漪嵌入自己的身体。他太过猛烈,唐漪外衣的一颗纽扣被扯掉在地上,她没发出任何声音,任凭涂潇林做什么,只当做是欠他的。唐漪没有哭,哪怕这一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但她已经清晰地感受到涂潇林的泪,也许是因为太冷了,也许是因为涂潇林的泪太炙热,灼烧着唐漪的脸颊,她的脸烧得绯红。她没推开涂潇林,只等他自己停下来,然后抱着唐漪,头扣着唐漪的脖子,安静得像个知错了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如果他们是正在热恋中的人。可惜,他们没法假装是热恋中的人,因为爱太深,因为伤太深。

看外面太冷,唐漪带涂潇林去了“品尝瑞士”。还好尚不算远,走着走着就到了,只是这一路上,两个人没有一句对话。

涂潇林还是点了唐漪常点的三块蛋糕,他试图拾起每一点跟彼此有关的回忆,但已经来不及了。

“知道这三块蛋糕的意义了吗?”

涂潇林摇头,他看了看蛋糕,又抬起眼睛看唐漪。

“你,怎么回来了?”唐漪端然而坐,像要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谈判,一场面对爱情的绞刑。

“我来要回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唐漪的第一反应是涂潇林送她的那块手表,但已经被她扔掉了。

“你。”

唐漪的心定了定,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跑过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突然跑回来,瑞士那边的公司怎么办?你父母同意你回来吗?”

“还知道关心我?”他的表情像个来讨债的小孩儿。

“别学那么矫情。”

“你走后我总是做梦,梦到你回来找我,梦到我们牵着手,偷偷逃跑,谁也找不到我们,没有人打扰我们,就像在世外桃源。你对我微笑,你只冲我微笑,你的眼里只有我,你只会抱着我,偎在我的怀里,我们不需要说话,你也会理解我。”

“……那些无法丈量的欢愉,只是梦中的镜头里营造的幻觉。是幻觉,就不会成为现实。”唐漪讨厌自己这些不伦不类的论调,也不清楚自己是从哪里倒来的做作词句,她厌烦现在的自己,虚伪着,拉扯着自己空无的外壳,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外皮。

“那你告诉我,这一周,你过得好吗?”

唐漪无法看着他说自己过得很好,因为她过得糟透了。回来一个星期,像漫长的一个世纪。

她必须转移话题:“回来后,跟凌夏和潘灏辰联系过了吗?”

“我是回来找你的。”

“亲爱的,”唐漪望着涂潇林,眼里一汪柔情,“可是你这次回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没有人能把这五年从你心底抽走,你也不会再爱上别人,唐漪。”

他的目光忧郁怔忡,她的目光晶莹潋滟。

停了一会儿,唐漪还是说:“我认定了,就会一往无前。”

偷偷地看你,偷偷地想你,偷偷地爱你,偷偷地哭泣……

偷偷地,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慢慢死去……

星星点缀在光滑的黑缎夜幕,夜空岑寂深邃。他们从“品尝瑞士”走出来。涂潇林的眼睛很深,她余光扫过涂潇林的脸庞,他变得如此瘦弱,仅仅一周不见,他是如何折磨自己的。

涂潇林双手插兜,停下来,把手伸出来,帮唐漪弄好围巾,窝在衣服里面,暖暖的,就像他们最初相识一样。

唐漪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只有这样眼眶里泛着的泪水才能快点蒸发掉。

“这么晚了,你回来住哪里?早点回去吧。”

涂潇林没说话,在路边坐了下来。冬天夜里的风轻易就能钻进衣服,唐漪有点瑟瑟发抖。

“难道要我送你?”

他点了一支烟,烟头上有一点红,仿佛璀璨的红宝石。唐漪不清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不是吗,以后都与自己不再有关。

涂潇林摇摇头:“你先回去吧。”

唐漪直觉告诉她事情有些蹊跷,她站到涂潇林面前:“我送你回去。”

涂潇林咯咯地笑:“你谁啊?现在还要送我回家。”

“陌生人也可以助人为乐的好不好?”

“我们都已经变成陌生人了?你快走吧。”

唐漪脑海中闪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冬天在雪地里冻死的画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你为什么不回家啊?”

涂潇林的语气变得虚弱,像病了很久才被人发现。“唐漪,如果我说我无家可回,你会信吗?”

“你……你家,海边的那套房子呢?”唐漪突然着急起来。

“抵给银行了。”涂潇林干裂地笑了,“家里的公司出了问题,半年前房子就都卖了,在你家小区的那套也卖了。在这边混不下去了,我就去了瑞士。唐漪,否则我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你……”

涂潇林沉默着,她却已经感觉到他哭了。烟头掉在雪里,红色的光熄灭了。

“唐漪,我一无所有了,家里公司破产的时候,没有银行愿意帮我们,我家在中国的所有财产都没了。是的,这些事情我最不想告诉的人……就是你。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告诉唐漪你。逃到瑞士去,我两次逃到瑞士去,都是因为……我努力以后能和你在一起,即使……你会误解,我也依然选择这么做。但现在,努力过后我却不能留在你身边了,即使解释清楚所有的误会,我依然无法留在你身边。”

她把涂潇林裹进自己的大衣里,涂潇林的头靠在唐漪的腹中,他双手环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大衣里。唐漪紧紧地裹着涂潇林,天气再怎样恶劣,她也生怕涂潇林吹到一丝寒风。再怎么伪装坚强,他也只是个20多岁的孩子,他有他的委屈和无奈。

“你总是在我面前装坚强,再多的委屈,都不肯跟我透露一点。”

“因为我是你的男人啊。”

唐漪突然笑了,笑得那样辛酸,笑得那样心痛。这就是她爱的那个男人,正是傻到了一定级别,才纯的令人感动。也是这样一个男人,即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要拼死守护着他和她的爱情。

唐漪低头深深地吻涂潇林的头:“住我家吧。”

涂潇林在唐漪的衣服里用力地摇头:“我才不要被人家说倒插门的女婿。”

“我不嫁给你,你不就不是倒插门了嘛!……”

“你倒是真会解决问题哦。”涂潇林一着急,从唐漪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最后他们在唐漪家附近找到了一家宾馆,总算有了住处。

“缺什么,我回家给你拿。”涂潇林什么行李也没有,兜里只插了几张在中国根本刷不了的卡。

“不用,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唐漪点点头。

涂潇林一直拉着唐漪的手不放。他躺在床上,微闭双眼。唐漪坐在床旁边,涂潇林在发烧,可能最近身体太虚弱了,完全没有抵抗力,再加上舟车劳顿,不发烧才怪。

“你发烧了,就在宾馆乖乖地休息吧。明天我让潘灏辰和凌夏来看你。”

“你呢?”

“我……要出差。”

“明天?你去哪啊?”涂潇林侧过身子,质问的目光看着唐漪。

“去给《U》拍照片。”

“你还在《U》实习啊?那个老男人走了没?”

“你说梓潼?人家早就回国了。”

涂潇林长舒了一口气,又问:“你跟谁去啊?”

“跟……跟同事去,就去三天。”为了不让涂潇林担心,她还是没有说出那可布的名字。

“那么久啊?”涂潇林低下头,小声嘟哝。

“我让他们来看你,早点休息吧。”

“我睡不着,头疼。”涂潇林眨了眨眼睛,又侧过身子腾出了一些地方,“过来躺下。”

唐漪笑着摇了摇头。拒绝,突然变成了一件很高尚的事情。

涂潇林笃定地笑:“唐漪,你根本就是爱我的。”

涂潇林,我不能再躺在你身边,不能再为你心动。即使你说得对,我根本就是爱你的。

让涂潇林睡着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唐漪坐了很久,才确定他睡熟了。她把涂潇林的手塞进被子里,轻轻地站了起来,拿起手袋准备走。临走的时候还摸了摸涂潇林的额头,现在烧是退了下去,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再烧起来。她在涂潇林的床头留了1000块钱,刷不了卡,他会寸步难行,甚至药都买不了。

她还是担心他,临走的时候重复地看他睡得好不好。

唐漪在瑟瑟凛冽的寒风中穿梭回家,踩在雪中的脚步带着对于分别的惆怅,零星地点缀着冬季漫长的孤寂。

那一整夜都是清醒的。她还没来得及消化涂潇林擅自跑回来这件事情。

她给潘灏辰打了电话,吵醒了正在睡梦中的潘灏辰,告诉他涂潇林住的宾馆和房间号,并告诉他要给涂潇林带去的东西和食物。当潘灏辰开玩笑说涂潇林现在肯定不想吃饭,只想喝酒,唐漪就急了,万般阻止潘灏辰带酒过去。最后潘灏辰只好听从命令,跟涂潇林比起来,他更惹不起的是唐漪。

她又给那可布发了短信,很抱歉地跟那可布说她不能去拍片子了。那可布很快回了讯息。他听到是涂潇林回来后生病了的原因,便没勉强唐漪,说工作可推后几天,让她照顾涂潇林。唐漪连回复了几个“谢谢”,并保证拍照的时候一定会很用心地配合。

放下手机,已是清晨,唐漪睡着了。最近总是梦魇缠身,悚然的梦里总是涂潇林不断地离她远去的画面,唐漪经常被吓醒。这次醒来,是下午两点刚过。唐漪想给涂潇林挂电话问问他的情况,却发现她根本联系不到他。涂潇林原来的手机号已经停机,这次回来应该没有特意去办卡,唐漪也不清楚他宾馆的号码。

于是她又躺回床上,钻进被子里。唐漪决定今天不联系涂潇林,就当做是去外地工作了。她不能总联系他,不能经常见他,不能出现在他面前,这些都是分手的征兆,她要给涂潇林这些征兆。唐漪又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这次有悠长而缓和的梦,有涂潇林欣长的身影,有明艳的日光,有剃须泡沫般的云,有轻松的邂逅,有娇媚的笑容……有未来,有永远。

但却没有,可以踏进梦境的路途。

再次去看涂潇林的时候,唐漪很犹豫,她在家中徘徊了很久,又在宾馆门口徘徊了一阵,最终,她在涂潇林的房间门口,听到了一段对话。门虚掩着,是那可布的声音。

“唐漪没有出差,她跟我请了假,说你生病了。我就过来看看你。”

“她没有去拍片子?”

“这两天你没有看见她?”

“唐漪是不是也病倒了?”

“你可以联系她问问。”

“她没去拍摄,会不会耽误了很重要的工作,毕竟你们的杂志……”

“这次她开了很大的天窗,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弥补,不过……会没事的。”

“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唐漪推门进来,当做什么对话也没听见。

“呦,那可布,你还专程跑来看涂潇林啊,劳您大驾。”

“过来看望一下是应该的,你没有告诉涂潇林你没去拍照?”

“没有啊,我忘了。我很忙的啊,这两天见了两个朋友。他又不是小孩子,能出什么问题?不用总来看他的。”唐漪一副不谙世事的表情,“你瞧这不这么多吃的了嘛,一定是潘灏辰他们送来的。”

正说着,潘灏辰拎着大包小包的食物走进来。

“我好像听到了我的名字。”

“是,说你每天像喂猪一样往这里拿东西。”

“这不是你吩咐的嘛。”潘灏辰撇嘴,觉得自己费力不讨好。

“谁……谁吩咐你了?”

“就知道在涂潇林面前装嘴硬。”潘灏辰低头嘟哝了一句,语气足够轻,唐漪和涂潇林都没有听见。

“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凌夏呢?”

“她?出差了。”

“……该留下的人出差了,该出差的人留下了。”

“谁算该留下的人?”

“凌夏,最近还好吗?”

“不错啊。”潘灏辰理所当然地点头,然后看了看涂潇林。涂潇林没什么力气说话,在床上躺着,还不时地咳嗽。

潘灏辰接着说:“你回国也不通知我们,和涂潇林的事情也没告诉我们,我和我妹还在想如果你们结婚了送什么礼物呢。”潘灏辰一脸神秘,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

“送点奶粉尿布就行了。”涂潇林这回可有了插话的兴致。

“这回改我来想送什么了。”唐漪助兴地笑。反正都是玩笑,何必讲得太认真,“我在电视上看到凌夏的节目了,昨天还看了呢。”

“她啊,不愿意学习,谁想到走这条路,还走通了。对了,我告诉她你回来了,她还嚷着见你呢。”

“那有何不可呢?”唐漪看看涂潇林,他早扫兴地用目光瞥唐漪,气得说不出话了。

那可布和潘灏辰一起走了,房间瞬间安静许多。只剩两个人,也有了适合说话的氛围。在吵闹的环境下,是很难表达自己的感情的,尤其对于分别,这类令人悲伤的情绪。只有安静,人们才能开始思考。

唐漪整理好潘灏辰送来的东西,便在涂潇林身边坐下来。涂潇林拉起唐漪的手,床头灯的光打在涂潇林的侧脸上,多了几分安静的气质,也多了几分憔悴的模样。

“还烧吗?头痛好了没有?”

“看着你收拾东西,就像看到几年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画面,有强烈的真实感。”

唐漪抚着涂潇林耳边的鬓发:“所有事情,都会过去的。什么人,都有可能离开。不仅仅是我,还有很多人,会慢慢地离开,爱你的人,也总有一天会离开你。唯有自己,能陪着自己,永远……不背叛自己。”

“那天你拉着我陪你看日出,我分明就感觉到了你的异样,但我还是告诉自己,不会的,唐漪不会离开我,因为我们一同走过那么多,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懂我。直到……你走了,只留下扬长而去的背影,我才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一无所有。唐漪,我只有你,我只拥有你,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有那么美好的未来,有下一个爱你的人,会爱你很久,爱你一生,替我……爱你。”

“唐漪,你真的是一个无情的人。”

“以后……不要再生病了,不要闹脾气,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听到了吗?”

“跟你有关系吗?”涂潇林扭过头去。

“是,以后跟我不再有关系了,所以你才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过,努力生活得更好。要让我后悔当初离开你,要让我明白是我唐漪没发现你的好,知道了吗?”

“真可惜……”

“嗯?”

“我总是信誓旦旦地和朋友们说,我和唐漪,是天生一对。”涂潇林想笑,眼睛一眯,泪就滑了下来,反着黄色的光。

清晨,涂潇林拉着还倚在沙发上睡觉的唐漪去楼顶看日出。冬天的早晨,一片冷清,找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

“唐漪,回到瑞士后,我会每天早晨爬起来看日出,每天每天等着日出,直到你再次出现。因为是你告诉我,清晨的阳光,会带给人们希望。”涂潇林帮唐漪裹紧身上的外衣,“如果你不能爱我,就努力对自己好一点,多爱自己一些。让我看到,一个离开涂潇林,也可以光鲜亮丽的唐漪。”

“会的。”唐漪温婉地笑笑。你不需要袒护我,我知道你也有伤口,也在流血,“回到瑞士,你也会快乐自在地生活。”唐漪搓搓双手,轻松地笑着。

舍不得,是因为舍不得已付出的等待,是因为舍不得和过去告别。

“你……还要……还要记得想我。”涂潇林的语调中藏着委屈,这一刻,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委屈的。而唐漪,就像一个丧失感情和记忆的冷血杀手。

“……我们只要用心生活,就会有新的开始的。”唐漪迟疑了一下,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如果……我想你了……就用心地想你,想念跟你有关的事。你不在身边,就想象你在身边;你不出现,就想象你出现。这样,就能感受到幸福。我知道……虽然这样的幸福很辛苦……真的很辛苦。我想了一宿,也许我最能给你的,就是……”涂潇林松开唐漪的手,“唐漪,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生活吧,按照你的意愿生活,那才是最终能抓在手心的幸福,努力开始你的新生活吧,就像我们没见过面一样。”

“如果下辈子,我们能再相爱,我一定不会再……”唐漪的声音开始变得嗡嗡模糊,胸口阵痛。

“唐漪,如果有下辈子……我会祈求……不遇见你……”

清晰的字眼,钻入唐漪的耳膜,她眼前一片模糊,摸着胸口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涂潇林淡淡地说:“也许,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你,我也不会难过了,不是吗?”

唐漪微微转过身去,她只是不想让涂潇林看到她此刻绝望的表情,她没有勇气再对涂潇林说“快乐”、“努力”、“积极”这类敷衍的极致矫情的词语,现在看来,那只是对自己过分的苛刻的要求,没有包容,没有接纳,也没有感同身受的理解。

“再让我抱一下,抱完这一下……我们……也再不会相见了吧。”

涂潇林微微笑着,拥过唐漪。

那笑容,一定是因为这个冬天太寒冷,才显得分外僵硬。

唐漪闭上眼睛。

涂潇林,我怎么告诉你,我用整个生命爱着你……

她没有问涂潇林什么时候走,也不准备送他到机场,她依然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涂潇林离开。每次离开,都是面对一场死刑。

潘灏辰打电话来告诉唐漪,涂潇林已经离开的消息的时候,唐漪还是跟陆希娅在一起,就像高三一样,仿佛时光是会重复的,重复着不想发生的噩梦,重复地上演忧伤。

“这回他走了,是不是就代表他放弃了?”陆希娅问。

“既然决定走了,就应该死心了。至少,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烦我了。”

“你们两个,谁更成熟一点?我是说,心理年龄……更大一点。”

“他吧,我想还是他成熟一点。除了他要求我爱他的时候,简直像个五岁的孩子。”

“什么都会被击垮的,只要你们两个人相爱着。”

“我原来是相信的,现在却不再信了。”

“唐漪,你都等他五年了,现在你说放弃,说不爱就不爱了,我不信你能做到。”

“我自己也不相信。”唐漪悠悠叹着气。

为年幼无知的娇纵默哀吧,趁着我们还算轻狂,趁着我们还没渐渐被社会的纠葛所妥协。

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在哪里都一样,一样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年少,只是不沾世尘的一片青云,唯有未来走向成熟的时光,才能承载那些不完美的所有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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