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是老羊倌(叫他老羊倌,并非放羊时间多久,只是长个胡须),住在胡麻沟的南山畔。
早上喝完罐罐茶,赶着骡子到沟底深处拉两趟水,傍晚赶着的羊群从沟底喝完水回圈。十多年,都是如此。
柳大生来一副大骨架,干干瘦瘦的,眼窝陷得很深,却富有精气神。身体还硬朗,岁月早早留下的痕迹让他二十年来都是如此的模样:高高的颧骨,两侧陷下去的脸庞,下巴花白的胡子稀稀拉拉。恒久的模样,恒久的劳作,甚至连年岁也不记得了,能感到变化的,只有儿女的长大成人和沟畔逐年减少的一块好田。
柳大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都已经嫁人,儿子柳应东还在念书。
清明过后,东山依旧土黄一片,比之冬天,还要单调!
东山人开春就忙着准备,一切都预备好了,便是漫长的等待。终于待到了清明时分下起的春雨,“春雨贵如油”,更何况十年九旱的黄土地。
雨水来了,东山才能迎接一个像样的春天。黄土浸润全部的雨水,甚至落不成水坑,像个饥渴的骆驼。柳大站在窑口,望着沥沥细雨,开始盘算,开始希望:“是个丰收年啊”!
已经记不清是多久前的事情,那时候柳应东还小,站在门沿问自己为什么要盼着下雨,他回答:“要种地”,儿子问:“如果不下雨呢?”“也要种地,干种!”“那还要盼?”“要盼,要一直盼!”今年看来是不用干种了,柳大屡屡稀疏的胡须,视线依旧舍不得离开雨水。
只是雨水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淅淅沥沥的连续下了三天。
柳大开始担忧:沟畔的地又得少上几分!
开春的黄土最是疏松,整个冬天冻成块的土地,开春的西风一夜吹醒,尚未有草根的羁绊,经不住太多的雨水的滋润。只要山上形成的浑水,流过沟畔,大块土崖从深沟处连根塌陷。柳大沟畔的土地已经不知少了多少。
柳大还放心不下饥肠辘辘的羊群。羊肚子上深深的两个大陷坑,发青的羊毛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贴在肚皮上,聚在门口,睁大眼睛盯着人,发现人影转身离去才一传二,二传三的有气无力的“咩咩”。
柳大回到窑洞穿上雨鞋,找了块大塑料纸,左看右看,又有些舍不得,叠好了放在一边,重新找了块大一点的破肥料袋子,底部挖个洞,把头伸进去,套住身子,腿上绑上两片薄膜,戴着草帽,赶羊出门了。
羊和人一样,不能一直关着。
窑洞里昏惨惨的,下雨天总是会停电,妇人从灶台旁取出灯盏,添点煤油,照出一点点的光亮。雨天总是和煤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谈不上好闻不好闻,只是有些熏眼睛。
桌上的座钟滴答滴答的,铮铮有声,突然“当当”的响了五下。天色暗淡,雨只是稀稀拉拉的,依旧不见羊群回来。妇人走到门沿四下张望,看不到踪影。
妇人有些焦急,这个时候偏偏想起每年下大雨的时候,沟里都会冲走一些牲口。前年秋后大雨,还有人和一群羊都被冲走的事情,捞上的时候,已经快到饮马河了。
座钟又“当”的响了一声,吓的妇人一个激灵。看了看外边的天,雨渐渐的小了,想着可以准备做饭了,便生了火,却又被潮湿的柴火熏的眼泪直流,倒也烧开了水。
雨似乎已经停了,天也开始变暗。乌云压顶,像是准备泄洪一般。座钟又响了,妇人竖起耳朵仔细的数着“一,二,三,四,五,六”。妇人坐不住了,出了窑洞,刚转过门前的大柳树,羊群回来了,拖着疲乏的步子,领头的山羊脖铃闷闷的,径直回了羊圈。
妇人圈好羊,也没看到柳大回来。于是又急切切的沿路喊叫着,天色很暗,立即进入深夜一般,迅速的吞噬着白昼。妇人愈发觉得慌乱,疾走在山间被羊群踩出的泥泞中,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
又有一群羊出现,浑身湿漉漉的,拖着疲惫的步伐从人身边蹭过,混杂着湿漉的膻气与泥土的腥气。
天色已经进入黑夜,只留下的层峦叠嶂的黑,眼看将伸手不见五指。
妇人放慢了脚步,开始有些害怕。夜很奇怪,像是一层黑布蒙在眼前。让人发昏。
有谈话声从迎面走来,走近了,都停下脚步,仔细的辨认一番,才发下就是柳大。山腰下的老二和穆三搀着柳大,看不清脸庞,却能感受到一种无名的落寞笼罩着,一时间,也都没有了言语,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踩着脚下的泥泞一前一后的慢慢走着。
到了门前的柳树下,天又开始变亮,过度的及不自然,乌云还是那片乌云。西边却隐隐约约的有些光亮,很快的蔓延至四周,到了东边,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斜挂在乌云之间。
“东虹出门西虹雨,天晴了!”
穆三和老二将柳大搀回到窑洞,趁着天色还有些亮度,便急匆匆的回家去了。东山人家,走的是临沟悬崖的羊肠小道,下雨天总是危险的。
柳大在炕上吃力的躺下,妇人帮着褪了湿衣服,见腿上有块淤青,也没有细问,盖上被子,匆匆的去下面。
柳大扒拉了两口就说饱了,躺下不一会儿,不由得呻吟说:“腿疼,肿胀肿胀的,拿不动。”
妇人收了碗筷。
柳大说:“怕是折了,骨头疼。”
妇人摸黑出了家门,踩着泥泞的小路,慢慢的下了山,远远的绕开沟沿,到了沟对岸的山脚下,抠响穆三家的窑门。
穆三让妇人先回家,自己提着灯要去山后,走了没几步,叫住妇人,把电筒给了妇人,自己摸黑上了山。
天色很暗,有了灯光,路似乎更加难走,仿佛四周的黑暗都在注视。妇人关了灯,走了两步,又觉得黑暗中有个更黑的影子堵在前方,忙又开了灯,想要四周扫射一番,又抑制住了,只盯着前面的一道亮光,慢慢前进。刚到门前的柳树下,一串三轮车的发动声响在山谷,惊起一连串的狗吠。
不一会儿,昏暗的黄灯绕一圈山腰的路,停在了柳大家门口。妇人已经准备了被褥,铺子车厢上。穆三背着柳大躺在车厢里,急匆匆的走了。
妇人目送着红色的车尾灯消失,心中烦闷,抬头见银河繁硕,亮带飘摇,天都已经放晴了!
总觉得要等待太长的时间,却又觉得很快。也不知几许,三轮车声音又穿来,渐响渐近。
穆三和一个陌生人将柳大抬到窑洞,陌生人简单的在腿上处理了一番,说:“等到明天再看吧。”
说完就和穆三一道走了。
一夜无眠。天刚亮,穆三和陌生人就来了。妇人正在院子里,陌生人便问道:“昨天晚上怎么样。”
妇人说:“一直疼。”
陌生人去了窑洞。
穆三和妇人说小声的说:“到了卫生院,我哥说什么也不让人家看病,瘸着腿就出去了。犟的要命,我只能拉着大夫一起回来了。”说完弯腰也进去了。
许久,穆三和大夫一起出来,妇人问怎么样,大夫说他也只能固定,再开些药,最好还是去医院。
穆三送大夫回家,顺便带回了药,叮嘱妇人该怎么给吃。
中午刚过,穆三赶着羊群到了柳大家门口,将羊赶上柳大院靠的大山,自己进了柳家大门问道;“药吃了吗?感觉怎么样了。”
柳大笑着说:“好多了,大半夜的麻烦你了。”
穆三说不麻烦。妇人端来饭菜,泡了一壶茶,放在炕桌上,说:“正好一起吃饭。”
穆三也不推辞,吃了两碗,说:“那你就好好休息,羊我给你带上。”说着又喝一口茶,出门径直去了羊圈,待妇人擦手跟出去,穆三已经将羊赶出圈,上了山。
穆三是个纯粹的羊倌,中年的模样,自己有个二十来头羊,还帮别人放,浩浩荡荡的,好不宏大。尚未娶妻,又喜欢唱些酸曲儿,于是就成了羊倌的代名词,本人倒不介意,依旧笑呵呵的。
柳大躺在炕上,腿依旧很疼,心中的担忧却更多。隐隐约约的听到山顶上有歌声。柳大让妇人卷起门帘,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许,只听到:
五哥那个放羊在草滩
头戴那个草帽那个身披蓑衣
怀来中又抱着那个放羊的铲
哎哟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咳哟
怀来中又抱着那个放羊的铲
九月格里秋风凉
五哥那个放羊没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那个口你里边儿穿上
十二月一年满
五哥他放羊转回家园
有朝那个一日哎哎天来睁眼
我来与我五那个哥把婚完
哎哟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咳哟
我来与我五那个哥把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