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幺叔海娃是个苦命人,从他瘦瘦小小的身材,稀疏的头发和凹陷的眼窝就能看出来。1978年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排行老三,小名海娃。
一九七几年的中国还很落后,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就更封闭了,村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温饱问题还得不到解决。我们一家住在山顶上,有十几亩山田,多是种一些玉米,土豆红薯之类的农作物。祖母和祖父只生了奶奶一个女儿,就招了隔壁村做木匠的男青年当女婿。爷爷个子不高,看起来平易近人,刚接触时给人的印象十分好。日子久了,他的暴脾气也渐渐显露出来。在无数次的争吵和打闹后,爷爷奶奶和祖母祖父分了家,爸爸跟着祖父长大,弟弟妹妹们就跟着爷爷奶奶。
虽说是在重男轻女的年代,爷爷却并不疼爱他的两个儿子,只偏爱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女儿。也许是因为生活在一个充满矛盾的家庭,幺叔从小沉默寡言,瘦瘦小小,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对爷爷的打骂向来都是默默接受。幺叔的学习成绩十分好,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在我小时候爷爷家的箱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幺叔的书本,只是我和堂哥不懂事,把书扔得到处都是,到后来一本书也找不到了。那时候读书条件十分艰苦,读初中要走十几里的路,每天只有两顿苞谷饭,连菜都没有,冬天穿的也是薄薄的衣裤。可惜中考幺叔失利了,没有考上县城的一中,只能去邻县的二中读书,二中是出了名的混乱,奶奶不想让他去,于是幺叔就放弃了学业回家帮着务农了。后来我和堂哥时常责备爷爷奶奶目光短浅,要是让幺叔把书读好了他也许就不是现在的样子。
下学后的幺叔就在家里帮爷爷奶奶种田,不说多话,做事也勤快,即使这样爷爷还是看他不顺眼,隔三差五非打即骂,有一次追着幺叔打了几条路,幺叔实在受不了离家出走了,走的时候连鞋也没穿。他光着脚给山下的人家背了一个月的粪,用挣来的钱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只有每年过年才回来几天,进家门除了喊一声“爸爸”就再也不和爷爷说话。每次回来他都给我呵堂哥买一件毛线衣,大概四五年级左右我开始“抗议了”:“幺叔,你怎么每年都给我们买毛线衣啊,可以不可以换个别的东西呀?”从此以后他每次回家就给我们兄妹每人一百块钱,一直到我们读大学。
幺叔过于老实,话又少的出奇,快四十了还没结婚,这是奶奶最担心的一件事,他自己不知道是不在乎还是不会和女人打交道,长久以来连女朋友都没有。2017年幺叔买了一辆全自动的小车,全款,没有分期,买车的钱都是他这么多年来攒的血汗钱,他从来不舍得为自己花钱的。也是在这一年幺叔终于找到对象了,对方叫小红,是和他一个工厂的同事,幺叔开始在朋友圈发动态了,都是晒他对象为他做的饭,以前他从不发朋友圈的。小时候祖母说幺叔的耳垂太小了,以后没有福气,我们一直担心他,还好现在他的婚事算是有了着落,两个人之间有个照应。
17年春节幺叔带小红回家了,她是贵州人,矮矮胖胖的人,有点高原红,性格很开朗,这是我们对她的初步了解。然而我们没有真正认识小红这个人,在后来的接触中,我们得知她离过一次婚,有三个儿子,都跟着前夫。这些我们家是不介意的,毕竟幺叔快四十了,能结到婚也不容易。但是麻烦的地方就在于小红做微商,买洗发水沐浴露,不想进厂老老实实打工,她的产品卖的不好,还总是要幺叔给她钱去总部拿货,他们的租房里堆了半屋子卖不出去的产品。奶奶本来想着过年让他们拿结婚证的,结果小红推三阻四不愿意去领证,后来才知道她要幺叔给她几万块钱,还要买纯金首饰,本来这些也是应该的,我们问她是不是满足了这些条件就可以去民政局了,她还是不去,因为她觉得幺叔太老实太没用。我们当时都快气死了,心想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还要求这么多,幺叔虽然话不多,但是他老实可靠,还买了车子,农村里买车的人也没几个,如果她安安心心和幺叔结婚日子不会坏到哪里去的。结婚的事就这么黄了,幺叔也直言对她死了心,他说厂里有很多夫妻,两口子一起打工还买了房,要是她肯老老实实和我一起上班多好。其实我明白,幺叔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找个能一起过日子的人,一起努力工作,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但就是这样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
春节过完两个人就去了广州,原本以为他们就会这么分开,没想到后来又在微信动态里看到了幺叔发的朋友圈,他们和好了,我不知道是应该为幺叔高兴还是难过,他的人生不应该这么悲惨的,他值得拥有像样一点的生活。
暑假一开始奶奶就开始张罗幺叔的婚事了,我们家住在山顶,交通不方便,奶奶每次去乡里就会带一点办喜酒的东西回来,一个月左右才把东西置办齐。现在农村办喜事都会搭个喜棚,可以遮阳挡雨,好看又实用。我妈让奶奶也搭个喜棚,奶奶不听,在兵叔家借了油布,说能遮太阳就行。新房布置的也很简洁,只新买了一张床,衣柜都是那种折叠式的。我们都劝奶奶还是给幺叔办个像样的婚礼,奶奶也没有听我们的意见。我十分不解,妈妈跟我说奶奶只是为了办个喜事把这些年在别人家随的钱收回来。也是,他们家近二十年没有办过酒席了。可是这时幺叔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奶奶心急如焚,天天打电话催他们回家。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们还没准备结婚,但是奶奶把请柬都发出去了,无奈之下幺叔和小红才回来。就这样,他们被动参加了自己的婚礼,婚礼结束后立马回了广州,依旧没有拿结婚证。奶奶给了他们一万块钱,让小红去医院做个手术,和幺叔要个孩子,她之前结过扎。我觉得奶奶的想法太单纯了,小红都不愿意和幺叔拿结婚证,怎么会愿意为他生孩子呢?
这年冬天发生了意外,才63岁的奶奶突发脑溢血,因抢救不及时离开了人世,这对我们全家都是个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对幺叔而言,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他的人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爱他了。奶奶的丧事办完后,一天中午爷爷来我们家,说办丧事花的两万块钱要幺叔他们出,还有欠别人的人情也要幺叔他们还。大家都劝爷爷不要这么绝情,他以后毕竟是要幺叔养老送终的,幺叔去年买了一辆车,十几万块都是一次性付清,不久前生病做了个手术,也花了几万块钱,他实在是没有多的钱给爷爷了。爷爷却说,车买了是他们自己享受的,他又不坐他们的车,买辆小车还不如三轮车实用。妈妈又说:“海娃长这么大您也没有为他操过心,他结婚您二老也没给他们买过什么东西,办喜事收的人情钱他也没有拿,这些年他一直在给家里寄钱,妈没跟您说不代表他没有给,之前我们给海娃还的一万块钱他也给妈了,他哪里来的两万块钱给您?要是您平时没钱了问他要个几百块他也不会不给,妈不在了您不疼海娃还有谁疼他?”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爷爷,这个事儿他总算是没有再提了。
再过几天我去上学了,爸爸也要去浙江打工,妈妈他们要等奶奶去世49天以后(我们当地人称为满五期)才走。幺叔厂里请不了那么长的假,他先坐大巴去上一个星期的班,等奶奶满五期再回来,到时候开自己的车接幺婶回广州。
后来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幺叔幺婶走的那天才是可怜:“你幺婶买了回贵州的机票参加她弟弟的婚礼,订了早上五点的闹钟,结果闹钟没响,她赶不上飞机了只好退票,你爷爷醒得早都没有叫他们起来。那天下着大雨,他们的车停在山下,明叔开三轮车送他们下山,车里没油了,你爷爷家里有一壶油,不愿给他们用,最后碍于明叔的情面才给三轮车加了油。下山后发现他们自己的车电瓶没电了,又找了户人家充满电才出发。你幺婶走的时候跟我说这个家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幺叔是真的可怜,好不容易结个婚,说不定都让你爷爷给搅黄了。”我听完心里很难受,幺叔真的是个苦命人。
又过了几个月,妈妈说幺叔和小红彻底分开了,小红已经回广州了,幺叔的钱也被她花的所剩无几,从来不开口找我们帮忙的幺叔破天荒向我妈开口借钱了。有天晚上幺叔给我妈打电话说要去警察局告她,怕她再去骗别的人。我妈劝幺叔不要去,没有十足的证据警察也没有办法,要是上诉只会花更多的钱,幺叔也只好作罢。
已经四十出头的幺叔,没有了母亲的关心,父亲形同虚无,婚姻不幸,身体不好,也没有什么存款,等他年纪再大一点打不了工又该何去何从?他的人生还会有所好转吗?我无从得知,只能从心底为他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