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人以相同的好奇、不同的心态倾听着,都不由自主沉浸在老爷子讲述的那一段土家民族和他本人不寻常的往事中……
“我们土家族自称‘毕兹卡’,意为本地人,称汉族为‘客家’。大概二千多年以前,我们就定居于今天的湘西、鄂西一带,那时与其他少数民族一起,被侮称为‘武陵蛮’或‘五溪蛮’。关于土家族的族源说法不一,一说是古代巴人的后裔;一说是古代由贵州迁入湘西的乌蛮的一部;一说是唐末至五代的初年(一九一零年前后),由彭咸率领的从江西迁居湘西的百艺工匠的后裔。等等。”
“不过,我认为土家族其实是一个融合了多个民族的民族。土家没有男不娶外、女不嫁出的讲究,大多在山林生活的同胞在延续子孙方面也同样信奉森林法则,壮男靓女能收则收。在通往贵族、四川、云南的几个驿站、边寨周边,我记忆中小时候都还流行抢婚的习俗,留强壮放病秧,久之则集中了优秀的强大基因,保障了这些少数民族能够在不适应人类生活的边缘、边疆也能生存。但土家的主体更多认为是炎帝、赤帝的后人,汉人的一支,起初也生活在江汉平原。我们祖先应当是建立楚国的元勋之一,后在楚国贵族内斗中失势,被迫逃亡到贵州、川东、湘西一带,与苗族等少数民族组成为巴人的一部分。我这样认为,是因为我的祖上传承下来的很多习俗和文化,其根源都与楚国时期的荆楚文化一脉相承。”
“话扯远了。就说我吧。”施老爷子在旁边的石头上磕了磕铜烟锅,接着说:
“你看我,无论文武都还有些底子吧。其实,古代早期的番王,明清的土司,以至族群中的头人,用现在观点看,他们确实是统治阶级,有剥削人的属性。但作为个体,他们如果没有点本事也难驾驭一方,这种本事或者是呼啸山林的狩猎能力,或者是占山为王的打杀能力,或者是经营田园果茶的经商能力,再或者是通官串匪的融合能力,等等,总要在某方面能够形成势力,取得族人的拥戴。所以,土家中历代的贵族也比较重视花钱费力去培养人,文的方面推崇孔孟之道,武的方面则把楚霸王和关公视作神灵。你看,这不都是中华文化的根基嘛。”
施老爷子接过孙子施光辉递上的竹筒喝了口水,干咳了两声,尽量用书面语继续说:“你看我现在还算硬朗,但比我父亲以及几个叔伯差远了,我父亲作为族长,八十多岁还能上山采药、飞檐走壁呢。当然条件越好的家族,越容易出好吃懒做之徒,我同样有好多亲戚因为吸鸦片贪女色迷赌博而早早夭折,如同一块很肥的阳光充足的瓜地,它可以长出贫瘠地上长不出的丰果,也更容易让秧芽果胚烂在地里。”
“老族长也以为国弱乃国民体弱。他坚持把十六岁的我送去日本学医,希望施家也出一个救国的栋梁。就这样,我去了日本,在那里加入了同盟会。
1911年10月初,我承担信使鸽的任务秘密来到武昌,为推翻清朝作起义期间的衔接准备和联络。没想到原定10月11日的起义因为10月9日一名义士在汉口制造炸药时不慎爆炸而暴露,多人被捕被杀,情急之下决定当晚十二时多处同时起义,结果又被当局发现后到处抓人致使计划破产。万分危急之下的10月10日晚,武昌的恺字营、工程营,还有戈甲营等在‘众同志再不动手更待何时!’的疾呼中打响了起义的第一枪,他们本是由明至清维护皇权统治的营盘,现在都成了革命党人揭竿而起的冲锋出发地。
激战至10月11日,武汉三镇被我们起义军占领。但很快,清政府急调全国大部兵力围剿武汉,之后发生了阳夏保卫战、汉口刘家庙保卫战等激烈战斗。起义军虽士气高昂终究寡不敌众,每一寸街道都反复争夺,战至 26日,清军由花园进攻十里铺,正面用大炮密集轰击,迫起义军后退,且派奸细贿通起义军赫山炮队,赫山因而失守。下午五时,清军已越过十里铺一线。前线告急,这时,我放出信鸽直接联系、由我五叔参与湖南协统领导的第二支湖南援兵到了,他们率步兵一协前来接杀一番,支援坚守磨子山两日,先后英勇战死,喋血汉阳。这是阳夏保卫战最后一支援兵,虽然于事无补,但也表明同为楚天的湖南人与荆楚武汉一衣带水的情谊和同赴国难的决心。
武昌起义最终被围剿,却从根本上动摇了统治根基。由于起义坚守了十六天,吸引了清廷大部分兵力,为全国各地起义作出了示范、创造了条件,把二千多年的封建统治、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代价是成千上万无名志士的牺牲,多数为湘鄂男子。清兵重占武汉三镇后,开始封城设卡、疯狂杀人,凡不在册的成年男子不能出城,即抓即杀。那天晚上,我多处负伤,十几天没怎么睡觉,换了身清兵衣服趁着月色摸到武昌城墙上,往外看,那城墙约有七八丈高,还里里外外都是清兵。我利用清兵巡逻的空挡用绑腿栓在城墙垛上溜下来,又用另一条绑腿栓在吊桥架上荡过护城河,来到长江边混上一艘木帆商船。可能是饥饿加疲劳,我昏了过去。
醒来时,自己已在汉江边沔阳境内一个叫‘好吃街’的地方,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在给我喂水,他告诉我‘像麻袋从船上扔下来’。
这少年皮肤白净,眉目清秀,身形纤长,体瘦结实,穿着半新的棉布衣裤,戴着瓜皮帽,围围裙,套袖套,左手拿一本线装《诗经》,眼睛有神,手脚麻利。他说他姓屈原的屈,在他姐夫的钱庄里当学徒。他把我藏在汉江边上一个旧渔船里,拿来干净的衣服、食物和治外伤的药品,说话办事显得比他这个年纪的人成熟许多。我恢复一些体力后,曾问少年,你知道屈原是谁?看得懂《诗经》吗?他不服地看了看我,然后站直身板,双手背后,昂首道:
‘吾立天地间——抬头孔明,低头子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那种晟睿自信的神态,让人惊叹,至今难忘。……”
这辛亥老人回忆着,眼神流露出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