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江的大姐夫一路小跑至清江边上的藤堡镇民兵实弹射击场。这里是一片沿清江河一侧河滩伸展向前的开阔地,宽处五六十多米,窄处二十多米,直且长,远方一百米处有五个胸靶,这边有五人正在射击,一名解放军战士在旁边举旗指挥,后面有二三十个男女民兵按五人一排坐着。民兵们的侧后是围观的群众,一位镇干部模样的人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拉着藤子挡着群众。不知为什么,在民兵和群众的中间,另一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正在和一位五十多岁、红宽脸、大号五官、包着头巾、着土家无袖短衫和宽脚裤、个头不高但墩实的大伯在争论着什么。这墩实的男人正是施清江的阿爸施光荣。
年轻战士有些发急,脸红脖子粗,说话是河南口音:“咋不中,咋不中啊……”
施光荣声音缓和很多:“莫急嘛,小同志,我是说你没教他们找到脱靶的原因。”
年轻战士:“咋没有哇?俺说了,原因就是没有瞄底部中央嘛……”
施光荣:“小同志别急,你看他们打了三组,每一组这边四个用五三式的都打到靶前,对不对,这不是瞄不准的问题嘞。”
年轻战士:“那啥问题?”
施光荣:“你看这三组打的准的只有边上那把三八大盖。说明另外几把五三式苏式仿制枪膛线老化哒,这几把枪就要瞄高一点,或者把标尺调到一百一,最好是每杆枪都要校正一哈,再确定标尺……”
年轻战士似乎觉得有道理,脸红起来。这时,那个镇干部模样的人跑过来,推着施光荣往群众方向走:“快走,快走,你多么子嘴撒……”
施光荣争辩:“是解放军同志喊我讲清白嘛……”
镇干部模样的人:“少啰嗦,你算老几,再不走,捆起来哈……”。这人把施光荣推出藤线外后回来对小战士说:“莫听他瞎讲,这人平时就疯疯癫癫的,早先当过几天刮民党的兵,是起义过来的……”
年轻战士嘴里还在念叨:“我的娘还真是,来时参谋还专门交待‘三八式瞄底部中央、五三式瞄靶中心’,我们俩个咋都忘了呢。难怪……这狗日的国民党的兵还蛮狠嘞……”
施光荣被推出来也不生气,大盘子脸笑呵呵的,背着手,跟着施清江的大姐夫往回家的路上走。
天色渐暗。回到家的施光荣一阵安排,施清江的大姐施清源很快就在丈夫的帮助下弄出了当时来说接近奢侈的山珍河味,堂屋里的八仙桌上飘出只有土家才特有的阵阵菜香——桌中间是吊锅腊蹄子沌洋芋(楚汉阳这才发现房梁上居然可以放一根绳子钩下来钩住吊锅,下面是木炭火锅底座),吊火锅周围一圈是大小不一的土碗土缽,分别盛着蕨巴炒腊肉、腌菜大片扣肉、清蒸清江鱼、炸广椒炒麂子肉、干烧辣子鸡、煎豆腐块、青菜和渣、山溪小干鱼、小炒河虾、酸辣白菜——很多年以后,楚汉阳都在怀念那桌美食,感叹再也找不到那些天然、原味、无污染的食材了。
施清江扶着楚汉阳下楼,走进堂屋时见八仙桌边除下首位置外已经坐了人,奇怪的是上首坐着一位和施大伯岁数差不多、很有气质、风韵犹存的妇人,不是完全的土家妇女打扮,倒像是城里的职业妇女。施大伯坐在上首的左侧,右侧是施清江的大姐夫田树林,另一位置大概为正在忙乎的大姐施清源所留,八仙桌下首位置空着。有几个收工或放学回来的青少年,大概是施大姐的孩子或者亲戚,都被安排到堂屋后面的厨房里吃饭。
施清江领着楚汉阳向坐在上首的那位妇女和施大伯打招呼,施清江对那妇女喊“奶奶”(楚汉阳知道土家喊奶奶为‘阿妈’,心想她是怕自己误会吧),对施大伯喊了声“阿巴”,楚汉阳跟着施清江对他们说“您儿们好”(他听清江说过这奶奶和大伯岁数差不多,实际只有五十多岁,比大伯还小,但大伯却是晚辈),那被称作奶奶的妇女矜持的点点头,施大伯满脸笑容,连声说好,示意他们坐下。施清江和楚汉阳又跟大姐夫田树林打招呼,然后双双坐到下首位置。
施大伯一个眼色,大姐施清源马上给每个人跟前放了一只小土碗,然后一手抱起一坛苞谷酒,另一手用竹筒勺欲给每人上酒。先准备给上首的年轻奶奶添酒,奶奶用手挡住,微笑道:“换点醪糟水吧,近来血压有点高。”施清江忙说:“奶奶,我那有瓶红酒给您儿拿来吧?”,奶奶点头:“行,女士们都红酒吧。”,清江应了一声,起身离櫈往楼上跑去。
大姐把她阿巴和她男人的酒都加上,每只碗都倒了大半碗。最后她要给楚汉阳加酒。楚汉阳倒吸一口气,心想自己喝白开水都脸红的人,怎么喝得了这多白酒?又不好意思完全不喝,于是说:“我不会喝酒,少倒点吧”,大伯哈哈笑起来,说道:“嗨,男娃子哪过(个)不喝酒喔,先搞上,搞不完再说,哈哈……”。楚汉阳没办法,眼看着自己的碗里倒上了大半碗酒——至少有二两吧。
这时,施大伯看着施清江给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三位女性各倒了小半碗红酒,清了清嗓子,兴奋地说道:
“子时喜鹊叫,贵客稀客到。我说昨天半夜喜鹊叫么事哟,果然有客人呀,哈哈。”大伯说着,端着酒碗站起身来:
“来,为我们贵客稀客到来一起先干一口。然后再听我说客人贵在哪里、稀在何处?”
大家都往起站,大伯急忙示意奶奶:“您儿家坐到,他们小辈站。”
施大伯见大家跟着他把各自的酒喝了一口(楚汉阳抿了一点,感觉火辣),示意大家坐下,望着楚汉阳说道:
“说你儿是贵客、稀客,么意思呢?因为你阿巴——施南中学的楚副校长十多年前就跟我们施家有缘了。先是你阿巴在那场运动中舍命保护了我的远房小妹施梦嫒,接着是我家小妹又舍命把楚校长悄悄地弄到我们这里治伤。”
施大伯说着回身指着奶奶说:“你们看,我今天特意把施梦嫒的阿妈——当年亲自为楚校长治伤的我的远房叔婆请来了。”
楚汉阳急忙起身向奶奶鞠躬,连说“我替我爸谢谢奶奶”。
那岁数并不大的奶奶欠了欠身,露出亲切的笑容:“别客气,那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你来,就是缘份啊。”又说:“其实,你爸最要感谢的是梦嫒的爷爷,可惜他下荆州了。老爷子要看到你,真不知高兴成么样喔。来,欢迎贵客,干!”在土家头三碗必喝的热情氛围中,楚汉阳见这桌上另两位男人都干了,自己也大着胆子每次喝一口,感觉脸和身上立刻烧起来。他抹了抹嘴,问:“你们说的爷爷就是我爸说的辛亥首义英雄吧?”施大伯说:“是啊,他都九十多了,还非要找他的宝石朋友。我们传统就这样,重情重义。你爸曾是救梦嫒的恩人,你也是全族的稀客。你看今天这桌菜,我完全是按当年的除夕夜的样式准备的,连酒都完全一样!叔婆可以作证啦,当年我就在厨房里帮忙嘞,你跟你爸真是像亲兄弟,帅得很啦,来来来,为这十多年的一聚再干一个!”,一直站着的楚汉阳再喝一口,感觉头重,赶紧坐下。施大伯见楚汉阳确实喝酒不行,和善地笑笑,宣布接下来自由喝,于是吃菜说话成了楚汉阳和几位女人的主题,喝酒则主要是施清江的父亲和大姐夫的事儿。
那年轻的奶奶说,楚汉阳的眉眼长得像楚校长,夸楚校长是个有修养有气质品行高尚的人。楚汉阳也说从小认识施梦嫒阿姨(他记得上小学不久最后见到施梦嫒时,她曾要他改过口,不叫大姐姐叫阿姨,虽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但印象深刻。),说梦嫒阿姨对自己和妹妹很好,特别是帮他挽回过五元钱的损失呢。他又把他小时候偷拿家里钱的故事讲了一遍。这期间,年轻奶奶很安静的听着,有时不易察觉地叹口气。
酒席间,大家也相互说长道短,好像在一起聚的时候并不多,很多话都像是在了解对方的情况。
这时,楚汉阳发现了一个细节,即施清江的阿巴恭恭敬敬的给看着比他还年轻些的奶奶敬了一次酒,感觉阿巴在向她问什么?而年轻奶奶没回答,却示意不谈此事,阿巴立即转移了话题。这一细节增加了楚汉阳在酒席间产生的一些疑问,譬如这不俗的奶奶和清江的阿巴言谈举止都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阿巴肯定是受过职业训练的军人,而奶奶则好像过去现在国际国内大小事情都清楚,跟大山里一般的五十多岁的妇女大不一样,为什么呢?他不好问。
桌上的菜过了几遍,酒也下了不少,大家说着说着,那两位喝酒有些过量的男人开始把火力转向楚汉阳,先是施大伯说还要再单独敬楚汉阳,口齿不大清晰地讲了一堆理由,大致意思是他亲戚中祖辈父辈好多是军人,现在还有在台湾的(见年轻奶奶踢了他一脚才没往下说),所以很佩服军人。楚汉阳觉得应当自己敬清江的姐夫和大伯,只是苦于不能喝酒才没动,但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见施大伯把一多半碗酒干完,他心一横,也把碗中酒直接倒进了嗓子里,那滋味,使没喝过这么多酒的楚汉阳立刻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好在没有吐出来当场出丑。楚汉阳刚刚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知大姐夫田树林把倒满的一碗酒又端到了他面前,说是喝酒论英雄,今儿要用这酒来证明他这个民兵不比军官差。施清江一看连忙劝阻:“哥,姐夫,他确实不能喝。你看他这样子,脸像猪肝儿……”
“么妹儿,我跟你说,脸红不得紧,脸白才到顶,没事没事……”田树林说着,自己先把一碗喝光,然后说:
“我先干为敬啊。”
楚汉阳哪受得了这种激将,又不敢马上喝,无奈想拖时间、大量喝水,然后再喝。为拖时间开玩笑说:“我有特异功能,喝酒如喝水。”说着,汉阳发现年轻奶奶变得有些严肃和不满,见她叹了口气,从唇动看似乎在说:“唉,你们这军校大学生都信这种鬼话,真是悲哀。”
楚汉阳没想到一经意的一句吹牛竟然引起这年轻奶奶的反感,正不知所措,施清江忙解围,硬把楚汉阳手中酒碗抢了过去放在她自己跟前,轻声对姐夫说:“他不能喝急酒,先吃点菜,慢慢喝,好吧”,又对奶奶道:“别听他的,瞎吹呢。”
田树林:“还没过门儿就这么护到,好,慢慢喝也行,我等到。”清江的大姐这时踩了男人一脚,提醒他莫发疯。
谁知施大伯这时又来劲了,很可能也是喝得差不多了,嘴上劝清江的姐夫不要强求,手上却端着酒,并在汉阳面前又添了一碗酒,说单独敬楚校长让小楚代喝……
这下两碗酒都满满的,一碗在清江面前,一碗还被楚汉阳接在手里。就在楚汉阳准备玩命一喝、奶奶正要劝说大伯的时候,施清江很果断地把楚汉阳手中的酒拿过来,一扬脖子“咚咚咚”喝了下去,又把面前一碗再扬脖灌进肚,喝完,连续呛得咳了一阵,之后她拍拍胸,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场的人楞住了,这时年轻的奶奶流下泪来,拉着大伯哽咽地说:“光荣啊,你们施家的女娃儿都这么痴哟,那年嫒嫒……,唉,天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