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在客厅，而且依然是在母亲的眼光注视下，若先生在教苏珊涂指甲油的技巧。苏珊坐在他的对面。她身着一条漂亮的蓝色丝绸连衣裙，这是留声机之后，若先生给她带来的许多东西中的一件。桌子上，放着三小瓶颜色各不相同的指甲油、一罐香脂和一小瓶香水。
“您给我修去指甲边皮时，把我弄痛了。”苏珊喃喃地抱怨。
若先生可并不那么急于弄完，想必是为了尽可能久地握住苏珊的手。他已经做了三次试验。
“这一种最适合您。”他终于说，很内行地观赏着自己的杰作。
苏珊抬起手，以便看得更清楚些。若先生选的指甲油是一种带点橙黄的红色，使她的皮肤更加显棕色。她对这个问题没有很明确的看法。她把另一只要涂指甲油的手递给若先生，若先生握住她的手，并亲吻手心。
“如果要去朗镇的话，”苏珊说，“就得赶紧，还有一只手要涂呢。”
从敞开的门看出去，他们瞧见约瑟夫在下士的帮助下，正试着把沿路的小木桥恢复平直。骄阳似火。约瑟夫时不时吐出几句显然是针对若先生的恶言恶语，但是，若先生大概已经习惯于这种待遇，好像骂的不是他。
“王八蛋，还有他那二十四马力的车，我简直讨厌透了。”
“的确，”苏珊说，“是您弄坏了桥，应该把您的车停在大道上。”
涂好了手指甲，若先生又给苏珊涂脚指甲。他快弄完了。苏珊把一只脚搁在桌上，让指甲油晾干，他则给另一只脚最后“补涂”指甲油。
“这样行了。”苏珊说，忘了无论若先生多么想要，也不可能给她涂上更多的指甲油。
若先生叹了口气，放下苏珊的脚，靠着椅背。他涂完了。他微微有些出汗。
“咱们不去朗镇，跳一会儿舞好吗？”若先生问，“用新的留声机放唱片来跳舞好吗？”
“约瑟夫不愿意别人碰它。”苏珊说，“而且，我都腻烦跳舞了。”
若先生又叹了口气，显出一副哀求的模样。
“如果说我想要把您紧紧地抱在怀里，这并不是我的错……”
苏珊满意地瞧着自己的脚和手。
“我，我可不想在什么人怀里。”
若先生垂下脑袋。
“您使我非常痛苦。”他语气消沉地说道。
“我去穿衣服准备到朗镇去。待在这里。如果她看不见您，她要骂的可是我。”
“别害怕。”若先生苦涩地微笑着说道。
苏珊走到阳台上叫唤。
“约瑟夫，咱们去朗镇。”
“如果我想去，我们才去，”母亲尖叫起来，“只有我想去，我们才去！”
苏珊回头转向若先生。
“她这么说说，其实，她求之不得。”
若先生对争论不感兴趣。他凝视着苏珊那双在丝绸裙下清晰地显露出来的玉腿。
“您穿着连衣裙还是像全裸着一样，”他说，“而我，我却绝对没有任何权利。”
他好像完全心灰意冷，点燃起一支烟。
“我再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使您爱上我，”他继续说，“我想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我会极其不幸的。”
苏珊没有去穿衣服，而是坐在他面前，怀着某种好奇盯住他看。但是，她几乎立刻就不注意他了，尽管一直在看着他，却视而不见，仿佛他是透明的，她必须通过这张脸，才能隐约看见金钱的令人眩晕的许诺。
“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我也许会把您金屋藏娇。”若先生逆来顺受地表明道。
“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我会有辆什么样的车？”
这也许是第三十次她提出这个问题了。不过，她对这类问题从来不感到厌倦。若先生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已经跟您说了，您想要的那种。”
“那么，约瑟夫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给约瑟夫一辆车，”若先生急忙说，“这我可不能向您许诺。我已经跟您说过了。”
苏珊的眼光停止了在财富的那些奇妙地带探测，又回到这不让她陷入那些地带的障碍物来。她的微笑渐渐消退。她脸色剧变，以至若先生几乎马上就又说道：
“那取决于您，您知道，取决于您对我的态度。”
“您也许可以送给她一辆车，”苏珊甜甜地说服他，“这也一样。”
“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送一辆车给您的母亲，”若先生神态失望地说，“我可不像您以为的那么富有。”
“对她也许就算了，但是，如果约瑟夫没有车，那么您可以留着您所有的车，包括给我的那辆，然后，去娶您想要的人。”
若先生抓住苏珊的手，想要制止她变得残酷无情。他面带哀求的表情，好像都快要哭了。
“您知道约瑟夫会有他的车的，您使我变得什么都肯干了。”
苏珊朝约瑟夫那儿转过身去，他已经修好了小木桥。现在，他正在用从路上拣的石头加固桥墩。他一直在咕咕哝哝发牢骚。
“下次要让他们自己修，这些混蛋，如果他们再这样，我们就往他们的蒸发器扔沙子，反正这里不缺沙子。”
一段时间以来，每当苏珊想到约瑟夫，就感到难受，毫无疑问，是因为他还没有任何人，而她，她毕竟有若先生。
“仅仅握住您的手，”若先生嗓音颤抖地说，“就对我产生奇妙极了的作用。”
她刚才让他握住她的手。有时，她让他握住她的手一会儿。譬如，在讨论如果他们结婚是否会送一辆车给约瑟夫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凝视着苏珊，他闻着她散发的气息，他拥吻她，通常，这使他心情极其愉快。
“即使我不是约瑟夫的妹妹，我也会非常乐意送一辆车给他。”
“我亲爱的，我也很乐意，请相信这一点。”
“我想，如果送他一辆车，他会高兴得发疯。”苏珊说道。
“我的小苏珊，他会有车的，我的宝贝。”
苏珊嫣然而笑。夜里，在他出门打猎的时候，我会把车开到吊脚楼下，在方向盘上，我会挂上一张小纸牌，上面写着“给约瑟夫”。
若先生为了充分利用苏珊沉浸在美妙的想象中而心不在焉之机，也许甚至会无意中答应送一辆车给下士。他已经摸到前臂，比手肘略高些的地方。苏珊猛地意识到了。
“我去穿衣服，”她说，同时缩回了手臂。
她站起身，走进浴室，关上门。过了一会儿，若先生来敲门。自从送了留声机之后，他开始养成了习惯，她也一样。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开开门，苏珊，给我开开门。”
“我非常希望这个时候她上楼，这是我想要的……”
“一秒钟，就看您一眼的时间……”
“她或者约瑟夫。约瑟夫很强壮。他一脚就把人踢到河里去。”
若先生根本就不听。
“只是一小会儿，一秒钟。”
若先生并非不知道他所冒的风险。但是，他听着水滴落在苏珊身上的声音，对约瑟夫的恐惧心理都无法抵抗这声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靠在门上。
“真想象不到您一丝不挂，真想象不到您一丝不挂。”他嗓音喑哑，反复地说道。
“您可提起一件事。”苏珊说，“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我不会想要看您的。”
想起若先生没有戴钻戒、帽子，没有利穆新车，然而穿着游泳衣在朗镇的海滩上闲逛的模样，苏珊就怒火中烧。
“您在朗镇为什么不洗澡？”
若先生稍微恢复了镇定，也没那么使劲地靠在门上了。
“我不能洗海水浴。”若先生尽可能威严地说道。
苏珊高兴地往自己身上擦肥皂。若先生给她买了薰衣草味香皂，从那以后，她每天要洗两三次澡，可以使自己总是香喷喷的。薰衣草的香味飘到若先生鼻中，让他了解到苏珊洗澡洗到哪一步，使他越发觉得苦恼。
“为什么不允许您洗海水浴？”
“因为我体质弱，海水浴使我感到疲倦。开开门，我的小苏珊……就一秒钟……”
“这不是真的，是因为您长得难看。”
苏珊猜测他正贴紧浴室的门，忍受着她说的一切，因为他肯定自己会获胜。
“一秒钟，仅仅一秒钟而已……”
苏珊想起约瑟夫在朗镇跟他说的话。“不是我不让她和她想要的人睡觉，而是如果您要和她睡觉，就必须娶她。这就是我们骂您是畜生的方式。”
“约瑟夫说得对……”
若先生用全身的力气推门。
“我才不管约瑟夫说什么呢。”
“这不是真的，您怕约瑟夫，甚至不是一般的害怕。”
他又一次闭上嘴，轻轻地离开了门。
“我想，”他悄悄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恶毒的人了。”
苏珊停止了冲洗。母亲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这是真的吗？她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寻找着，但并没有找到任何说明这一点的痕迹。约瑟夫，他说不，说她并不恶毒，只是冷漠、傲慢而已，他让母亲放心。但是，听见别人这么说，即使是听到若先生说这话，仍然使苏珊内心产生一种恐惧。每当若先生这么说的时候，她就给他打开门。所以，他就越来越频繁地说这句话。
“去看看他们是否一直在那头。”
她听见若先生迅速地走进客厅。他傲然地站在门口，并点燃了一支烟。他竭力要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他的手颤抖不已。约瑟夫和下士还没有加固完桥墩。他们看来还不想马上回来。母亲也和他们在一起，她好像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和每次她看约瑟夫干活时的神情一样。若先生回到浴室门外。
“他们一直在那头呢，苏珊，快点。”
苏珊把门微微开了一点。若先生朝她冲上一步。苏珊蓦地用力关上门。若先生便待在门外。
“现在，去客厅。”苏珊说。
她开始穿上衣服。她动作迅速，根本不瞧自己一眼。昨天晚上，若先生曾对她说，如果她同意和他一起到城里旅行，他就会送给她一枚钻戒。苏珊问他钻石的价格，他没有明确说明，但他告诉她肯定值这座吊脚楼。她没有对约瑟夫提起这件事。若先生告诉她钻戒已经在他家里，就等着她做出决定后给她。苏珊穿上了连衣裙。现在，她给若先生打开浴室的门已不再够了。那对留声机来说是足够了，但是，对钻戒却不够。钻戒价值相当于十台，二十台留声机。在城里待三天，我不碰您，我们去看电影。关于这个打算，他只跟苏珊说起过一次，就在前一天晚上，他们在朗镇跳舞的时候，他悄声说的。一枚值一座吊脚楼的钻戒。
苏珊打开了门，走到阳台上，就着亮光化妆。然后，她去客厅又见到了若先生。这一天里，唯有这一瞬间，苏珊隐隐约约地考虑他是否还值得少许同情呢。浴室那一幕发生后，他似乎被打垮了，以他的软弱，忍受了如此的重负，经受了如此剧烈的欲海情波，他完全被压倒了。他已经承受了如此的考验，这倒使他有了一些人情味。但是，苏珊却找不到一个不欺骗他的方式，来告诉他这一点，尽管她努力寻找，总是徒劳。于是，她放弃了。而正是在那个时候，每天晚上去朗镇散步的事才决定下来。而且，这很快变得比其余所有的事情都重要。约瑟夫已经修完了木桥，但是母亲一直在跟他不知唠叨什么。
“您很美。”若先生说，但没有抬头。
已经听见在河里戏耍的孩子们的叫喊声。母亲并不想去朗镇。她老了。她变得疯疯癫癫，惹人讨厌。有一些男人到朗镇来，有狩猎者，种植园主，但她可能对此做什么呢？总有一天，苏珊会离开平原，母亲也一样。她打量着若先生。也许还是跟这个人走，因为她那么穷，而平原离那些男人待的城市是那么遥远。
“您美丽而又性感。”若先生说道。
苏珊对若先生微笑。
“我现在只有十七岁，我将变得更美。”
若先生抬起头。
“我如果把您从这里带走，您会离开我的，我肯定。”
母亲和约瑟夫登上楼梯。他们觉得太热了。约瑟夫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母亲则摘去了草帽，太阳穴上有一道红印。
“你在这儿，”约瑟夫对苏珊说，“你不会化妆，简直像个妓女。”
“她就像她是的模样。”母亲说，“有什么必要跟她说这些话？”
她倒在椅子上，这时，感到厌倦的约瑟夫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去朗镇吗？”苏珊问道。
“你们俩都干了些什么？”母亲问若先生。
“夫人，我对令爱敬重有加……”
“万一我发现了什么，我可是要迫使您在一星期内娶她。”
若先生站起身，靠在门上。跟往常一样，母亲或约瑟夫在场时，他就不停地抽烟，从来也不坐下。
“我们什么也没做，”苏珊说，“我们甚至互相碰都没碰过，你别担心，我没那么傻，我清楚……”
“闭嘴。你什么也不明白。”
若先生走到阳台。苏珊再也不想他们是否去朗镇。和母亲一起，无法知道会怎么样。也不该指望约瑟夫，他对若先生极其反感，根本就不提朗镇，尽管他每天都想去那儿。母亲拉了一把椅子到身旁，把两条腿伸在上面。她的脚底板使人联想到下士的脚板，皮肤已变得坚硬，而且饱经土台上小碎石的磨损。她不时地大声叹息，揩自己额上的汗。她面色通红。
“给我拿点咖啡。”
苏珊站起身，去取餐柜上的一壶冷咖啡。她倒了一杯给母亲。母亲从苏珊手里拿过杯子，一边轻声地呻吟。
“我吃不消了，给我药丸。”
苏珊去找药丸，然后给了她。她默默地顺从着。最好就是这样，默默地服从，这样，母亲的怒火就自个儿熄灭了。若先生一直待在阳台上。约瑟夫在淋浴，浴室里传出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太阳快要下山。孩子们从河里出来，已经在向茅屋跑去。
“把我的眼镜给我。”
苏珊到房间里把眼镜拿来给她。她可能还要苏珊拿别的东西，她的账簿、她的包等等。必须服从她。感受孩子们的耐心是她的乐趣，也是她的幸福。她拿到眼镜便戴上了，开始偷偷地审视苏珊，非常仔细地端详她。苏珊面对门而坐，知道母亲在瞧着她。她也知道随之将发生什么，她竭力回避母亲的眼光。她不再去想朗镇了。
“你跟他谈了吗？”她终于问道。
“我一直在同他谈呢。我想是因为他的父亲，他才决定不了。”
“你必须最后再同他谈一次。如果这三天内决定不下来，我要同他谈，我给他一个星期做决定。”
“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要他同富家女结婚。”
“他非常富有，尽可以追求阔小姐，而阔小姐有选择的权利，不会要他。应该设身处地为我们想，一位母亲需要把自己的女儿给这样一个男人。”
“我会同他谈的，你别担心。”
母亲不再说话。她继续端详着苏珊。
“你跟他什么也没做，是真的吗？”
“什么也没有。首先，我根本不想。”
母亲叹了口气，然后，羞涩地低声问道：
“要是这事儿成了，你怎么办？”
苏珊转过身来，微笑着瞧她。但是，母亲没有一丝笑容，嘴角颤抖不已。也许，她又快要哭了。
“我会搞定的，”苏珊说，“你这么说，就像我可以应付……”
“如果你实在没有办法的话，我宁愿你待在这里。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住嘴，”苏珊说，“别说傻话，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真的，可真是这样的。”
“别说了，”苏珊恳求她，“别说了。咱们去朗镇吧。”
“好，走吧，只要你们那么高兴去，你们总是会得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