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峰上,大月初现,银光遍染山林,洒下斑驳细雪,一挂飞流如缎,山风清肃。
陈让和青阳派众人偕行到此,许多人早到了,或三五成群,或孑然独立,或站在树梢,或立于岩上,青阳派这一大群人进山,引来侧目纷纷。
飞瀑两侧山崖凸出十个平台,空无一人,却最引人瞩目,水潭对面是一座小山包被铲平了修成的一个大广场,可以稍为俯视十个台子,以便观战,却也不是高高在上。
广场上早有不少穿着各个宗派服饰的人露天而坐,山下建阳率众拾阶而上,有倚天苏门的人过来相迎,“山下掌门赏光,问剑会就更有意义了,请。”
“苏城主抬举了,忝脸来凑个热闹。”
又有不少宗派之人起身说笑,一副挚友相逢的样子,陈让注意到有几人笑容还是显得僵硬勉强的。
陈让打量飞瀑圆台,也没人招呼他,山下建阳看了他一眼,想要介绍,他微摇了下头,懒得应酬。
那苏城主倒是眼尖,“山下兄,这位是?”
山下建阳无奈地看了陈让一眼,说:“这位是青山公子,公子,这位是倚天城主苏慕上神。”
陈让拱手见礼,心道:这苏慕还真是个化神境修士,而且公然称上神,那定然是神庭封了神职的,多少有些神权。以他的身份对这些丹气境修士如此礼遇,可见善用人心,难怪能在几大势力之间骑墙。
客套两句,这苏慕举手投足尽显温和,言语谦冲,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连陈让都不由得心生好感了。
酉时已过,苏慕飞身上了一个圆台,朗声道:“各位贵客共聚于此,苏某幸甚,苏门幸甚。天下修士何其多,然术业有专攻,我苏门倚天问剑一会,只比剑法,不论其他。很荣幸能为大家提供这样一个切磋的机会···”
苏慕说完,又有人上台讲说规矩,实际上来到这里的,都早已了解。苏门作为发起方,细说规矩是以示郑重之外,更是摆明了规避责任。强调的是参与者自觉自由的方式,言下之意就是出了事也是后果自负,你觉得自己能行你上,情况不妙可以跃下台子,若是非要死梗,出了什么事苏门是不负责的。
一声钟响,苏慕宣告问剑开始,青阳派号称剑派,这个面子拉不下来,山下建阳回头看了一个青年一眼,那青年点了点头,飞身上台。
苏慕笑道:“不愧是青阳剑派,敢为人先。”
山下建阳远远拱手:“各位见笑了。”偏头又看陈让,低声说:“公子不上去吗?”
“先看看。”
“公子要参加的话,建议先占个台子,率先上去的一般都是有些底气的,这就像是凡俗打擂台,先上去的就是擂主,守擂一个时辰就成了,要是别人守得差不多了公子再上去把人家打下来,那就很得罪人,碰到睚眦必报的,麻烦就来了。上次问剑会结束之后就有人因为这事送了性命。据说被挑下台来那人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呵呵,好像说还牵扯到了女人,在美人眼下丢脸,比杀了他还难受,恼羞成怒啊,事后纠集了几十人,把胜出者连带几名同伴都给杀了。···这问剑比试看起来自由度极高,其实有大隐患,杀机暗藏。”
“哦,看来哪都是世故羁绊啊,本该纯粹的剑法较技被这样玷污了。剑法修炼,人剑如一,当锋锐,当心无旁骛,若是思前顾后,左右为难,如何练得好剑?···也罢,借剑一用。”
山下建阳递出长剑,笑道:“公子剑法超凡,却不带剑。”
陈让接过,亦笑:“兵者,凶器也。我其实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谢了。”飞身往一个高台上掠去。
青阳派那弟子开了个头,不少人也纷纷掠向平台,陈让落到台上,发现有五人同时来到。
他本来就是冲着夺魁来的,不怕众目睽睽,与其隐藏实力让人无休止的挑战,不如一举震慑,实力不足的人也就不敢来犯了,有自信来战的,应该也是不错的对手,正好。
于是他握着剑柄往地上一杵,环视一圈,“各位一起上吧。”
“狂妄!”一青年拔剑来袭,直刺,虽然没有动用修为,但速度之快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其余四人旁观,陈让双脚原地不动,身子侧仰,长剑并未出鞘,一拨一带。他站在圆台边缘,这一带就要带出台外了,那青年急忙止步,扭着身子想要往后急退。
陈让哪能让他如意,伸脚一勾,青年上身已经收势,脚后跟被绊到,噗的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
修士习惯动用真气修为搏杀,只有肉身的情况下,那青年还是有些不适应,刚才那一剑直刺,如果有真气加持,同等修为的人应对起来怕是要吃大亏。
陈让以剑相指,那青年却不甘,一手拍地,一手持剑贴地削来,陈让随即一纵,长剑向下直送,戳在青年胸口,虽然没有出鞘,但力度在那里,青年近乎本能地催动真气护体。
“你输了,下去吧。”陈让收剑,但那青年翻身而起,由下而上之字形连削三剑,居然想把他逼下台去。
“不知好歹!”陈让以剑贴剑,借力带离,连绞数下,往台下一送。速度角度,力道变化,妙到毫巅。
青年被带得重心不稳,一股绞力顺手臂直上,迫不得已丢了长剑,早被陈让抓住胳膊往台外一丢,“下去吧。”
四个旁观者中,有一人眼睛冒光,说:“能跟这样的高手交手,就不虚此行,三位,我来。”
陈让看了他一眼,说:“你们还是不如一起上。”
那人抱着一柄大剑行礼:“在下仇刚,自知不是阁下对手,只想请阁下赐教一二。”
不温不火,心态不错,陈让点头报以微笑:“好。”
仇刚剑法招式大开大合,刚猛勇烈,全是进攻,毫不防守,不乏以伤换伤的打法,如同****,惊涛拍岸。
两人斗了百余个呼吸的时间,那人收剑拱手,“在下技穷了,没能攻破阁下防守,如果阁下剑出鞘的话,我身上应该有三十七道伤口,在下心服口服,多谢赐教。”
“好说,你的剑法别具一格,也让我受益匪浅。这应该是你在生死搏杀中自创的一套刀法吧?”
“是剑法,刀是剑的简化版,以前用不起剑,确实是用刀的。”
题外话,云剑诀开篇明义就说剑乃百兵之贼,意思是说用剑者主要靠巧劲对敌,而仇刚这一套自创的剑法,全是刚猛力道,以陈让看来就是用剑施展刀法,仇刚却坚持说是剑法,他细细一想,觉得仇刚说得有道理。
铸剑材料要求比刀要高,制造工艺也繁复得多,要做一柄仇刚手中这种大重剑,耗时费力烧钱。在禁地时无论是云州卫还是大西国士兵都是配刀,只有将领才会配剑,可见一斑。外面的军队蓼州军、蒯州军连统一的制式兵器都没有,只有百朗纳率领的两百云翼军全是飞剑法器,‘穷汉操刀,公子带剑’之说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让对这刚毅坦荡的仇刚颇有好感,有心交好,说:“以后有机会再好好探讨切磋。”
仇刚点了点头,直接飞向另外一个台子去了。
剩下的三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说:“一起上?”
“嗤,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说这话的人直接掠走了。其余两人又对视一眼,也飞向别的台子去了。
陈让嘴角一抽,结跏趺坐下来,横剑在膝,等人来挑战。
苏慕将过程看得清楚,向山下建阳招了招手,侧头问:“建阳,这青山公子是什么来头?”
“我也不清楚,我们是来交岁贡的,路上被人下毒劫道,幸亏他出手相助,否则我怕是不能站在这里跟城主说话了。”
“哦,看来颇有些侠义之风,品行也不错,与人比试处处留手,剑法身法都让人叹为观止,连小有名气的一剑无痕和霸剑都不能使他拔剑,我倒是有意心结交,想跟他比比。”
“上神若是能纡尊,那必然能让大家一饱眼福了。”
苏慕摆手,“不不,私下切磋,我跟他不熟,你帮我探探他的意思。”
陈让张目四顾,让他失望的是,居然没人来挑战他,这让他情何以堪,看来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坐满一个时辰了。
这本是磨砺剑技的好机会,那么多人却输不起,让他失望,也只有仇刚让他刮目相看。不过有不少人是为了能在台子上稳住一个时辰而来的,即使不能拿到第一,也是剑法顶尖的十人之一,这是图个名声。跟他大打一场,耗时费力,在为名气而来的人看来,得不偿失。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其他圆台上热闹的打斗,发现远处其中一个圆台上也盘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一柄剑插在身侧,闭目养神。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白衣男子缓缓偏头睁眼,冷目如电,眼中似乎有剑气迸射而出,陈让微微点头,那人又闭上眼回正头不动了。
陈让已经是化神境,对双目透露出来的东西很敏感,那白衣男子是化神境修士无疑,比如他凝神一眼,双眼中会隐现日月,给人以大日灼空或冷月映地的感觉。当下心头满腹狐疑,此人来意如何?
正在他思索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飞上台来,他也没有托大,站了起来。
老头细眼稀眉,持剑抱拳,说:“胡花见过公子,特来向公子讨张护身符。”
“什么意思?”
“老朽修行无望,这辈子就丹气境了,又是一个散修,无权无势的,只想公子拔剑和我战个一百息以上,以后我的日子就好过了。”
“何以见得?”
“公子跟剑仙白晨对视不落下风,可见公子之能啊,我要是能在公子手中走上百来个呼吸,那也是跟着沾光的,至少一剑无痕和霸剑都被我比下去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
“呃···公子是好人啊。”
“好人?呵呵,你要是能接我一剑,就陪你玩一百息,不过死在我剑下的人不少,你可要想好了。”
“啊?别啊,老朽我虽然老了,但离死还早呢。公子剑不出鞘,如果我接下了,公子再拔剑,好么?嗯,这样比较合理,比较像。”
“你这是教我吗?”
“老朽不敢,公子请?”
原来之前那两个人还是有些名头的,陈让心想闲着也是闲着,想起霸剑仇刚的剑法,他使过一招乂字斩,威力强大,给人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陈让手中剑是山下建阳的,轻巧得多,于是他连变乂字斩为爻字斩,刚猛之中尽显锋锐,临近时突兀一分为二,化为?字斩,又不失灵动。
胡花见这一招封死了所有退路,只能硬扛,暗暗叫苦,卯足了劲一剑上挑,噹的一声响,两手发抖,剑都差点掉了,好歹是挡住了,眼神大亮,有些得逞的感觉,咧嘴说:“好妙招!”
这是纯粹的肉身力量对拼,实际上这种硬碰硬的对撞,陈让作为纯血人族是吃亏的,妖兽的肉身天生强横,半人半妖也只是折中了一些,这次尝试也让他意识到天生的无法改变,这胡花应该不是以力量见长的血脉,如果和仇刚硬碰硬,他一准输得很惨,还是坚持以柔克刚,适当的时候以刚劲来爆发才是正确的选择。
“如你所愿。”云剑诀是后发制人的路数,陈让拔剑斜指地面,等胡花来攻。
这猥琐老头搓了搓手,刷刷刷摆了个架势,转几步又刷刷刷换了架势,如此五六次,陈让皱眉说:“还打不打?”
胡花舔了下嘴,“前戏要做足了,显得我小心谨慎,郑重万分。”
“你善守还是善攻?”
“我还是守吧。”
陈让挺剑直进,显然就是一剑无痕那奇快无比的一剑直刺,胡花刚要仰闪,那一剑却一分为三,分攻上中下盘,也不知道那一剑是真,无痕一剑变成幻影一剑。
后仰可以躲掉上下两剑,但下盘那一剑仰下之后就看不见了,用剑胡乱去挡保准会荡掉一条小腿,他怪叫道:“玩真的啊!”整个人滚在地上往侧边爬去。
一只鞋却没了底,还没完全爬起来,只见四面八方都是剑影笼罩而来,剑影之密集,就像汇成了一朵寒云,看不到后面的人了。
胡花其实是有点本事的,舞剑乱挡,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应对,没所谓什么招数不招数了。
陈让眼光一亮,这胡花是敏捷灵巧的剑路,每接一剑都传来一阵微颤,显然是以颤抖的方式在卸力,而且把这种震动传导过来影响他。
何止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些好东西,就值得借鉴学习。
他越发觉得这胡花有意思了,以剑问剑,感受不一样的剑意,融会贯通,完善自己的剑法,胡花似乎也进入了状态,剑法花样奇多,两人打了早不止一百息了。
苏慕自然看在眼里,赞一声:“不以实力论高低,完成自我,这才是问剑的本意啊。”
陈让和胡花酣畅淋漓,各得其所,到最后索性以剑搭剑,纯粹发力卸力,极尽细腻。
其余平台打得更加热闹,却少了几分惬意,免不了得失之心,有人连败十数人,却又栽了出去,也就放弃了,这一场问剑本来就不是公平的。
在陈让印象中,如果还能有一个地方存在单纯公平的比试,那就是蓼州了,无论是规则上还是自觉性上,蓼州人做得最好。但蓼州之闭塞落后又让人无语,以至于经常挨打。
夜月偏西,十个飞瀑台已经空了两个,白衣男子剑仙白晨和陈让都回了。陈让经此,领悟出一种震荡螺旋劲,如果融入见龙一式中,效用必大。
朗月依旧,广场中间空出了一块,十人任选对手,分五组对决,白晨第一时间看向了陈让,微微一笑。
选定了对手,其他八人分四对依次上阵,剑法比拼,不会打得很久,像陈让和胡花那样的毕竟是特例。
白晨的剑很快,力道也足,并不怎么讲究角度变化,给陈让一种光明正大浩浩荡荡的感觉,陈让的剑不比他慢,力道和角度都有细腻的把控,给白晨风云变幻绵绵密密的感觉。
两人各有攻守,并不十分美观,有些动作甚至显得别扭逆拗,但这就是真正的高手对决,不是华丽丽好看的花架子。
纯粹的肉身施展能达到这个地步,还是令人叹为观止,赏心悦目的,周围的人都看得痴了。
白晨低身旋腰反手一记斜向上直刺,这招数陈让在禁地中就见过类似的,记得好像有个叫法‘白鹤鸣天’,他直接往地上一躺,脚跟一蹭地面,如同一条滑鳝,从白晨脚边扭过,以剑脊在白晨小腿上一带。
白晨跳出丈余,收剑笑道:“你赢了。”
陈让一抖长袖,上面有个破洞,“先生不败。”
第一已经没有悬念,接下来就是走个过场,其他四人都是以求教的口吻来挑战陈让,陈让也给足了他们面子,每人正好走完十招,各有指点。
是夜不休,散场后苏慕请茶,陈让欣然而从,山下建阳沾了他的光,跟着一起去了。
白晨也在,四人在一处山间小轩中慢调清叶,苏慕说:“白兄来了怎么不早打个招呼,倒显得苏某怠慢了。”
白晨笑道:“苏兄言重啦,我这人散淡,不惯应酬,老远看到场上人头一片,哪里还敢去。”
苏慕跟白晨客套几句,又说:“白兄以剑求道,成名久已,公子能打成平手真是让人惊叹。”
白晨摆手说:“那一式交锋,我剑刺破青山公子衣袖而已,他却能伤我一条腿。”
陈让笑道:“先生那一剑变招也可以伤我手腕,确实是平手。”
白晨心知肚明,如果陈让真伤了他的腿,他不可能有机会变招去伤他手腕,这是给自己面子了,他虽然不太在乎,但能在人前顾全他面子,总是讨喜的,说:“青山公子剑法之精湛细腻让人叹为观止,我确是输了一筹。”
苏慕笑道:“你们两个就别谦来赞去了,我本来还让建阳掌门约青山公子一战,谁知你不声不响上台了,倒显得我戚戚,我们不如继续煮酒论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