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坐班的是化学老师,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戴着副老花镜,笑眯眯地坐在讲台后面。
三班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做起化学题,不时有人去问题目,声音也都压得低低的,教室里十分安静。
林眠从来是无所谓哪个老师坐班的。因为晚自习她大多用来做英语或者数学卷子,最多再背背政治。英语有不会的她就问夏依依,数学有不会的就问乔景行,根本用不到老师。
老傅那边的数学家教她已经退了。
乔景行开学第一天就跟她说,那天喝完酒她自己亲口说以后不去老傅那边学了,有问题就请教乔老师。他说这话时一脸严肃,可林眠却是丁点也想不起来她说过这话了。
她喝了酒她记得,喝完酒头晕她记得,晕着去了河边她也记得,但她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要退了老傅的家教。
可按照乔景行的说法,她不仅说过要退了家教,还说了很多其他七七八八的话,甚至还对他有过一番表白。
林眠面红耳赤地否认,认定他是胡说八道,就是不承认自己说过那些话。
酒她是喝了,可她没有失忆啊。
于是乔景行就说她说话不算话,说过的话第二天就赖,还说以后她再说什么话一定要签字画押他才相信。
林眠细细观察了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觉得他不像在开玩笑,于是真的有点相信自己说过那些话了。只得一边在心里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一边说话算话地去老傅那退了家教。
没想到乔景行蹬鼻子上脸,竟凑到她耳边问,那些表白的话能不能也再说一遍听听。
林眠心里有事,没办法专心做题。她今晚第N次回头,后面的座位依然是空的。
乔景行还没回来,宋玺一人霸占着双人课桌,正拧着眉头在做一张化学卷子。
林眠看看表,已经七点半了,第二节晚自习都快下课了。
她想了又想,终还是忍不住问宋玺:“你知道乔景行去哪儿了吗?”
宋玺正沉浸在一堆化学公式里,茫茫然抬起头,眼睛还有点发直:“不知道......”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脸部表情快速变化,双眼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咋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他啦?”
“我有题目要问他。”林眠举了举手里的数学练习册。
宋玺嘿嘿一笑,露出了然的笑容,压低声音凑近了道:“别解释别解释,我理解,理解的啊!”
“……”
“不过你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怎么会知道啊。”宋玺说着,长长地“嘶”了一声,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半晌才接着道,“不过我下午好像听他说要去一趟广播室……我也不能肯定啊,我也就这么随意听了一耳朵。”
林眠听着,眉头不自觉地颦了起来。
高三学生历来是不担任学校的任何职务的,所以乔景行也早已卸任了广播站站长,并且与高二的新站长完成了交接。
那么他还要去广播站干吗?
难道是还有事没交接清楚?那也用不着去这么久吧。
并且如果只是去广播站,他昨天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而是含糊其辞地说自己“有事”。
林眠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更是乱得厉害。
“我去一趟。”她低声告诉夏依依。
夏依依拉住了她:“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啊?”边说边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
林眠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了。”她也不想等到下课了,反正剩下这几分钟她就算坐在教室里也不会有心思看书了。
高中部的教学楼是一个“凹”字型。高三自习室在右边那一竖上,广播站却远在左边。加之又不在同一楼层,所以走过去着实是有些距离的。
林眠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走廊上。
学校也不知是穷透了还是为了省钱,走廊上的灯竟有一大半是坏的,仅剩的那几盏也只是苟延残喘地透着抹微弱的黄光。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她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
以前被张晗拖着看的那些恐怖片的镜头就在这场景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林眠怕极了,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但又不敢回头,想象着万一回头看见的根本不是人……
她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心里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听夏依依的,等下课后跟她一块儿来的。
一口气跑过走廊又下了两层楼,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广播站的牌子。门虚掩着,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长长地拖拽在门前的走廊上。
林眠心中一阵欢喜——果然没猜错,乔景行应该还在里面。
如此想着,她已经到了广播站门口。深吸口气略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林眠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里面却是两个不认识的女孩正在桌边整理稿件,她们听见响动齐齐回了头,其中一个问林眠:“你找谁?”
林眠也愣了。她迅速环顾这间小小的广播室,里面明显没有第三个人了。她感到些许尴尬,细声问乔景行去哪儿了。
那两个女孩对看了一眼,似乎有点诧异,其中一个答道:“他们早就走了啊。”
“五点多就走了。”另一个补充道。
扑了个空,林眠有点失望,却又奇怪乔景行明明那么早就忙完了为什么不去上自习。
不过既然广播站没有人,她也不知道该去哪边找了,想想还是决定先回去上自习,觉得他说不定也已经在自习教室了。
刚才来时的那条走廊林眠是不想再走了,灯光昏暗走路又有回声,实在是太像鬼片里场景了,想想都害怕。她宁愿多走点路,准备先沿着楼梯下到一楼,横穿过操场,再从另一边的楼梯回四楼,也唯有这样才能不走走廊。
天将黑的时候才下过一场雨,空气里都是水汽。此刻乌云散了,一弯毛月亮模模糊糊地挂在天上。
没来由显着几分阴森。
林眠只想快点回到明亮的教室里,闷着头沿楼梯往下跑。
一场秋雨一场凉,风吹来竟有些冷了。她打了个寒噤,在最后一层楼梯的拐弯处停下脚步,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
却听到楼梯口有人在说话。
是女孩子的声音,仔细听来才察觉到是在哭。边哭边说着话,声音里带着哭泣时浓重的鼻音,抽抽搭搭地听着很让人心疼。
林眠有点窘,直觉觉得有可能是一对情侣。
她现在这样下去打扰到人家显然不太合适,毕竟人家都躲到这么个没人的角落了。但是如果不下去的话就代表她要回头走那条走廊,她又实在是不想。
正在犹豫间却听见男孩说话了。说的什么没听清,但是声音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好似晴空里的一道雷,当下便将她打蒙了。
犹豫着探出半个身子,只向楼下看了一眼,林眠本能地立即缩了回来。
那个背对着楼梯的颀长背影让她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消失无踪。
麻麻的钝痛从指尖泛起,然后迅速蔓延,直达心脏。好似有一把刀,在心口缓缓地刮过,削去薄薄的血肉,直沁出细密的鲜血。她已觉不出刀锋的锐利,只是痛,难以自抑地一阵阵瑟缩。
林眠紧紧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丁点声响,亦妄图用唇上的痛,压过心口窒息般的疼。
刚刚那一眼,她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那个正对着乔景行嘤嘤哭泣的女孩子,是俞晓晨。
林眠记得俞晓晨是没有报晚自习的,所以他们不会是偶遇,肯定是专门约好的。
或者,他们从下午就一直在一起。
他说的“有事”,就是和俞晓晨在一起。
是了,刚才广播站的两个女生分明告诉她的是“‘他们’早就走了”,而她竟迟钝地到现在才发现这关键词。
俞晓晨哭得很伤心,边哭边絮絮说着什么,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全然没了她平日里的清高和骄傲,看起来颇是楚楚可怜。
她边哭边拽着乔景行的衣袖,而他竟就这么动也不动地任由她拽着。
他们的影子合在了一处,静静地拖曳在水泥地上,拖了老长。与今晚的月色一样,有一种沾了水汽的朦胧。
林眠忽而瞥向自己的影子,那道畏缩而孤单的影子。它被楼梯折出了一道道折痕,呈现出扭曲而笨拙的形态。
她不由自主地,往更暗的角落缩了缩。
半晌,乔景行终于又说话了:“别哭了。”
他的语气颇多无奈,在夜色中听来却有几分温柔。
俞晓晨听了他这话,哭得更伤心了。似乎伤心到极致,都要站不稳了,整个人往一边歪了下去。林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乔景行抬手扶了她一下,然后俞晓晨便哭着往他的肩膀靠去。
喉咙似乎哽住了,伴着一股瞬间涌上的咸腥,让她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睛也涩涩的,有什么东西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暖暖的,咸咸的。
林眠怔怔地站着,忘记了要把自己藏起来。
她对上了俞晓晨越过乔景行的肩膀望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
林眠不知道别人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会如何处理,她此刻只是本能地往后退。
本能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地,直至完全退到一片阴影里,然后头也不回,逃也似地离开。
她后悔今晚出来找他,后悔走了这条路,更后悔刚才站在楼梯上把一切看了个清楚。林眠知道她这会儿慌张逃走的样子非常没用非常可笑,但她就想当一只鸵鸟,一只把头深深埋到土里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的鸵鸟。
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害怕,害怕乔景行看到她,害怕他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害怕他开口跟她说话,更怕她看到的一切就是他想告诉她的。
她怕极了,怕他会离开她。
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
乔景行察觉到俞晓晨的愣神,未及多想,赶紧就势往后退了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然后他才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有空荡荡的楼梯,空无一人。
“怎么了?”他问,心里突然莫名地慌张起来。
今天下午从广播站出来,乔景行想起早上出门时外婆说身体有点不舒服,觉得不太放心,决定回家看一眼。当时俞晓晨说她也要回家。他们两家靠的近,正好顺路,便一道回了家。
可没想到他从家里出来,才走到巷子口就又碰见了她。
俞晓晨解释说自己是忘了带钥匙,准备回学校找她妈拿钥匙,没想到又正巧遇见他了。不过既然都遇见了,就一起走吧。
当时他只觉得她今天有点怪,但也没多想。
两人还一起在小吃街吃了晚饭。
本来乔景行是准备随便买点吃的带去教室吃的。晚自习已经迟到了,他又怕林眠等他等得急,所以只想快点回学校。
但俞晓晨说自己实在是饿了,又说有话要跟他说,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他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
可没想到这一耽搁就耽搁到现在。
吃完饭回到学校,俞晓晨一直说有事要跟他讲,却又一直吞吞吐吐。在他再三的催促下,她才说她很快就不来上学了。
她说家里人已经联系好要送她去美国读书,她就要出国了。
乔景行有点意外,问她:“也不参加高考了吗?”
她摇头,说不参加了。
有怅然一闪而过,划过她微微垮下的嘴角。毕竟读了十几年书,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高考,而当终点近在眼前的时候突然就退了赛,说心里一点遗憾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说她就是想跟他道别的,还问他有没有想过要出国,以后有没有可能在异国相会。
乔景行被她问得愣了。
他从来没想过要出国。以前没想过,跟林眠在一起后就更没想过了。他们说过永远不分开的,所以除非以后林眠也出国,不然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出国。
俞晓晨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对他的回答很失望。之后又告诉他,她其实是很愿意出国的,因为这样就可以逃离她爸妈了。
然后她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对他说她的爸爸妈妈对她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从小对她有多么严格。
她说她四岁开始学英语,从此再没睡过一个懒觉,每天早上要起来晨读听广播;她说她从小学舞,早晚练功吃了太多苦,经常练不好就不能吃晚饭;她说她上学后妈妈对她的要求就是只能考前三,她二年级时有第一次没考好,拿着卷子在外面直到天黑都不敢回家……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他们从来不去想我到底要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欢跳舞,他们从没问过我学得累不累,就只会一味地责怪我成绩越来越差排名越来越后。
她说他们不愿意去了解我,你也不愿意去了解我,没有人愿意了解我。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她说:“你知道吗,我好羡慕她。”
眼底终是意难平。
羡慕,甚至嫉妒。于她而言,要承认这些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而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对他说出来了。
乔景行没有动。
他心下有点不忍,眼前这个哭得这么伤心的女孩子,她对他的心他清清楚楚。他不想去伤害她。何况以后,大家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就由着她发泄一下吧。
他叹了一声,反手虚握了下她的手腕,道:“别哭了”。
……
此时看着俞晓晨突然僵硬的身子和情绪变换的眼神,乔景行心里蓦地涌起一阵恐慌。
“刚才楼梯上是不是有人?”
俞晓晨直直望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是谁?”
其实不需要她回答,他已经猜到答案了。乔景行一颗心瞬间下坠,脑海里闪过两个字“完了”。
他回身便追。
俞晓晨一把拉住他,急切的声音里有满满的不甘心:“乔景行,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乔景行刹住了脚步,转回头一字一句告诉她:“我不会拿她去跟任何人比较,因为她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