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回病房,我怕我爸坚持要出院。我在大街上走,走了很远,然后碰到南瑾言,都已经不记得那时自己有没有哭,只记得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没有去上学?我说:我以后都不去上学了。他问我为什么,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诉他。”
“无关于喜不喜欢,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觉得累,觉得虚空,我一秒钟都撑不下去,只要有人问我,我就会迫不及待的说出去,好像说出去了,一切的负担就都跟着移交了。”
“他陪我回医院,陪我守在爸爸身边,还帮我圆谎,说是我爸的病情他爸爸已经向上级反映了,组织上会负责医疗费用,要我爸安心养病。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微笑,让人看不出一点心虚作假,连我爸都被他骗的信以为真。”
“我守着我爸,等他睡着才敢去打热水,却把水瓶错那成保温杯。他在我后面跟着,把两个壶灌满了递给我,之后再跟在我什么后慢慢的回去。到病房门前,他忽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他说:丫头,不用怕,你还有我!”
不用怕,你还有我!
是啊,她还有他!
从此之后她就把这句话搁在心里最底下,就像一个穷孩子,藏着块糖,包裹层层的糖纸,它在那里,不用尝她也知道它是甜的。
以后多少个夜里,艰难的以为撑不下去,可她只要想起这块糖,就会有一种执念说不能放弃!
“我那时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哪里就懂褂爱了,哪里就爱得深刻了。可那段时间陪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他一个!我整个世界的支撑也就是他一个!他对我来说,早就不仅仅是一段初恋,他是我的信仰,是我的哥哥,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你听说过有人用十年忘记一个青梅竹马,你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忘记一段刻骨铭心,可是,你听说过有谁能忘记自己唯一仅剩的亲人吗?”
“我不是没想过要放弃,在很早以前,他为了季南帆说希望我消失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想过。但我那时就住在他家,寄人篱下,每天抬眼就可以看见他,要我忘了他的存在,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我领了拆迁费搬出来就住进了他家,我没钱租房子,这些钱都要填进医院那个无底洞。还好干爹干妈对我好,什么事都帮我打点,我的学费和有时凑不齐的透析费用也都是他们来出。”
“在那个家里,我一住就是四年,大二才搬出来。那一年我爸病危,抢救无效是去在了手术台上。我接了电话连还在讲台上讲义的教授的不顾,疯了一样跑回来,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大夫们说,他最后自己拔开氧气罩,已经气若游丝,是有人贴近了耳朵才听见他微弱的呼气声。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手术台上,坚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血色蔓延下来,糊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最后不记得是谁伸手把她拉开。
那些日子,她总会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打完雪仗回家,裹着厚厚的棉手套,冻得十指通红。父亲心疼,把她的手捧在手心里搓,有时呵出一口白气,喷在玖月手心暖洋洋的。手暖了,父亲就走出门去,拿小铲挖一铲煤球,咕噜噜的倒进炉子里,把火点的旺一些。浓浓的烟滚起来,父亲一声一声的咳嗽。
她翻了个身,隔着黑暗睁开眼睛。这里有大大的床,大大的窗,连供热都是水暖。浓烟不见了,炉子不见了,就连父亲——也不见了。
有很大很大一颗泪,落下去,落在粉白的背面上,微蓝的湿水印,缓缓的洇开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的响起:“爸爸,我很想你……”
“我搬出来,而其实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为了省钱,连住宿费都没交。南瑾言那一年毕业,他是真有本事,那样年轻就有那么多事务所等着要他,凯诚那样的大事务所都为了留他既给车又给房。他在学校门口等我,说要把房子借给我住,我不肯要。我已经很久不理他,他的话都没听完,转身就走。他却一字一顿,彻底而清晰的把那句话说完。他说:伯父进手术室之前,最后一句话,是要我好好照顾你,一辈子!我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不能思考,无法抗拒。眼睁睁看着他将钥匙交在我手里。到现在,我仍然住在那房子里。”
“他是爸爸选好留给我的,他是我的家人,我唯一仅有的血脉!商远,你明白吗?血脉相连,骨血至亲,我要忘记他,或许,已需要用尽一生!”
他听她唠唠叨叨说着这么多,只是微微的笑,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将蓬松的发压出一个小小的窝。他说:“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不等她回答,他就又说,“月月你还真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一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迎难而上了。只要你是真心想要愿意忘记他,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就一定可以等到你走出来。你放心,我会让你明白,我才是你的亲人,你的骨血至亲,一定是我,也只能是我!”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发丝,低声的说:“所以月月,有我陪着你,忘了他吧……”
玖月不知道米杉的消息为什么会如此灵通,但据观测其汹汹而来的气势,她觉得这件事八成不能善罢甘休。
米大小姐果然没有善罢罢休,而是铁青着脸色一把扯过玖月奔出去塞上自家保时捷卡宴。豪车一路上车速风驰电掣,玖月趴在后车窗上缓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的说:“杉杉,慢点,慢点。我想吐。”
米杉腾出一只手来在车座旁边翻了翻,翻出只可降解塑料袋反手递过来,说:“吐这里。”
玖月茫然不知所措。显然米杉是错解了她的意思,这句话的重点在于降低车速,而不是她真的要吐。可如今袋子在手,不吐就等于浪费资源,她干呕了两下,最终没能如愿吐点什么出来。
车速依然很快,但车里十分安静,玖月推测这就是桑塔纳2000永远不可比拟的优越性。
车子拐了个弯,猛地闯过一盏红灯,玖月听着刺耳的刹车声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米杉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月月,我会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玖月哆嗦了一下,过程中不小心划破手里的塑料袋,她叹了口气,讷讷说:“杉杉,其实……也没什么,交代这个词听起来挺严重的,还是……不用了吧。”
……
豪车在米杉的冷哼中当街滑过一个扭曲的弧度,玖月未能防患于未然,一头撞在车顶上,直到停车在凯诚事务所的地下停车场还在头脑发晕。她观察了一下米杉下车后一脚踢上这辆曾致使她出过车祸的豪车车门,感叹如今的时代真是进步了,男女地位平等了,这等历来都是由言情小说男主角才能耍帅的动作,身为美女的米大小姐也可以包揽了。顺便可以判断出,她那条伤腿是真的没什么事了。
米杉拽着玖月一路勇往直前,径自忽略过前台小姐的询问直奔十三楼再一脚踹开南瑾言办公室虚掩的门。门开的一瞬间,她和玖月双双愣住。玖月看着里面相当和谐的画面觉得头脑发空,而她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震惊几秒,她率先反应过来尖叫道:“我靠!你们太无耻了!”
玖月被这海豚音所刺激,愣了一秒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但此次会晤的良好气氛显然已被搞僵,主角僵在原地久久没有行动,玖月怕他一旦有所行动就会恼羞成怒的把米杉从十三层楼丢出去,遂赶忙圆场道:“哈哈……你们不要在意哈……杉杉她语文不好,用词不当,用词不当哈……”说着转头教育米杉道:“你说啥呢?不知道就别瞎说,人家两个人不就是抱了一下吗?马路上有的是,更何况人家还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怎么能叫无耻呢?”
米杉语文成绩受辱,不能服气,挣扎出来辩解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干别的啊?”
玖月给她分析:“肯定不能啊,你看,门是虚掩着的,要是干点什么不得锁门啊?”
米杉指正道:“要是万一是临时性起呢?不就来不及关门了么?人家是十六岁就怀过孩子的人,思想能和我们一样保守么?”
玖月被这充分的理据折服,不能再做辩解,但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等她隐隐出个结果,另一方刀枪不入的美女已经笑靥如花的走过来挑衅说:“二位今天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米杉从当年看见季南帆就有气,如今惊见她已然蜕变成一个艳光四射的大美女就更加来气,于是没好气的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带月月来找南瑾言,你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
季大美女十分配合的找到了空调底下的位置坐了下来,并举手示意他们可以开始,囧得玖月无言以对。
私人话题有了旁听者就如同上厕所有了旁观者,怎么想都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一般人遇见这种情况肯定是拔腿泪奔,所幸的是,米杉从来就不是一般人,玖月只见她迅速切入主题:“我听说你把月月强吻了是吧?”顿了半秒又义正词严的补充了句:“你别否认,否认也没用,我有人证。”
办公桌后面一直沉默的人抿了抿唇说:“你既然这么肯定,怎么还来问我?”
米杉激动说:“当然要问!我得通过当事人的态度判定对你的最终量刑啊!”
玖月心想完了完了,她怎么能和南瑾言的争辩中怎么能引用法律术语呢?
果不其然南瑾言已经曲起了食指优哉游哉的敲打大理石桌面,问道:“那你觉得我作为当事人应当是什么态度?”
米杉跨前一步坚持道:“当然是要主动坦白啊!你是不是喜欢月月?”
她这一句话叫的稍嫌大声,震得玖月耳朵嗡嗡作响。玖月推测作为辩友的南瑾言同学也应该有此感受,根据是他原本敲打的行云流水的食指莫名其妙的顿了一下。并且抚了抚额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米杉乘胜追击,理所当然说:“你强吻了月月啊!你强吻她肯定是因为喜欢她,对吧?”
南大律师摇了摇头,尽管脸色有点苍白,却还是赢回优势说:“米杉,你这个推理不符合逻辑。按照你这么说,难道所有的强奸犯都是因为爱着受害人才去强奸她们?”
铁证被反证所驳倒,米杉一时哑口无言,只得转而求助于一旁的玖月。
论战中被点名需要急速应变能力。玖月先是愣了一秒,然后挣扎一秒,再用一秒谁服自己接受现实。经过这三秒之后,她已经勉强抖擞了精神冷笑三声,接话道:“不愧是南大律师说出来的话,真是够狠毒!不过,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就能理解成我们其实就是强奸犯和受害人的关系?”话毕,一向能言善辩的南大律师忽然词穷,玖月看着他脸色一白再白,自己也就跟着白了几白。他唇角还带着笑,但笑意却已经不在眼睛里,那里是漆黑如浓墨,直直的望进玖月的眼里,半晌才说:“你觉得呢?”
他这双眼睛很漂亮,有写意的水墨灵韵。玖月贪看了一会自学生时代起就很迷恋的这双眼睛,忽然叹了口气说:“南瑾言,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只是为了等他说这句话——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可他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特别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她等了又等,却最终什么都没等到。他耐性一向比她好。她叹了口气,拉起米杉的手:“走吧。”
销声匿迹许久的美女此时正从空调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应景的招呼一声:“慢走啊!”刺激的米杉险些扑回去厮杀。
下楼途中米杉义愤难平一路挣扎,玖月拽她到楼下实在无力再管,只能任她自生自灭。她一个人沿着勉强记下来的路曲曲折折往回走。走了好远,终于四顾迷茫。她迷路了,又迷路了,抬眼看不见家,也看不见总会找到自己的他。她站了一会才摸出电话来打,接通了就说:“商远,我迷路了,我找不回家。”
那边愣了一愣才说:“那你在哪?别乱跑,我这就去接你。”她很乖的嗯了一声,踮起脚尖看近在咫尺的路牌,报上路名,听着他挂断电话。她慢慢蹲下来,四周是茫茫人海,可她一动不动,她答应了商远不乱跑,商远不是那个人,不能不论她跑到哪都可以找到她。她咬了咬自己的手腕,有细微的疼痛传递回来。她找不回家,谁也不知道她是再也找不回了。那个她唯有的亲人家人,最终不肯要她……
被人拉起的时候她听见那个人问:“这是怎么了?”
她眨眨眼,愣了一会才想起来摇头:“没怎么。”她笑,却被来人打头。她委屈的抱住脑袋,抬眼看见那双桃花眼正瞪着她:“笑什么,比哭都难看。”
她龇牙咧嘴说:“没办法,人长得寒碜,商少您凑活着看哈……”
商远勉为其难的动手帮她揉自己刚刚打过的脑袋。
玖月可怜兮兮的捧住脑袋说:“你们资本家说话算不算数?我现在决意要把南瑾言忘掉,怎么样,你陪着我吧。”
揉搓的动作顿了下,商远怪异的看她一眼:“虽然说咱们两个是在愚人节认识的,但是这玩笑不好,容易弄假成真。”
她失笑,他不相信她的话,她说得真心真意,他竟然不相信她。她叹了口气,神色慢慢沉静下来:“我会忘记他,一定会忘记他。”
她说:我一定会忘记。
哪怕穷尽一生,哪怕终究不能,但她终于成全了他,终于,亲手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