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雨出府,淋得稀湿,西门上连个守门的婆子也没有。幸好家里的车马仆从还在,远远打着灯笼撑伞迎上来,蓝田顾不上她手里的篮子,手忙脚乱伺侯她上车,“怎么淋成了这样?”
“别提了!”雨不算大,风却冷,吹得头皮发麻,连声儿都不稳,“长公主好心好意给了一筐笋,底下的人送岔去了前头。我在花园的廊下等着,不知打哪儿冒出个土行孙来,拿走了我的伞。”
幸好还有件披风应急,她裹紧了衣裳缓了一阵,随口问,“在我前头见着什么人出府没有?”
还真让她问着了,蓝田说有,“刚一开始我以为是姑娘你,还上前迎了迎,到跟前才看清是个男子,看衣裳气度不是寻常人,脸盖在伞下倒没看清,不过姑娘你说怪不怪,他竟连个提灯笼的小厮也没有,急匆匆的走了……”
她提到伞,怀微欲言又止,哪有闲功夫去管别人的闲事,只好自认倒霉靠在一旁闭目养神。
实在不能说她小气,的确是那把伞非同寻常,以前在宫里当差,清闲下来几个人凑一起东拉西扯,赵姑姑博古通今连伞都会做,也只有她肯学,手把手的教,竟然真做出来了,还像模像样的。那阵子迷上了,给各人做,南栀管画伞面儿,花鸟鱼虫别出心裁,另做了章落上去,成了咸若馆里一个独特的印记……
她是很洒脱的个性,金银珠宝对她不过寻常,出宫的时候四方散财,家底掏个干净,唯独朝夕相处的同僚惹人挂念,还有在四方天里走过的一段岁月,心心念念放下不,带了一捧土,一把伞,聊以慰藉!
这下子连伞都叫人拿走,她郁郁不乐,睡前还在想,大约是跟宫里的缘分尽了,就到这里,总归是要往前看,老回首不是好事儿。
可是梦里都睡不安稳,一会儿梦到和南栀并头给伞画花,一会儿又梦到那个人,黑漆漆的眼睛带着嘲讽,撑着她的伞还大言不惭,“有本事你来咬我啊!”牙咬的咯吱作响,气涌如山,伸手照他面门就挠,却扑了个空,一下子惊醒………
晨起坐在窗前梳妆,多少天的阴雨终于停了,太阳不大,隐隐从云层里透出稀薄的光晕,海棠花开得荼蘼,鸟儿也十分欢欣,歇在枝上高歌,偶尔扑起翅膀飞上天际,叫声直入云霄。
蓝田出去倒水,又把昨日撑的雨伞悬在廊下晾干,伞柄向上倒挂在绳上,滴溜溜转圈……
怀微想起昨天,捂着脸瓮声瓮气的,“我的伞啊,你在哪里呢?你的主人会好好善待珍惜你吗?”
蓝田没听清楚,刚要发问,就听她又说,“我还是去寻一寻吧?为了一把伞不折不挠是挺小气,可对我有用,不论那人要金要银,我好言相劝,总会还给我的吧!”
她自说自话,却又转脸来看着蓝田,满脸期待,需要一个肯定。明明艳丽无双的长相,却是这样孩子气,蓝田抿着唇偷偷的笑着点点头……
公主府的学堂建在东北角,墨瓦轩窗,疏朗雅致,又有假山奇石,风景绝佳。女学一共七八人,琴棋书画样样都学,所幸天赋都还不错,各有所长,教起来也算省心。
旁的教习专擅一门,譬如李清秋擅作画,秋锦瑟擅琴筝,按时去教就好。怀微却不大讨巧,教诗书道义,往常的德言行止一举一动都要约束,例如今日本没有讲义,她也需端着一把戒尺前来巡视。
李清秋正领着她们在花园的凉亭里作画,海棠春深正是入画的好时节,小姑娘们穿的花红柳绿,比之春天也不逞多让。
只是李清秋的眼神不太好,凉嗖嗖和露水一样,清高的才女哪容得了别人在她的课上指手画脚,怀微背着手悄悄转了一圈便识趣的溜掉。
找了个僻静地方等消息,抄起胳膊戒尺抱在怀里,正对面是个池塘,云层里透出稀薄的光悄悄落入水中,柳枝轻轻划动,一池的波光。
她正等的不耐烦,终于见到蓝田在远处左顾右盼,挥动胳膊叫她过来,蓝田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您藏在这么个地方真叫奴婢好找,可惜结果不太好,您听了别生气。昨儿个下雨,守门的婆子偷懒去耳房里喝茶吃点心,根本不知道有人进出。”
她本指望蓝田去守门的婆子那里打听,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怀微倒也不生气,只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撑着额头叹口气,“算了算了,一把伞罢了,大费周章,显得我太小气。”
自我安慰的闭上眼,立马又浮现出那人倨傲的神情,她捂着脸,一下子哭笑不得,“小气就小气吧,总好过惦记着放不下,坐立难安!”
蓝田问她还有什么法子,她仰头看着蓝天,无奈道,“只能豁出去老脸不要了!”
知竹正在院里指挥小丫鬟摘海棠,见着怀微来了忙迎过来,“顾先生早饭吃了没?昨儿个叫你久等了,后来没淋雨吧?”
怀微笑道,“没有没有,早饭吃的就是昨儿的笋,拿回去就叫人连夜熬了鸡汤,清香扑鼻十分爽口,这不是特来谢谢公主呢。”
难得的好天气,人的心情也好,长公主叫人搬了桌椅板凳在廊下晒太阳看花,含笑同她道,“顾先生太客气了,丹平往常淘气的很,自从有先生教导,行止间总算有些姑娘的仪态了。”
怀微到底是宫里的女官出身,仪态端方,舞阳长公主是宫里出身的内行人,自然懂得哪怕她教丹平是照本宣科也强过民间的姑娘,怀微谦虚道,“县主出身高贵,骨子里就有遗传殿下的气度,不过是年纪尚幼,我稍加约束而已。”
好听的话谁都喜欢,舞阳笑意融融,怀微耐着性子又陪她说了一阵子话,终于鼓起勇气道,“斗胆敢问殿下,昨个儿府上可曾宴客?”
她明知这话问的唐突又僭越,话音未落就红了脸,生平从没有这样窘迫过,不等舞阳反应过来,连忙又解释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寻人,昨儿个在花园里遇上一位青年男子,我想找他又无从下手,才来叨扰,还请殿下恕罪!”
她进府教课三月余,一向是她是洒脱爽朗的样子,今天这样手足无措,神情有异,实在出乎舞阳的意料,又听完她的话,立马恍然大悟,忍笑道,“我明白了……昨日我不曾见客,许是驸马的客人也不一定,你不要着急,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立时便叫人去传话给驸马,笑盈盈请她稍等……
舞阳的笑意……这是误会了什么,可是又无从解释,为了一把伞不屈不挠的追着不放,说出去真是小气!
怀微两下为难,吞吞吐吐的想要辩解,可是舞阳一副过来人的神态,笑眯眯道,“这样的事情错过了可没有回头路。你的勇气可嘉,比起我的六弟都要强上许多,他太拖沓,畏畏缩缩犹豫不前,要不是我推他一把,只怕这会儿还在打光棍。万幸万幸……总算娶上了媳妇!”
她口中的六弟,就是渊亲王萧玄,娶的王妃宋南栀,还是她在宫里的挚友,他们两人的故事也算有缘,南栀前几天还和她通信,说起来以前絮絮叨叨。
话头转到他们身上,怀微的窘迫稍解,坐了没多久,侍从便去而复返,套在舞阳耳边回了话,又轮到舞阳支支吾吾了,看着她的神情犹豫不决,“怎么说呢……你别太往心里去,反正路还长着,遇着谁见着谁的机会也多,往后再看看,也不一定现在就是好的,是吧?”
怀微云里雾里的点头,大约能听懂些舞阳的意思,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您说的我记下了,劝人总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道理我明白,只是不知道那位是……?”
舞阳有些惋惜,“人是个英俊人,家世人品也没得挑,只是涉及到太多,眼下跟你真不合适,何况又才定了亲。”叹口气又道,“是青川郡王的独子穆光齐,脾气不大好,谁知道是福是祸呢,顾先生别太往心里去。”
难怪一脸的桀骜不驯,原来出身显贵,怀微心里有了底,舞阳劝慰的话听听就过去了,误会就误会吧,反正人找到了,她没有这个心思,只是要把伞,哪扯得上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按捺住了告辞出来,走路都显得轻快……像春天飘动的白云,灵动又鲜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