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前的星期二,弟弟们回家了。布莱恩一见她,眼泪就簌簌落下来。可她只是把他拉到她身旁。他跪在她的椅子边上,头倚在她胸口,靠近她心脏。“不,不,布布。”她这样说道,就像多年前一样。
杰夫低头看着他们,雀斑脸上浮现了一抹扭曲的笑容。“妈,你看起来糟糕透顶。”他说。
“都是艾伦的错。”她回答。
“才不是,不对。你没吃蔬菜,你整夜在外跳舞。你的储物柜鞋架后面放着空的六罐装箱子。我知道你的心思。”
“噢,上帝呀,杰非。”她说道,而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过,我觉得他们任何一个人对母亲外形的吃惊程度都比不上看到我的乔纳森,星期三他没打招呼就来了家里。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是他来了,他穿着蓝色毛衣、灰色法兰绒裤子,眼睛隐藏在镜面太阳镜后,真是帅气。他一摘掉太阳镜,我就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讶,看见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如果换个场合,这种打量很可能是种恭维。我围着一件红白格子围裙,围兜上写着“亲亲厨师吧”,头发高高盘在头顶,发髻摇摇欲坠。我在做饼干,手上、围裙前面都是面粉。我拥抱乔,用力吻他,等终于松开他时,他哪儿哪儿都是白的,毛衣上、裤子上,甚至就连像圆形黄油焦糖般重重悬在额头上的那部分头发上都是。
“噢,见鬼。”他说着,低头看看自己。
“我也爱你。”我打趣地说道——或者恶毒地说道,不确定是哪一种情绪——还在他胸口印了一个面粉大拇指印。
“艾伦!”他大喊大叫起来。我洗过手,脱掉围裙后,他搂住我,在那座寂静无声的房子里长久地吻我。“你一身黄油味儿。”他说,语气并不快乐。
听到楼梯上缓慢的脚步声时,我俩松开了彼此。母亲走进厨房。“乔纳森。”她兴高采烈地喊他,他躬下身去吻她,她脸颊上的淡黄色皮肤贴在尖尖的骨头上。他俩聊法学院的事儿,我就去洗澡了。而后我们俩开车出门,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大口地呼吸着:呼——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尽可能不感觉什么。”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
当然,他其实并不懂,他不是后知后觉,而是从未真正感受。我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些天里他也爱我,可爱一个女人并非他的真实性格。这不需要杰西卡·菲尔德——“我们业内更喜欢叫精神病学家”的人对外行女人解释。乔纳森的母亲离家出走了,当时他只有两岁,她二十岁。她判定一时冲动下的少年婚姻是个错误,便抛下了那个小男孩——这场婚姻中最真实的资产。等他长大后,只要一说“我爱你”,就觉得永别、抛弃和始料未及拉开了序幕。
她现在住在加利福尼亚,重新组建了家庭,房子还带游泳池。他十二岁那年,曾经从外婆那儿要到了母亲的电话号码,便打给了她,一个小男孩接起了电话。“怎么有人可以抛弃他的孩子?”他告诉我,当她接起电话时,他问她这个问题,她以一口仍然浓重的布鲁克林口音答道:“我就是做了。”
“你几乎都能听到她耸了耸肩。”乔纳森说。
不久前,我看见乔纳森在麦迪逊大道上和一个好看的女人在一起,那女人一头金发,散在脸边和敏锐而智慧的眼角。我知道她聪明、有趣,拿得出手。我肯定乔纳森欣赏她,就像欣赏我一样,欣赏我头脑敏捷、意志坚决、抱负远大、为人热忱、情感奔放。但是有爱吗?我不觉得。
他父亲曾是纽约市的一名警官,在朗霍恩大学当了二十年的保卫处处长后退休了,这种工作毫无意义。他和儿子搬进了镇外一栋丑陋的现代化房子,乔曾说,那房子是他们在布鲁克林与祖父母合住公寓的四倍大。
他曾经在英语课上公开地盯着我看,后来我听见他向杰基·贝尔克纳普打听我。“古尔登?”杰基说,“学习,学习,学习,婊子,婊子,婊子。”
“正合我意。”乔纳森说。
他的好看是种怪怪的好看,双眼的距离有点儿过近,头发是脏脏的金色,下巴方方的,双唇出奇的丰满、女性化、很红润。这最后一点让他很是性感,绝不会被误解的性感。我俩真是一对,都反应很快,紧张兮兮,有紧迫感,对我们给别人造成的影响察觉不到。就像杰夫说的,饥饿的狗狗。杰夫会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吞了彼此。但我就是不听。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乔纳森的父亲再婚了,娶了朗霍恩的一个秘书。那年的感恩节,他和他妻子——“得叫她我的继母,叫她去死吧”,乔一早对我说——在她三百英里开外的女儿家。我们走进房门,门还没关上就开始脱衣服。
在电影里,灰色法兰绒、红色高领毛衣、花内裤、灰短袜之类的场景总有点儿性感,这些东西撒一路,一直通到卧室,如同韩塞尔与葛雷特的小径通往家园[1]。可当我拼命拉扯内衣上的搭扣,就好像我的赤身裸体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时,有种东西如此迫不及待、如饥似渴,等到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切快感都消失了。我差点儿大声喊出来:“我只想睡觉。”但不是对乔纳森。永远不能对他。
假日前的周末总是漫长。有时,母亲会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啮咬着她的肚子和后腰。她嘴部周围的某些线条,曾经只是笑容的线条,开始随着痛苦的怪相变深。她的头发很是稀疏,是婴儿那种薄薄的、歪歪斜斜的一层绒毛,每天早上她都会用一条头巾包住头,还从头巾里拉下几缕,使得面部清晰显露的骨头柔和一些。
勃然大怒上演了。我把轮椅拿出来的那天最糟糕。一旦痛苦来得实打实,她就会这样,不时变成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她对几个米妮怒不可遏,她们想让她担任圣诞树点亮典礼的荣誉主席,好免掉她装扮圣诞树的工作。杜安夫人在书店里揉她后背的方式让她颇为不悦:“拍我的方式就好像我是条狗。”这些爆发时刻跟平常的她太不一样,以至于我有时都觉得癌症本身是有声音的,我听到了。又或者是吗啡的声音。
“我不是废人。”她午睡醒来下楼,第一眼看到折叠在角落里的轮椅时,大喊道,“你先是让我昏昏沉沉,接着又想让我变成废人。”她重重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拿个枕头放在肚子上,像是当挡箭牌,对轮椅和我大发雷霆。“马上收起来,艾伦。马上收起来,要不我就扔到大街上去!”她拿起一个塑料球,双手哆哆嗦嗦地用一枚图钉将金色圆形小亮片推进去。“太侮辱人了。”她说道,圆形小亮片掉到了地上。
“我只是想让你舒服点儿。”我说。
“你想让我死。你想让我死,这样你和你父亲就可以继续你们的人生了。”
她错了。我希望轮椅可以帮她挽回点儿尊严,而不是拿走。我还希望她回归,哪怕就是几周,可能再读上本书,再给我上上一系列她拿手的居家课。可我知道想让她回到旧日自我,到处奔忙,整天在烘焙中度过,头发里沾上面粉,暗黑情绪隐忍不发,只有一种途径,即清除死亡记录。这样,那个凯特·古尔登才会一直活在我的脑海里。我很怕这另外一个凯特,这个易怒、干巴的冒牌货。她这点说对了;我确实想让那个愤怒的陌生人消失。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想,她为什么不对父亲更加气愤,不对自己的命运更加气愤,不对以往自己做过的妥协更加气愤。可是,当我看到她震怒,感到愤怒如同带着爪牙的黑暗物质时,我祝她平静,渴望得到平静。
我试着告诉乔纳森这一切。科恩医生说对了;我需要找个人聊聊。做爱之后,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说道:“如果我有种,就拿个枕头盖在她脸上。”
“别说这种话。”乔纳森说。
“噢,乔纳森,你不知道。你在自助餐厅喝着咖啡,准备悬而未决案件的法庭论据,我却在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在我面前慢慢衰弱,而我只能想这是我最后了解她、成为她的机会,不因为她不工作,不毕业于常春藤大学,不认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背后是否确有黑女士世界而浮浮沉沉,就对她不理不睬。日子一天天溜走。她讨厌伊丽莎白·班尼特,你能相信吗?就是讨厌她。”
“究竟谁是伊丽莎白·班尼特啊?”
“《傲慢与偏见》。”
“噢,好吧,那就说得通了。”乔纳森说着,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身体,脸庞沐浴在通过他卧室百叶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缕日光里,“听着,艾伦,你需要休息休息。总这么着,你会疯的。乔治爸爸不能给你放个假,你好和我过个周末吗?”
“我哪儿也不能去,乔纳森。我说不清她是不是一天天在好起来。”
“我觉得你对自己太严厉了。”
“没有什么事儿是对自己太严厉的,乔。”
“那有什么事这么难吗?”他说着将我的头按下去,很快将话题从死转到性这个他最爱的话题上。
后来,我们穿好衣服,开车回我家。“你注意到没有,整个过程里,我们都没亲吻?”我说。
“噢,主啊,艾伦,淡定。”已纵情欢愉的乔气呼呼地说道。
那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我用奶油焗洋葱,削洋芋皮,一丝不苟地按照母亲的指导做填馅儿,如她往常一样使得一桌子的碗碟叮当作响。乔纳森带我回家后,我穿着睡袍站在厨房切芹菜片时,意识到我做这一切是为了稳定军心,为了让这个感恩节跟其他以往的感恩节无异。我在创作一种复杂的小说,就像母亲那样,借助肉汁、南瓜饼和多脂奶油的力量。小说讲述了一切正常,生活简单而安全,丈夫没有出轨,孩子没有长大,身体没有衰退,最终也不会罢工,地轴经死亡中心,穿过厨房和人间,世界在旋转,我们家没变,平安无事。
感恩节早上,母亲看起来糟糕透了;她精心化了妆,就好像腮红和眼影可以帮助她创作自己的小说,她身体健康、容光焕发的小说。可弟弟们并没有配合;他们午后没有去朋友家里到处玩乐,而是宅在家里,从厨房里溜进溜出,谈论着学校,询问着家里。最终他们跟乔纳森一起坐在沙发上,谈论橄榄球比赛。父亲跟他们坐在一起,边阅读边吐槽。“美国未来汽车经销权所有人最伟大的专有系列,最伟大的快餐店经营许可巨头。”他说。
“所以罗德·拉沃尔目前在一家乡村俱乐部任职业教练,”杰夫说,“意义重大。”
“网球需要技巧。”父亲说,“有型而优雅。”
“王者们的运动。”乔纳森说。
“别胡扯了,乔。”杰弗里说,“你爱橄榄球。我见过的唯一一件让你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开的事儿就是‘超级碗’[2]。”
“还有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啊,”乔纳森说,“我不是在表示同意。只是评论而已。”
“可真会拍马屁。”杰夫嘀咕。
“上帝呀,我讨厌那种说法。”父亲说。他转向我,然后看向厨房:“你母亲呢?”
“她在楼上,和布莱恩在一起。”
“别让她觉得自己多余,艾伦。”父亲说。
“别让我觉得罪过。”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垂在我的火鸡上像块裹尸布似的干酪包布,我开始像过去的母亲那样谈论起食物来:我的填馅儿,我的洋芋,我的火鸡。我的小胡瓜汤。我的小胡瓜汤里总有一杯茶。
楼上,母亲待在她房间里靠窗的一把大椅子上,脚搭在长凳上。她身穿一件好看的李子色长裙,上面有黄铜纽扣,我在商场给她买的;她看到标签已经被剪掉的时候,非常满意。“一件便宜货!”她说,“多少钱?”
“跟你没关系。”我咧嘴笑着说道,就好像我几乎分文未花就得到了这条裙子。事实上,我花了七十美金,之所以剪掉商标,是因为商标上写着“母婴产品”。母亲现在需要的是孕妇装,好遮盖她那可怜的、胀鼓鼓的肚子。
我上楼看她的时候,布莱恩盘腿坐在长凳边上,腿上有本书,大声读着。我进来时,他把书塞进椅子的裙褶里。
“你看什么呢,布莱?”我问,“《北回归线》[3]?《冷暖人间》[4]?还是《O娘的故事》[5]?”
“远不止哦。”母亲说。
布莱恩又拿出那本书,把它举起来。是本哥特小说,封面上画的是一个穿褶边衬裙的女人被一个只穿一条马裤、胸肌健硕的男人压在身下。“你父亲会叫警察的。”母亲咯咯地笑着说。
“想到警察,”布莱恩说,“他们全穿着粗花呢西服,通过让你读《牛津英语词典》来令你改头换面。”
“噢,亲爱的,”母亲再次咯咯地笑着说,“别拿《牛津英语词典》开玩笑。”
“他们把你带到一间屋子里,给你戴上耳机,让你听奥逊·威尔斯[6]朗读《织工马南》[7]。”我说。
“非常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母亲说,“一个人怎么能写出杰出的《米德尔马契》[8]之后,又写了无聊的《织工马南》?杰弗里会说,她这个人身怀六艺。”
“噢,妈,”布莱恩说,“《织工马南》的作者是个男人。叫乔治·爱略特。”
我和母亲一阵尖叫,还昂着头。“噢,我的上帝啊,布莱,”我说,“如果爸爸听到这话,你就得走上马路、跷起大拇指,搭顺风车回费城了。乔治·爱略特是个女人。这是个笔名。她的真名是玛丽·安·伊万斯。”
“你确定?”布莱恩问。
“亲爱的,好啦,”我说,“你将来会主修政治学。只是别让爸爸听见就好。那个和这个——”我用脚碰了碰那本平装书——“会要了他的命啊。我都能想到:‘文学品味低下,致教授死亡:儿子被拘留。’”
有人敲门,父亲往里面看时,我们都大笑起来。
“什么事儿这么好笑?”他说。
“一桩弄错的身份事件。”我说。
食物被端上红木餐桌时,母亲拉着布莱恩和杰弗里的手说:“我想说饭前祷告。”多年以来,我们第一次这样做:“感谢主创造如此甜美的世界,感谢主供我们食物,感谢主让鸟儿啁啾,感谢主创造一切。”餐桌带着与之配套的陈列陶瓷、中间突出的餐边柜,以及餐椅,我的祖父母是它们曾经的拥有者。
我抬起头,松开父亲手的一刹那,我看着他,看见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饭后甜点,我做了南瓜派,在厨房切开的时候,母亲进来了。她看起来很疲惫,口红都吃掉了,只剩下边缘,如同万圣节时的假蜡唇。
“我需要一片药,艾伦。”她说。
“妈妈,午餐后我才给你了一片。这才四小时啊。”
“艾伦,我需要一片药。药在哪儿?”
“卫生间的橱柜里。就不能等到用完甜点之后吗?”
“给我一片药,求求你了,艾伦。”母亲大声喊道,隔壁的谈话甚至都停了下来,“记住,这里还是我的房子。”我都能在她的声音里听出愤怒的情绪。她回到桌边时,我走到了药柜旁。
我听到她对布莱恩说:“现在——给我好好讲讲你的室友,以及任何般配的姑娘吧。”
“等会儿我们出去时,你可以给我讲讲所有那些不般配的姑娘。”杰夫说。
不过,布莱恩没跟我们其他人一起出去。我们在起居室里喝完咖啡之后,他帮着母亲上了床;她打起盹儿来的时候,他坐在她房间里,听她在黑暗中呼吸。“别在这儿睡着了。”我嘟囔道,可他没回答,我知道,父亲上楼前,他会一直在那儿。我记得那会儿我想,如果人们就凯特·古尔登病入膏肓之时谁能照顾她,而对我们进行能力测验的话,布莱恩——贴心而真诚的布莱恩,会脱颖而出。杰夫曾这样一一描述我们:“食物链上艾伦和爸爸势均力敌,我跟艾伦针锋相对。”布莱稍稍语带悲伤地说:“那我呢?”
“你不需要跟谁不分伯仲啊,孩子。”杰夫说,“你和妈妈只需要每天早上起床,出现在这星球上就可以啦。”
注释:
[1]韩塞尔与葛雷特是《格林童话》中遭到继母抛弃的一对可怜兄妹。为了抛弃他们,继母将他们放到森林里。为了记住回家的路,他们第一次一路留下石子,成功回家;第二次时一路抛下面包屑,结果被森林里的动物吃光了,就迷失在了森林里。
[2]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年度冠军赛,胜者被称为“世界冠军”。
[3]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的作品,有大量的性描写。
[4]美国作家格蕾丝·麦泰利的作品,描写了一则发生在新英格兰小镇上的色情丑闻。
[5]法国作家波莉娜·雷阿日的作品,是一部虐恋题材的小说,是虐恋文学的现代经典之作。
[6]美国演员、导演、编剧、制片人,曾主演《公民凯恩》。
[7]英国女作家乔治·爱略特的代表作之一。
[8]乔治·爱略特最著名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