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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罗马我们住在一所大房子里。这房子是我祖父的,在遗嘱上他把这所房子留给我祖母了。房子在巴勒登丘,离奥古斯都的皇宫和他所建的太阳神庙以及图书馆都很近。从巴勒登丘往下看就是市场。在山丘最陡的峭壁之下是双子座中甲乙两星的双星庙。(这是个古庙,是木材和泥土建成的。十六年后,提贝里乌斯自己出钱重修此庙,修成了一座豪华无比的大理石建筑。内部油彩贴金,一切装饰都奢侈得像个贵族妇女的闺房。我猜是我祖母莉薇娅叫他这么搞以取悦奥古斯都的。提贝里乌斯没有宗教思想,而且非常吝啬。)丘上的环境比丘下河边洼地上的要好得多,那上边大多数的房子都是议员的。我是有病的孩子,医生们说:“这是个病魔争斗的战场。”也许是他们决定不下谁可以得到弄死我的光荣,我才得了活命。从开头说吧,我出生时不足月,只有七个月就生了。接着是我奶妈的奶跟我不对劲,我的皮肤上出满了怪难看的红疙瘩。此后,我患疟疾,出疹子落下了个一耳重听,又害丹毒,结肠炎,最后是小儿麻痹,害得我左腿短了一截,因而成了个终生跛脚的瘸子。因为这些病,我的大腿肌肉非常软弱,跑或者走长途根本不行,旅行的时候多半是得坐轿子。另外,饭后经常心口疼,疼得真要命,有两三次要不是朋友拦住,我就会把切肉刀子(我疯了似的抓在手中)插进那折磨我的地方了。我听说人们叫这种疼是“心口疼病”,除了尿急痛之外,比世人所知的任何疼都厉害。(是啊,我大概应当感谢上苍我没患过尿急痛吧。)

我母亲安东尼娅是个美丽、高贵的女子。她母亲屋大维娅把她严格地教养成人。她是我父亲一生唯一热爱的人,按说她应当最疼爱地看顾我,她最小的孩子,甚至因为可怜我的不幸而多偏爱我一点。事实并不这样。她对我尽了做母亲应负的责任,没有别的。她不爱我,她对我有极大的反感,不但是因为我的病,也是因为她怀着我的时候最不舒服,生我的时候又最困难,她九死一生,仅仅逃得活命,此后病了许多年。我出生过早,是因为她在接待奥古斯都的宴席上受了惊吓。奥古斯都到里昂去看望我父亲,为当地的“罗马和奥古斯都祭坛”剪彩。我父亲是法兰西三省总督,里昂是总部所在地,一个西西里奴隶在宴会上伺候上菜,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在我父亲脖子后头比画。当时只有我母亲看到了。她引动那个奴隶的眼睛来看她,而且机智地向那个奴隶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赞成,打手势叫他把匕首放回去。那个奴隶迟疑之间另外两个端菜的仆人从我母亲的眼神中看到后,及时把那个奴隶制服并缴了他的械。我母亲当时昏倒了,接着肚子就疼起来。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我一向怕行刺的,听说胎儿受惊吓,会留下后遗症。当然,提到胎儿时期的影响其实没什么道理,皇帝家族有几个是患病或者年老而死呢?

因为我是个感情深厚的孩子,我母亲的态度叫我伤心得很。我姐姐莉维拉长得美,但是性情残忍,又虚荣又有野心。我听她说我母亲把我叫作“不祥之兆”,又说我出生的时候应当查查女巫神的预言书,还说大自然开始造我,可惜没造完就厌烦地把我扔在一边,算是个毫无希望的开端。还有,古人比我们更聪明更高尚,他们为了种族的优越把病弱的婴孩裸露在荒山坡上。这些可能是莉维拉的添枝加叶,她说七个月的婴儿是很讨厌的东西。可是,我知道,有一次我母亲听到一个议员在元老院提出了一条愚蠢的动议,她非常生气,不禁喊出:“这个人该杀!他笨得像条驴——唉,我瞎说什么呢,跟他相比,驴子懂事多了,他笨得像……像……哎呀,老夫,他笨得像我儿子克劳狄乌斯呀!”

日耳曼尼库斯是她最爱的,也是人人都喜爱的人。我绝不嫉妒他到处得人宠爱和赞羡,我替他欢喜。日耳曼尼库斯怜惜我,他尽力而为要使我的生活比较好些。他向我的长辈们推荐我,说我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总要报答那些对他关心待他宽大的人。他总是说严厉只能把我唬怕了,弄得我更病起来。他说得对呀,我的手抽搐,我的头颤动,我的口吃,我的消化不良,我的不断流的口水,都是由于在教训之下我所受到的恐惧。每次日耳曼尼库斯替我辩护,我母亲就溺爱地笑着说:“高尚的心啊,给你那过剩的热情找个好一点儿的对象吧!”我祖母莉薇娅的说话方法是:“别傻了,日耳曼尼库斯。如果他守规矩,我们就会以他应得的慈爱对待他。你是把车套到马前头去了。”我祖母很少跟我说话,如果说,也总是轻蔑地,根本不看着我,说:“出去,孩子,我要在这屋里。”要是她有机会责骂我,她从来不当面开口,而是给我送来一封冷冰冰的短信。比方说:“莉薇娅夫人得知,克劳狄乌斯这孩子尽在阿波罗图书馆闲荡,浪费时间。在导师给他预备的初等课本得益之前,胡乱摆弄图书馆架子上的重要著作简直是荒谬。再说,他坐立不安干扰那些真正学习的学生。这种行为必须制止。”

至于奥古斯都呢,虽然他从来没有算计着虐待我,但他跟我祖母一样,不喜欢跟我在一个屋子里。他非常喜欢男孩子(他自己一辈子直到死还是个大孩子),但是只喜欢那种他叫作“好男子的小家伙”,比如我哥哥日耳曼尼库斯,他外孙盖乌斯和卢修斯。他们都长得特别漂亮。也有不少同盟国国王或酋长的儿子,留作人质以保证他们的父亲守约——法兰西、日耳曼、帕提亚、北非、叙利亚。这些王子跟他孙子,以及重要的议员们的儿子在男生学院一起受教育;他常到宿舍来玩石弹游戏,跖骨游戏,或是捉人游戏。他最喜欢的是小黑孩,摩尔人,帕提亚人和叙利亚人,还有那些能跟他高高兴兴地说个不停,把他当成他们自己之中一个的孩子们。只有一次他控制住了对我的厌恶,叫我也跟他喜爱的孩子们一起玩了石弹游戏。但是那次情况太不自然,使我比平常更加紧张,我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简直像个疯子,他以后永远没再叫我。他恨侏儒,瘸子和生理上有缺陷的人。他说那种人会带来坏运气,应当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虽然如此,我心里恨我祖母,不恨奥古斯都,因为他不喜欢我可是尽力地控制着这种情感。大概我那时真是个很差劲的小怪人,对于那么强壮完善的父亲和那么高贵的母亲简直是丢脸的事。奥古斯都自己的相貌也很好,只是矮一点,他有金色的卷发,最近才灰白了。他的眼睛明亮,脸上带着笑容,体态挺直优美。

我记得,有一次我听见了他写的关于我的一首讽刺短诗,用希腊文写的,为的是给阿辛努多看。阿辛努多是一位斯多葛派哲学家,塔尔苏斯人,奥古斯都常常请教他一些简单严肃的意见。我那时候七岁了,在我母亲家花园里的鲤鱼塘边遇见了他们。那首讽刺短诗我记不清了,大意是这样:“安东尼娅很守旧,不用金钱买狨猴[1]。为何不从东方买?自己生产已经有。”阿辛努多想了一会儿,和诗一首严肃地回答:“安东尼娅绝不买猴玩,即使东方商人不要钱。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她那高贵丈夫的孩子真可怜。”奥古斯都好像有点窘住了。我在这儿得解释一下,他们两个都猜不到我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给阿辛努多介绍我的时候,总是说我缺心眼儿,笨蛋。因此阿辛努多把我拉过去用拉丁文逗我说:“小克劳狄乌斯觉得这首诗怎么样啊?”阿辛努多胖大的身体隔开了奥古斯都把我挡住,不知怎么我就忘了我的口吃,用希腊文流利地说:“我母亲安东尼娅不惯着我,但是她让我跟一位直接从阿波罗太阳神学习的人学习希腊文。”我的意思是我听懂他们说的话了。教我希腊文的人是个希腊女人,本来在希腊小岛之一做太阳神女祭司。她被海盗捉了去,卖给蒂雷地方一个妓院的老鸨子。她逃出来了,但是因为做过妓女不能再做女祭司。我母亲看出她有天才,就把她收留到家里做家庭教师。这个女人告诉我,她是直接跟阿波罗学习的。我只是引用她的话。不过因为阿波罗是“学”和“诗”之神,我的话听来比我的原意更加机智巧妙了。奥古斯都大吃一惊。阿辛努多说:“说得好呀,小克劳狄乌斯。猴儿一个希腊字也听不懂,对吧?”我回答说:“不懂。它们有长尾巴,还从饭桌上偷苹果呐。”可是,奥古斯都把我从阿辛努多胳膊上接过去,热心地问起我来,我马上忸怩不安,说话结结巴巴,比平常更厉害了。不过,从那次以后阿辛努多成了我的朋友。

有个关于阿辛努多和奥古斯都的故事证实他们之间互相信任。一天,阿辛努多告诉奥古斯都说,你会见客人之前所做的准备工作不够,早晚有一天小刀子就要刺中你的要害。奥古斯都说他瞎说八道。第二天,仆人禀报奥古斯都他姐姐屋大维娅夫人在外边,要在他们父亲逝世纪念日向他慰问。他下令立刻请夫人进来。当时她病得很重,轿子是挂着帘子,抬进门后,帘子一开跳出来了个阿辛努多,手中宝剑指向奥古斯都的心窝。奥古斯都不但一点都不生气,还多谢了阿辛努多,并且坦白地承认没重视阿辛努多的警告是自己的错误。

我必须记下来,发生在我儿童时期的一件不寻常的事。我八岁那年夏天,我母亲,日耳曼尼库斯,莉维拉和我都到我姑姑朱莉亚那座漂亮的海边别墅作客。那天下午六点钟,我们都在葡萄园乘凉,朱莉亚没和我们在一起,但是提贝里乌斯的儿子后来我们都叫他“甲星”的提贝里乌斯·德鲁苏斯在那儿,还有朱莉亚的孩子波斯蒂尤默斯和阿格里皮娜都在那里。突然我们听到空中尖叫声,往上一瞧,原来是好几只老鹰在打架,羽毛纷纷落下来,我们都去抓。日耳曼尼库斯和甲星抓住了一根还没落地的翎毛,就插在他们的头发上。甲星的是一根翅膀上的小羽,日耳曼尼库斯的是一根极漂亮的尾翎。两根羽毛上都有血,血点子落到波斯蒂尤默斯仰着的脸上,莉维拉跟阿格里皮娜的衣服上。这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空中掉下来。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把衣襟扯起接住那个东西。原来是个极小极小的狐狸崽子,小狐狸受了伤,害怕得要命。几只鹰飞扑下来,要把小狐狸抓回去,可是我已经把它藏好了。我们大声喝喊,用棍子向它们挥舞,它们受了挫折,飞向高处,尖声大叫着飞走了。我很难为情。我没想要那个小狐狸。莉维拉抓住它抢了去,可是我母亲那时脸色很严肃,叫她把小狐狸还给我,她说:“狐狸掉到克劳狄乌斯那儿了,应该是他的。”

一个老贵族,占卜社团成员之一,当时正和我们在一起,我母亲问他:“请告诉我这是个什么预兆。”

老头子说:“我怎么说呢?这可能有极端重大的意义,也可能没有。”

“别怕,就说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好了。”

他说:“先叫孩子们走开。”

我不知道他给我母亲讲的是否是你们看了我这本历史书之后可能会有的答案。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在远处玩的时候,我的好哥哥日耳曼尼库斯给我找到了另外一根尾翎,是在山楂树上找到的,我美滋滋地把它插在头上。莉维拉蹑手蹑脚地走到玫瑰篱笆后头去偷听老头和妈妈在说什么。她大笑着插嘴:“倒霉的罗马,有‘他’当护民官!我请求神灵,那个时刻之前我宁愿先死!”

老头转身指着她,说:“你个冒失无礼的小丫头,毫无疑问,神灵一定叫你如愿,用一种你不喜欢的方法!”

我母亲说:“孩子,你会被锁在屋里,没有吃的。”现在我回想起来,这句话也是不吉利的预兆。在剩余的假期中莉维拉被管得很紧。她向我报复,用许多刁巧恶邪的方法对付我。不过,她不能告诉我们占卜的说了什么话,因为她在女灶神和我们家宅之神前起了誓,任何一个当时在场的人还活着的时候,她永不许直接或间接提到那个预兆。我们都被迫起了那个誓。现在,既然多年以来我是那些人唯一还活着的人,我母亲和占卜人虽然年纪比较大,可是比那些别的当事人活得还长些——我不再受誓言的约束。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常常发觉我母亲奇怪地看着我,差不多是尊敬的样子,但是她对待我并不比以前好。

因为我的腿有缺陷,不能参加体育训练,而这又是教育内容中主要的一部分,所以,我进不了男孩子的学院。又因为我常常生病跟不上课程,而且我的耳聋和口吃都是学习上不利的条件。因此我很少跟同年龄,同样家庭条件的孩子们在一起。陪我玩的是一些仆人的孩子。其中的两个,卡伦和帕拉斯都是希腊人,后来成了我的秘书,管理非常重要的事情。卡伦又成了我另外两个秘书的父亲,纳西斯和坡利比的父亲。我也常跟我母亲的女工人们待在一起,坐在那儿看她们一边纺毛线、织毛线和织布,一边谈话。她们很多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如我的保姆。坦白地说,我觉得跟她们在一起,比后来我必须参加的那些男人们的社交圈子都更有意思。她们宽容别人,精明伶俐,谦虚,又仁慈。

我曾提到过我的导师马卡斯·坡西乌斯·加图,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由他列祖传下来那些罗马道德的活样品。他总是吹嘘他的祖先,像一些笨蛋,自己什么都没干出来,没得吹,只好吹祖先。他最爱吹的是监察官加图。在罗马历史上一切人物之中我觉得监察官加图最可恨,他顽固不化地拥护旧道德观,而他的旧道德观在群众的思想中含义是吝啬,迂腐和严苛。我的导师加图叫我把监察官加图自吹自擂的作品当课本。他的记述中有一篇写的是出征西班牙。在那里他毁灭的城市比他在西班牙停留的天数还多。他的军事才能或者爱国主义都不能使我佩服,他那惨无人道的行为却使我厌恶之极。大诗人维吉尔说过,罗马人的天职是统治:“用自豪和骄傲、用战争制服他们统治他们。”加图制服了那些人,可是多半是利用西班牙内部各民族之间的矛盾,不是靠战争。他甚至雇用刺客去消灭那些顽强的对手。他把许多许多无条件献城投降、手无寸铁的人们砍死刀下。从他记载下来的记录中,我们看到成千上万的西班牙人,宁可全家一起自杀,以免陷入罗马人手中。这些民族一旦召集起几个人,有了武器,马上就起义。所以自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他们一直是我们身边的刺儿。那时候加图要的只是抢劫和一个凯旋典礼,而除非有一定数目的死尸,是不能进行凯旋典礼的。当时的数目大概是五千,他要做到没人能向他提出质问。他自己狠狠地质问过他的竞争对手们,说他们得到的死尸数量不够,凯旋典礼是不能承认的。

说起来,凯旋典礼一直是罗马的一大祸。多少次毫无意义的战争,只因为大将军要耀武扬威,骑马通过罗马闹市,后头牵着铁链子锁着的俘虏,花车上堆满了掠夺来的财物。后来奥古斯都发觉了这个情况,听取了阿格里珀的建议,下了一道命令,此后除非大将军是皇族,谁都不能得到举行凯旋典礼的赏赐。这道命令是我出生的那年下的。念起来好像他嫉妒他的大将们似的,因为那个时候他自己已经不能出征了,他家里的男人们也都太年轻,不够获得凯旋典礼的年龄。其实,他的意思是不愿意再扩大帝国的边疆。他算计着,如果大将们没有获得凯旋典礼的希望,他们也就不去向边境上的少数民族挑衅以引起战争了。不过,他还是准许给那些应当得到凯旋典礼的大将们一些奖品,如,一件绣袍,一只银杯,一尊塑像等,这是鼓励士兵们去为国家打仗。另外,不赞成举行凯旋大典的原因是,在凯旋典礼的日子里,士兵们喝醉了酒,无法控制,到末了常常是把酒店砸个稀烂,放火烧油店,污辱妇女,总起来说,他们的行动好像罗马是他们征服的城市,不是那些只有简陋木屋的日耳曼营盘,也不是村里只有沙洞的摩洛哥。我的一个侄子,在庆祝了他的凯旋以后,四百军人和四千居民都丧了命,虽然死法不同,不外乎以上几种情况。除去其他损失之外,城里五大排房子被烧成了一片瓦砾,三百家酒店被抢了个精光。

哎,还是让我接着讲监察官加图吧,他的“家政和家庭经济教范”是我学拼音的书,每次我拼不出来一个字,就得挨两下子打,一是因为笨,打左耳,一是因为侮辱了高贵的加图,打右耳。我记得那本书里的一段话,很恰当地表达了那个刻薄家伙的心胸:“主人应该把老牛和一切瘦弱的牲畜卖掉;也要卖掉那些不健康的羊,羊毛和羊皮;应该卖掉旧车,旧工具;应当卖掉年老和身体有病的奴隶;还要卖掉一切用不着或者没有用的东西。”我呢,我在卡普亚,我那个小农庄当乡绅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牲口老了就先用它们做轻活,之后放它们去草场上,一直到它们老得活不下去才在它们头上敲一下敲死。我可不能那么卑鄙,几分钱就把它们卖给乡下人,使牲口一直使到死才罢。至于我的奴隶们,健康的,病的,老的,少的,我总是待他们很宽厚,因为希望得到他们的忠诚服务。我失望的次数很少。如果他们辜负了我对他们的宽大待遇,我就一点儿也不怜恤他们。毫无疑问,老加图的奴隶们准是常常生病,抱着会被卖给一个比较通人情的主人的希望。总起来说,他的奴隶给他做的工作,可能比我的奴隶给我做的更少。对待奴隶像对待牲口一样,是件傻事。奴隶当然比牲口聪明,他们故意不小心,装傻装笨,一个星期之内所毁坏的东西能比买他们时的价格更贵。加图吹嘘过,他买一个奴隶,从来只花几块钱,斜眼的奴隶只要有一副好牙齿,好筋骨的都行。他用完了这些“俊人儿”怎么再能找到买主,我可真说不清。我认识的一位加图的后代,据说在外表上,黄头发,绿眼睛,刺耳的嗓音,粗笨的体形和性格上都非常像他。据我观察,从他这位后代的性格来看,他那时候大概是恃强欺弱,威胁邻居们买他的废品,给他好货的价钱。

我的好友波斯蒂尤默斯,比我大差不多两岁,除了日耳曼尼库斯以外,我一生唯一的真朋友就是波斯蒂尤默斯。他告诉我,他看了一本老加图时期出版的书,书上说老加图不仅是个吝啬鬼,简直是个坏蛋。他在海船运输贸易上搞了些不择手段的鬼事儿,他找了一个他以前的奴隶当个挂名的海运商人,为的是避免当众丢脸。作为一个监察官,检查公众行为,而他却做了不少坏事。名义上说是为了公众,实际上是发泄他私人的怨恨。他开除了一个议员,因为“他缺乏罗马人的庄严”,这个议员大白天里吻他妻子,而且是当着女儿的面!那个被开除的议员的朋友,也是个议员,质问他这样开除一个议员公平不公平,并且问他,他自己除了跟妻子同睡之外,是不是没有拥抱过她。加图愤怒地回答:“从来没有!”“什么?一次都没有吗?”“好吧,实话告诉你,几年以前有一次打雷把我妻子吓坏了,当时她正把胳膊搭在我身上,幸亏当时没人在旁边,我可以保证,以后她不敢再那么办了。”加图的意思大概是说因为他妻子不庄严,他把妻子严厉地教训了一顿。但是那个议员假装不懂,说:“哎呀!真可惜,有些妇女对于相貌平常的丈夫不太感兴趣,无论那个丈夫多么正直,多么有道德。不要紧,别着急,也许雨神行好事,快点再打雷吧。”

加图饶不了那个议员,虽然他们有远亲关系。一年之后,他又查看议员们,这是他做监察官的任务,一个一个地问议员结了婚没有。那时期有条法律(现在不执行了),凡是议员都得是个体体面面结了婚的人。轮到查问他那个远亲了,加图按着平常的公式问话,那个被问的就得按照公式回答“可信任,也诚实”。加图用他那沙哑的嗓音拖着长声说:“你是否有个妻子,跟你同心也诚实?回答!”那个议员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嘲笑了加图的妻子不爱加图以后,他发现他的妻子也不爱他了,现在他得跟她离婚。所以,一方面表示好感,一方面把嘲笑转向着他自己,他回答说:“是啊,我有个妻子,但是她不再与我同心,我也对于她的诚实估价不高了。”当时加图就以言语不敬为理由,把他开除了。

还有呢,谁给罗马带来了布匿咒语?就是这个老加图,在元老院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件,要是有人问他的意见,他的讲话一定是这样结束的:“这是我的意见。我还有一个意见就是迦太基必须消灭,它是罗马的威胁。”他继续不断地讲到迦太基的威胁,造成了群众中的紧张情绪。我不是说了吗,后来罗马毁了自己所定的极严肃的协约,把迦太基打成了一片平地。

关于老加图我并没打算写这么多。不过,我说的这些也还不太离题。在我脑子里他和两件事分不开:一件是罗马的崩溃,他和他所骂的那些“没有大丈夫气概、娇气奢侈、削弱国家权力”的人得负一样的责任;另外一件是在我记忆中我那不快乐的童年,我在他那个赶骡子的重重训导之下的生活。现在我已经老了,我的导师已经死去五十年了,但是我一想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义愤填膺,满心怨恨。日耳曼尼库斯在长辈面前维护我,波斯蒂尤默斯保护我像个狮子似的斗士。他谁都不怕,甚至敢向我祖母直接说话。奥古斯都很喜爱波斯蒂尤默斯,所以有一个时期莉薇娅假装对于“那个孩子的冲动行为”感兴趣。波斯蒂尤默斯起初相信她了,因为他自己根本不会做假。我十二岁,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偶然经过加图给我上课的屋子。他听到鞭打的声音和我求饶的哭声,他怒气冲冲立刻闯进屋,大声喊道:“不要打他,立刻住手!”

加图又轻蔑又惊讶地看着他,马上又打了我一下子,把我从凳子上打掉下去了。波斯蒂尤默斯说:“不能打驴子的人,打鞍子。”(这是当时罗马的一句格言。)

加图吼着说:“冒失鬼,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波斯蒂尤默斯说,“你觉得大家都想把你压倒,你就打克劳狄乌斯来发泄你的怨气。做他的导师太委屈你啦,对吧?”波斯蒂尤默斯聪明得很,他猜着了这句话能叫加图大发脾气,忘记自己是谁。果然加图上了钩,喊出来一大串他祖先时期那旧式的骂话。现在他祖先被这个结巴小鬼侮辱,任何孩子不尊敬他的祖先都得受苦;因为那个时期他们用重手法执行纪律。如今这个堕落时代,罗马的长官对任何无知的蠢笨小丑儿(这是说波斯蒂尤默斯呢)或者任何脑子低能,四肢不健全,妄自尊大的小子(这是说我呢)都批准出生……

波斯蒂尤默斯带着警告他的笑容插嘴说:“我这样说可对吧?堕落的奥古斯都雇用你在他这堕落的家庭工作,简直是污辱了那伟大的监察官,对吧?你大概已经告诉莉薇娅夫人你对这件工作的感觉了,是吧?”

加图又惊又怕,恨不得把舌头咬掉。如果莉薇娅听见他说的话,他就完蛋了,到那时为止,他一直对于她把她孙子的教育托付给他表示深深的感激,更不用说把他的家产都退还给他了。这家产是在腓利比战役后没收的,他父亲在那次战役中和奥古斯都敌对,战死沙场了。加图够聪明,或者说够胆小,接受了波斯蒂尤默斯的这个暗示,从那之后,我每天受的折磨减轻了不少。三四个月以后,我高兴极了,他不做我的导师了,去担任男生学院的院长。波斯蒂尤默斯就到了他的监护之下。

波斯蒂尤默斯强壮极了,还不到十四岁他就把一根大拇指粗的铁棍子放在膝上弄弯了。我看到他肩上扛着两个男孩子,背上背着一个,一只手上站着一个,在操场上绕圈走。他不好读书,但是至少可以说,他的智力远在加图之上。他在学院的最后两年,学员们选举了他当他们的头。在学院的体育活动他样样都能,是孩子王,“王”这个词儿在男孩子当中,存在的时期很长,奇怪的是他在同学中保持着严格的纪律。如果加图想叫别的学生做什么事他就得对波斯蒂尤默斯客气一点儿,因为波斯蒂尤默斯做什么,别的学生们都跟着做。

莉薇娅叫加图给她写学生报告,半年一次。她说如果她觉得学生们对奥古斯都有用处,她就介绍他们去见他。加图听懂了,他写的报告上不说什么决定性的话,除非是莉薇娅暗示称赞或批评某个学生。许多男孩子的婚姻都是在学院时期安排好的。一张报告可能会对莉薇娅有用,她可以根据报告去反驳或促成一桩正在商量中的婚事。罗马贵族的婚事都必须得到最高祭司奥古斯都的允许,其中多半是莉薇娅告诉他怎么决定。有一天莉薇娅去访问学院,波斯蒂尤默斯正坐在回廊里当“王”下旨意呢。加图注意到莉薇娅看到这个场面时皱了皱眉。他就胆子大了,在下一个报告里写上“我不愿意,但是为了道德和正义,我不能不报告,波斯蒂尤默斯·阿格里珀常有发野蛮脾气、专横、不受管教的倾向”。这个报告之后,莉薇娅对他很客气。他的下一个报告写得就更严重了。莉薇娅没给奥古斯都看这些报告。她把这些自己留着备用,波斯蒂尤默斯本人一点儿也不知道。

波斯蒂尤默斯做“王”时期,是我青年时代最快乐的两年,也可以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两年。他给那些男孩子们下了命令,我虽然不是学员,也准许我参加回廊上的各种活动。对我不礼貌或者伤害我,都算是对他不礼貌或者伤害他。因此我有机会参加了那些我体力所能及的游戏,只有在奥古斯都或莉薇娅来的时候我才退到后边去。代替加图,我的导师现在是阿辛努多。我跟他学习了六个月比跟加图学习六年所得更多。阿辛努多从来不打我,他用最大的耐心教我。他常鼓励我,说我的瘸腿对我的聪明智力应当是一个敦促。工艺能手之神伏尔甘就是个瘸子。至于我的口吃,他说从古到今,最著名的演说家德摩辛尼斯生来就口吃,他用耐心和集中精神改正了他的口吃。德摩辛尼斯用的方法就是他现在要教我的这个方法。阿辛努多叫我含着满嘴石头子儿朗诵或者做讲演。为了克服那些石子儿的阻碍,我忘了结巴。于是,把石子一个一个地拿掉,直到嘴里没有了。我惊奇地发觉我说话说得跟别人一样好,不过只是在朗诵或者正式做讲演的时候,在平常谈话里我还是结巴得厉害。他把我朗诵得非常好这件事当作我们两个人之间一个愉快的小秘密。他说:“有一天呐,小狨猴儿,我们要叫奥古斯都大吃一惊,可是再等等吧。”他叫我小狨猴儿的时候是喜欢我的意思,不是看不上眼才叫的,对这个小名我很自豪。我学习得不好的时候,为了惩戒我,他就念出我那一大串子姓名“提贝里乌斯·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尼禄·日耳曼尼库斯!记住你是谁,记住你在做什么吧!”有波斯蒂尤默斯、阿辛努多、日耳曼尼库斯三个人做我的朋友,我的自信心慢慢地增长起来。

阿辛努多第一天做我的导师就告诉我,他不要教我那些我自己能在别处找到的事实,他要教我正确地描述事实。这件事他做到了。比如说,有一天(公元2年)他温和地问我为什么那么兴奋,说我好像不能集中精力做功课。我告诉他,我刚才看到一大队征来的新兵,奥古斯都在玛尔斯战神广场检阅他们以后,就把他们派到日耳曼去,最近那儿又发生了战事。“是啊,”阿辛努多说,口气还是一样的温和,“既然你脑子里都是这件事,不能欣赏希西厄德之美,希西厄德可以等到明天吧。再说,他已经等了七百多年了,他大概不会怪我们再叫他多等一天。现在,你坐下把石板拿出来给我写一封信吧。简短地描写一下你在战神广场看到的情景;好像是我五年不在罗马,你给我写一封信寄到海外去,比如说寄到我塔尔苏斯的家去。这可以用上你那闲不住的手,又是很好的一个练习。”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在蜡板上写起来。写完了我们就一块儿念一遍,找出拼写和文章结构上的错误。我不得不承认,我写得太多又太少,颠倒了事实顺序。有一段描写青年兵士的母亲和爱人伤心流泪,群众怎样冲到桥头去对队伍最后的欢呼,这整段应该写在文章的结尾,不应该写在开头。我用不着说骑兵队人人都有马,读者知道骑兵自然有马。奥古斯都的战马绊了一下脚我说了两次,要是那匹马只绊了一下脚写一次就够了,不用写两次。我们回家的路上,波斯蒂尤默斯告诉了我关于犹太人的宗教仪式,很有趣,可是用不着写进这篇文章,因为新兵都是意大利人,不是犹太人。再说,他(收信人)住在塔尔苏斯,研究犹太人宗教的机会大概比波斯蒂尤默斯在罗马研究的机会多得多。另一方面,有好几件他听着一定有趣的事我根本没说到,如检阅的新兵有多少,他们的军事训练水平如何,被派到哪个营地去,他们看着高兴不高兴,奥古斯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三天以后,阿辛努多叫我描写出来一个水手和一个卖衣服商人的吵架,因为那天我们两个人一起在衣服拍卖市走时,看到这场纠纷。这次我写得好多了。他先用这个规律教我写文章,之后用来教我作正式讲演,最后用来教我跟他谈话。他费尽苦心教育我,渐渐地我的脑子就不那么散乱了。他从来不放过我说话中由于粗心大意所产生的不合逻辑和不正确的句子,每次他总要评论一番。

他想引起我对“思辨哲学”的兴趣,当他看到我并不爱好这一门学问,在学了这一科应有的礼仪教育以后,他没勉强我再继续学习。他是我学习历史的启蒙老师,他有一套李维的罗马历史一书前二十卷。他给我,叫我念,当成写作上明晰通顺的例子。李维的故事使我看得都入迷了。阿辛努多应许我,我一克服了口吃,他立刻就带我去见李维,李维是他朋友。他没失信。六个月以后,他带我到阿波罗太阳神庙图书馆去了。给我介绍了那位有胡子、驼背的老人,大概六十岁的样子,黄脸庞儿,眼神愉快,说话精炼,因为他对我父亲万分敬佩,现在就热诚地招呼我。当时李维的历史书正写到一半。这部历史书将有一百五十卷,从开天辟地传说时代开始,写到我父亲逝世,那是差不多十二年以前,为止。就是在我见他的那个时期,他开始出版,一年五卷。现在故事已经到了恺撒大帝出生的年代了。李维祝贺我能得到阿辛努多为导师。阿辛努多说我将来不会白费了他的苦心。于是我告诉李维,自从阿辛努多给我介绍了他的著作当写作的模范,我是多么喜欢读他的书。我们都高兴了,尤其是李维。“什么?你也要做历史家吗?小伙子?”他问。我回答说:“我很愿意配得上这个尊贵的称号。”其实我从来没有严肃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建议我应当写我父亲的传记,并且表示为我提供最可靠的历史资料。我真的受宠若惊,当即下定决心第二天就开始写书。但是李维说,写是历史家的最后一部分工作,首先他得搜集材料,还得削削铅笔,阿辛努多一定肯借给我他的小快刀子,李维开玩笑呐。

阿辛努多是个黑眼珠,鹰钩鼻子,还有一副成年人都认为是最好的大胡子。美髯弯弯曲曲波浪似的垂过胸前直到腹上,白得像天鹅的羽毛。我这个比方并不是为了诗情画意而作,我不是用仿史诗体写作的历史家。我说的是他的胡子真像天鹅羽毛。赛乐斯提公园的人工湖里有一些训练过的天鹅。有一次我和阿辛努多在小船上扔面包喂它们,我记得他靠向船边去喂天鹅的时候,他的胡子跟天鹅翅膀颜色完全一样。阿辛努多说话的时候总是用手慢慢地,有节奏地捋他的胡子。有一次他告诉我说,因为他这样捋那胡子才长得那么丰盛。他说无形的火种从他手指头上放出来,就是毛发的食物。这是个典型性的禁欲主义斯多葛哲学派对于享乐主义思辨哲学派的嘲笑。

提到阿辛努多的胡子,我就想起萨尔皮希亚斯来了。我十三岁的时候,莉薇娅派了他来做我的历史导师。他的胡子是我所见过的最难看的,是白颜色,但是白得好像罗马大街上融化了的雪,灰白色中夹着黄色,并且非常不齐。他着急的时候常把胡子在手指头上拧来扭去,有时甚至把胡子梢放到嘴里去嚼。我想莉薇娅选上他只是因为他是全罗马最无趣的人,希望叫他做了我的导师就打消了我要做历史家的愿望,她已经听说我有这个愿望了。莉薇娅很对,萨尔皮希亚斯有个天才,就是把最有趣的事情弄得完全枯燥无味,死气沉沉。他有这么一手,他对事实有特别准确的记忆力。如果我需要什么过去的资料,比方说,跟我父亲打过仗的那些阿尔卑斯山区民族之一,酋长怎样承继的法律,或者他们在战斗中那稀奇古怪的呐喊有什么意思,语词的来源是什么,萨尔皮希亚斯就知道哪个权威研究了这些,在哪本书,在哪个图书馆,哪个藏书室,哪个书架子上可以找到。他没有评论的能力,文章写得不像样子,仅仅罗列了一大堆事实,好像一个花圃种下花籽之后没有选拔幼苗。不过,后来我不用他做导师,我学会了怎样利用他的能力,他成了一个非常好的助手。他给我工作一直到他八十七岁死去,差不多三十年。他的记忆力一直到死还是那么好,他的胡子的颜色也还是那样,又稀疏,又不整齐。

注释:

[1]狨猴,一种个小的美洲热带地区的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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