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雪，门前院子里的那些水桶粗的老树，个个顶着一脑袋的银花，给这个清凉世界平添了几笔仙侠色彩。脚踏着厚厚的积雪，犹如走在棉花地里。
辰时未到，严梅梅就被后院里孩子们的笑闹声吵醒。满园子深浅不一的脚印，宝路一手一个大雪球，追着几个丫鬟小斯打雪仗，孩子们个个小脸冻得绣红，离用早饭还有一段时间，叶姨娘房里的秀芹看见严梅梅，刚刚挥出去雪球失了力度，在半空画条弧线软塌塌的掉在脚下弄脏了姨娘新赏下来的花裙子。
小姑娘都爱美，看着才换的衣裳脏了裙摆，满心委屈想哭又不敢。平时府上规矩多，几个半大孩子对着满院子零零落落踩的细碎的雪地都好像犯错似的耷拉着脑袋等着责罚。
严梅梅又哪里会为这种小事情斥责他们。都是从孩童时期过来的。”点墨！“
”大掌柜！“
”把那个穿着花裙子的叫我房里来！“
”大掌柜的饶命啊，秀芹再不敢放肆了！“秀芹吓得大声央求。
”大掌柜的饶了秀芹姐姐吧！“宝路也跑过来情急之下小脏爪子抓着严梅梅手里的高冰茄紫色翡翠念珠：”大掌柜你就饶了秀芹姐姐吧，秀芹姐姐知道错了，宝路愿意待秀芹姐姐领罚。你罚宝路吧大掌柜！“
”哪个说要罚她了吗？“严梅梅实在没法对着几个可爱的孩童严肃，不由嘴角上扬，反手抓着宝路的脏爪子温和的说：”你看看，这脏的怎么出去见人，去，回屋里净了手，待会就在我房里陪着我用早饭吧！我要考你的字儿！写错了仔细你的皮！“
宝路并不害怕严梅梅，严梅梅待他总是像娘亲一样温柔。”那--大掌柜的叫秀芹姐姐去干嘛？“
”哈哈哈哈，“严梅梅实在是被眼前这个孩子萌化了，不由大笑起来：”你没瞧见你秀芹姐姐的裙子都湿了吗？去吧，叫点墨把书香姐姐穿小了的旧棉袄裙都给你秀芹姐姐拿回去吧，你书香姐姐长得快，前儿我看见她袄袖子都短了，已经差人给她量了新的。快去吧！“
”宝路替秀芹姐姐谢过掌柜的，掌柜的仁厚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啦！“
“谢谢掌柜的！”秀芹也眉开眼笑的原地福了一福。
”又来贫嘴！“严梅梅抓着宝路脑袋上的小揪揪儿作势轻轻赏了他一记爆栗。
点墨带着宝路还有畏畏缩缩的秀芹穿过回廊，进了仪门端的像到了人间仙境一样，整个园子银装素裹，曲靖妖娆。满地厚厚的白雪一个黑点子都没有，秀芹第一次来宝路当差的院子。原以为叶姨娘的凝香苑清丽素雅，是林府上最别致的去处，却不想严大掌柜的院子方方正正，恢弘大气竟胜过叶姨娘的居所不知道多少倍。可见外面传言老爷有意聘娶严大掌柜的传言不虚啊！
宝路一路蹦蹦跳跳的介绍着院子里每间房子的用途，他很高兴能有机会跟自己同龄人显摆显摆严梅梅在林府上的待遇。
秀芹紧走几步拽着宝路的袖子说：”才刚吓死我了，我以为咱们搅了掌柜的清梦少不得一顿鞭子！“
”鞭子，你经常挨打吗？我们掌柜的人可好了，巴掌都舍不得打我一下哪里会挨鞭子！她啊！“宝路凑到秀芹耳朵边悄声说：”有时候我都想偷偷的喊她一声娘亲！“
”哎呀，你可不敢乱了分寸，咱家大掌柜是还没出阁的大姑娘怎的就成你娘亲了，你自己的娘亲呢！仔细叫人听去就真有鞭子吃了！“
”才不会呢！我也不知道我娘亲在哪儿，“宝路神色黯然，一反刚才的调皮憨态：”从来了府上我就跟着严叔，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他们说我是严叔从人伢子手里买回来的。年前大掌柜正式掌了柜，严叔才叫我去跟前伺候！“
”你真可怜，不过比我强，起码不用吃鞭子！“
说话间几个人到了下人们住的厢房。严梅梅住的地方院子大人手少，几个得脸的大丫鬟就一个人一间下处的混住着，也没人问。
“怎么巴巴的来找我讨袄子穿，合院里就我一个小了袄子？她们院里没了主子吗?”
“大掌柜的叫来我就领人来了，给不给在你！“
“书香姐姐你怎的越发小气了，大掌柜已然给你量了新的穿，这些旧的你留着又没用！”
“怎的没用，我自是穿了袖子短一截，拿回家我妹子还穿的上呢！”书香嘴头子犀利不饶人，手下干活到是顶麻利的。翻出箱子里压箱底儿的包袱，抽出一身半新的水红色袄裙，一身浅绿色的，拿在手里左右看看，把浅绿的旧的扣下，用手在秀芹肩头比比：“给，给你拿身好的省的穿出去说我们掌柜的刻薄你。”边说边抻出来一身簇新的月白镶毛领荷叶袖的袄子一起重新打了包袱扔在秀芹怀里：“这个你的身量穿到是差不多，我妹子比你略矮些个。这件月白的怕脏，做得了连我自己都没舍得上身，谁想放着放着我就长个儿了！原打算给我妹子留着过节串门子的！走吧走吧，你赶紧走吧，省的我后悔了朝你要回来！”
秀芹发现一个特点，严大掌柜和她身边的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顶好相处的人：“多谢姐姐，我那还有存着打算卖了换钱的几包香茶，我这就回去取了来与了姐姐吧！绝不叫姐姐吃亏！”
“谁稀罕你的茶，”书香笑嘻嘻的往外推着秀芹嘴上还说：“别在我这碍眼讨人嫌了！叫我清净清净。”
严迁提前用了早饭，今儿个事忒多，头天严掌柜跟老爷已经确定了紫檀盒子的小样他得去西城二十里外找匠人麻溜做了。新铺子喜悦楼说话儿就要开张，掌柜的让务必年前赶出二百个来。掐指算算还剩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也不知铺子里能不能接下这趟活儿？倘或吃不开还得另寻一家手艺好的，那可就麻烦了。昨天靖州城内下了一天一宿的暴雪，答应好的使软轿子去魏彪家抬他去吃酒的事儿也给耽误了，这会还不知道自己的小人儿被扎成什么模样呢！
严迁习武之人，平日里在府上总管安防，习惯了走路生风，不想迎面碰上一个人影，地滑打出溜儿，把两人都撞了个人仰马翻。严迁起来刚要一脚踹过去，打眼一看原来是叶子卿叶姨娘手下新挑进来的炊火丫头绍儿。“你这是怎么了，鼻青脸肿的，大雪天你不在房里伺候姨娘乱窜什么？”
绍儿撑着一把柴火似的骨头勉强爬起来，看见严迁，立时跪在当院不住的磕头如捣蒜：”严爷，您老行行好，我才十一岁，我不想死，您老还是找了人伢子把绍儿卖了吧，再晚些绍儿就要被姨娘打死了！“
绍儿还小她还不知道人情世故。往返于靖州城的伢子们都是人精，他们贩卖女童，首先看的是脸。讨来了货先放着大鱼大肉养几天，养出滋味儿水头儿了，凡是那长的俊美的多半落进了窑子，受人欺凌多数活不长。次一等的货色叫人挑走做妾，这还算是命好的去处。再次一等的入府为奴做婢。只有最次等的才会卖做富贵人家的粗使丫头。因此，即便人伢子领了去，别的富户知道她是被打出来的也不肯要她。到时候若没有合适的男子愿意聘娶，反到绝了她的生路。
严迁素闻新入府眼下正得宠的叶姨娘是个牙尖嘴利，刻薄下人的主子。但是女人之间左不过那点脂粉堆里的事儿。老爷林恒都断不来的案子，他一个看家护院得脸的奴才管得着吗？说起来，叶姨娘再怎么霸道也是主子，即便是严迁自己得罪了叶姨娘，主子赏嘴巴子也得碍着啊！
”我管不了！“
”严爷，你看！“绍儿还是个未发育的孩子，一向把比自己大十岁以上的男人都在心里默认为叔叔辈分的，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撸起袖子裤腿就给严迁看。
绍儿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好些地方都抠烂了。算起来入府不过两个来月，这么狠的对付下人简直是畜生不如太过分了。下人命再贱也是条性命啊！感同身受，严迁不由得暗暗攥紧了拳头：”你跟我来！“
到了严梅梅的园子里，大门开着，远远的点墨正看着几个粗使丫头打扫庭院。雪一堆一堆的码在墙角，让几个巧手的小斯堆出雪人的形状。严梅梅叫人化了盐水洒的满地都是，也就是林府舍得叫她这么挥霍罢了。
”大掌柜的在吗？“
点墨见他领来一个干瘦的小丫头，以为是给院子里新添的人手。严梅梅到家这才一日老爷林恒已经几次三番差人捡上好的吃的用的往严梅梅院子里塞，人到是头一回送来。点墨折身打了暖帘找花名册子登记。暖帘阻隔了外头的寒气，严迁领了绍儿进来禁声垂手在堂屋里候着等大掌柜的得空了传唤。府上规矩，掌柜的若是一直不传，下人们除非得了令，否则就得一直那么禁声站着候着。
堂屋角落里柏木墩鹿角架子上烧着个红铜筑梅花的大茶壶，里屋宝路的读书声穿过花梨木镶椭圆形月上梅梢图的屏风传到外间，祥和亲切。
绍儿棉袄子上才刚蹭到雪，遇热化成水都浸在衣服里，经过早上一冷一热，有点发烧。她悄悄抬起头，瞥见掌柜的屋里好大一截木头，心说：好家伙，树都叫她给搬屋里来了。
“乱瞅什么？“点墨好心提醒到：”你们跟我进来吧。“
大掌柜面前饶是严迁天天过来听差也垂着头不敢乱答言。
严梅梅只穿了米黄色镶银线的兔毛领棉袄裙，头上随意挽着个时兴的发髻，晴水底的簪子上簪着两朵粉色的梅花。此刻正守着炉子跟账房钱先生对着账册盘账。手下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打的比钱先生还溜。虽然钱先生对自己的账册很有信心，对上严大掌柜也还是紧张的虚了一脑门的汗，生怕哪里出了纰漏不好交代。
大掌柜停了手，将账册叩在紫檀木长案桌上，微微喘口气。接过点墨递上的八宝花茶，呷了一口。房间里暗香浮动，虽燃的是提神醒目的沉香，绍儿还是忍不住想要瞌睡。厚重的倦意袭来，站都似站不稳了，看哪儿都像是在打摆子。
“要回什么事儿，赶紧说！我还得对账呢！”
“回大掌柜的话，您看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说话？”
严掌柜也想换个环境走动一下，点墨扶她站起来，略活动一下僵直的身体：“钱先生你在这等会我，来人，给钱先生添杯热茶！”
严迁随大掌柜进了暖阁，把点墨跟绍儿留在门外。钱先生赶紧抓空把账册重新抱在手上抹了老花镜再次细细盘算。
听了严迁的话，严梅梅围着屋子踱了两圈才为难的说：“按说你应该是个妥帖的人，你该很清楚，咱们的身份不该参合主家的事儿。你就这么巴巴的把人领来，这烫手的山芋我是接是不接呢！”
“掌柜的，我是粗人，看不惯一个女孩子被人如此欺凌，这才乱了分寸。掌柜的要是为难我回头自己去和老爷说，大不了给她另派差事就是了！”严迁作了个揖，话说完了，他是痛快人，既然事儿说不成，他还有一屁股正经差事要去办就打算告退了。
“你等等，急什么，你这性子也该稳稳才好。昨日我听说薛管家腿受了伤？这个事老爷怎么说？”
“我也听说了，没顾上去探望他老人家，到是没听见老爷那边有什么说法。老爷昨日歇在叶姨娘的房里，早起去了窦姨娘房里用早饭。我想要不就是老爷还不知道这个事，以窦姨娘多年在府中经营的势力，诚心想瞒或可瞒些日子也不难！”
严迁的话把严梅梅逗笑了，其实严梅梅并不想与窦姨娘为难，毕竟窦姨娘早年入府还帮过自己爹爹严静如很大的忙。要是往细致了论起来，没有窦姨娘就没有今天的严家。严梅梅对窦姨娘更多的是心存感激。严梅梅跟严迁同姓，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严“字。从严梅梅入林府严迁就跟在林恒身边伺候，他跟林恒年纪相仿情同手足。可即便是私底下也从不敢在称谓上乱了规矩。所以严梅梅对他印象非常好，从不当他是下人看待。
”你派人盯着老爷的梢儿啊？“严梅梅似无意的开了一个玩笑。
”哎呦，我可不敢，都是听绍儿说的！“严迁怕严梅梅生气吃醋，赶忙打了暖帘一把将绍儿拽进暖阁。
绍儿原就迷迷糊糊，冷不防一个趔趄，咣当就摔在了地上，新伤旧痛好半天起不来。严梅梅也不说话，上前撸起袖子确认了伤情，招呼点墨：”去，叫个郎中从后门进来，派个轿子，不要让旁的不相干的人知道！“吩咐了点墨扶着绍儿坐在暖阁的火炕上，绍儿受宠若惊断不敢从，被严梅梅使劲按在炕上不叫起来。暖阁里的火炕冬日常年不断文火，就算没人睡觉林恒也不许停了怕严梅梅受寒。
”说说怎么回子事吧！“
绍儿这才抽抽搭搭的哭着讲起经过。
原来头天夜里靖州城暴雪，林恒从严梅梅处吃了瘪子，一腔热情都洒在了叶子卿的暖床上，整个院子里都是叶子卿哼唧哼唧的呻吟声。
绍儿原就是外头现领了来伺候叶姨娘的粗使丫头。因为嘴巴笨不会乞巧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总是莫名其妙的挨打。
入府两个月新伤添旧伤早就习惯了，这晚林恒留宿叶子卿处，平日里脏活累活苦活几个得脸的大丫头都指派给绍儿干。绍儿可怜巴巴的在小厨房守着开水，强打精神不敢睡。谁想林恒跟叶子卿折腾到天蒙蒙亮才消停。
绍儿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挨到清晨已经困得人事不知了。早起林恒要去小王爷府上给小王爷的侍妾送生辰寿礼。绍儿睡过了头忘了伺候早饭，林恒素来喜欢雪景，加上一夜狂欢心情不错并没有责罚她，还嘱咐秀芹给她批上件厚衣裳仔细感冒。然后就顾自去了窦姨娘处用早餐。
叶子卿送林恒出了院子，看着他踏着晨雾走到角门，估计是听不到了，这才回转过来，泼着一身力气拿鞭子把绍儿拎到雪地里爆打了一顿。绍儿扯着嗓门豁出命的大叫：”打死人啦，叶姨娘要打死人了！“
叶子卿见她嚎起来没了人声，叫秀芹找抹布堵住绍儿的嘴，娘俩个直打到腿酥筋软才叫秀芹接了水洗澡。秀芹吭哧吭哧的提水边骂绍儿：”你个懒货，自己偷懒睡觉还罚我来使苦力提水！“骂着不解气，又把绍儿拎起来扔回到雪地上罚跪。
绍儿受着虐待越说越委屈，她是实在熬不住了，才趁着叶姨娘睡觉，秀芹不在跟前偷偷溜出来的。绍儿平时不被允许串门子，来听差的两个月里基本上没出过凝香苑的大门。所以才在想逃跑的时候在园子里迷了路。
”你跑不了，没有身契，抓回来就活不成了。”严迁仰着头，眼睛瞪着房顶悠悠的说。
严梅梅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憋的说不出话来。许久：“好孩子，你既然出来了我断断不会送你回去继续受罪。但是这个事我说了也不算。回头我替你回了老爷，你只管踏实下来在这养着，等好了，你先去薛管家那伺候他吧！薛管家才伤了腿行动不便，你去端个茶倒个水总好过成天挨打受骂啊！”
绍儿听了严梅梅的安排，喜得忘了身上有伤，呲溜从被子里钻出来跪在地上给严梅梅磕头：“若能如大掌柜的说的，您就是绍儿的再生父母，绍儿给您老磕头了，磕头了！”说话间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钱先生在套房外间听的真切，私下里也是捋着胡子慨叹不已。他自问，如果今儿绍儿找的不是大掌柜而是自己，怕是也管不了。钱先生在心里暗暗给严大掌柜的竖起了拇指：“厚德仁心啊！”
严梅梅叫点墨和严迁去扶绍儿起来，自己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花。绍儿还没站直身子摇晃几下眼前一黑放心的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