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颗粒飞速打中了她的脸颊和已经受伤的胸骨，她本能地一手挡在眼前，一手护住心腹空门。
其实这种抵挡实在是无用的，紫砂击在剑上，“砰砰”的响声好似鞭炮一般炸响耳边，更别提她非铁非钢的双手了。
但她不能躲，因为无知无觉的叶吟束还在她身后坐着。
丁珏风只有尽力去挡。
剧痛来得又猛又快，密密麻麻的紫砂嵌入了她的皮肉，刚开始还感觉到痛，后面便几乎要麻木了，她茫然地站着，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她紧闭着双眼，满头满脸的鲜血淋漓。
可能这次真的要死了。
她甚至觉得耳边的破空之声都渐渐慢了下来……
——全背完了吗？
……
等一下……
……好像没有……
——当然没有！
丁珏风蓦地睁开了双眼。
“劈山”来自北国一位诗人的长歌，全诗二十八句，化招之后只摘取了八句。
顷刻间，全诗立刻浮现在丁珏风眼前：
昂首出井干，轩空落天语。
……
巨灵矜力强，移来掌心舞。
……
……
百梗通细流……！
水径极岨峿……！
地势知鲜完，天力亦艰补！
拓臂两隘开，攒骭萬矛聚。
泠然萝底风，散我毛髮古。
迴眄西南山，送人远含怃。
……
她突然明白了。
漫天紫砂中，丁珏风突然心里一松，大彻大悟起来。
她把剑竖直举起，在掌心转了个圈，然后平平刺出。
依旧是刚才那一招“移来掌心舞”，却不是笔直的，而是以掌心为中点，向四周散开，就像在指间轻巧地转了一支毛笔，剑气如墨汁般四溅至空中，已然击落了数颗紫砂。
高山挡路，能以浑厚劈之，但——为什么不绕开呢？虽然慢了点，不过也只是要些巧方儿罢了。
她依旧没有强大的内蕴，此刻所做的，只是让重剑在翻转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就像那首诗，在骨力以后出现的，往往是灵动的句子。
百梗通细流、泠然萝底风；
迴眄西南山，送人远含怃。
林拂猝不及防被紫砂打了个正着，到底是女子，第一反应便是举袖捂脸，可是那紫砂坚硬，不由分说地穿破了她的袖袍，她失声轻叫起来，面上已是血迹斑斑。
其实丁珏风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护着心腹空门，为了身后的叶吟束又不能就地逃开，她伤得几近面容模糊。
不过心情倒是很好。
她趁重剑倾倒之势，向上一挑剑柄，携卷着剑气刺了出去。剑风以一种微妙的角度吹过紫砂边缘，竟打破了它的冲势，纷纷湮灭，地面上立刻覆了一层闪着亮光的砂砾。
这一杀招就这么被破了。
林拂后退数步，一手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重剑砰然落地。
丁珏风皱着眉拍了拍手。
本来应该连人带剑一起飞出去的，刚才居然忘了。
她只好走去捡。
动起来才知道，腿脚都已经苏麻了，身上也僵硬得不像话。一步一踉跄，两三步的事，她却蹭了十来次。
林拂怔怔地看着那人走得越来越近，慢吞吞地捡起剑之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又挪到了叶吟束身边，查看着他的伤势。
林拂肺腑中慢慢升起一种朦胧而浓烈的痛苦。
她其实懂得丁珏风在刹那突然领悟的感觉；她也懂得和朋友生死相依的快意；她更懂得临死不惧的豪迈。
只是这些，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再体验过了。
如今自己的伤相比于他们，实在算不得什么。
——好像自己这个人，本来就算不得什么。
她的耳边又响起叶吟束那句：长宁林家，好歹也算是南国数一数二的世家。
她的父亲林柯，是方今十大高手之一；就连闻名武林的中宵令，都是用她林家的分金掌所铸的。
自己到底，是怎么落到今天的？
从进凤凰台开始？
还是从，得到一个又一个噩梦般的消息开始？
……
但她选的路没有错！怎么能错呢？！她不信，也不想改，只是觉得很累。
累到她甚至想不管眼前这个烂摊子，想摆摆手让他们走——
自己也走。
她正要这么做的时候，猛地听见后门传来一个声音：
“料理两个重伤之人而已，你怎么搞了这么久？”
两个黑衣人闪了进来。
一个走在前面，一个沉默地跟在后面。
林拂一惊，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了挡阴影处的二人，含糊地避开回答，向打头的那个人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那边已经完了吗？”
“靳一心他们是像你那么没用的吗？台内大多数高手已经被关了起来。只是……慧明、丹溪翁，还有青龙角、亢、氐宿；玄武女、壁宿；白虎参宿；朱雀鬼、张二宿的宿星据塔以抗，暂时还没攻下来。”
这段话的信息实在太多了
丁珏风心中狂跳了两下。细数着自己熟悉的人名：慧明，丹溪翁，角宿李坚，壁宿方樾，鬼宿游幽并……听起来他们都还安好。
可是——靳一心？
她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
只听林拂讽刺道：“就这？还有这么多人不确定，高塔也在他们手里，你们得意个什么劲？”
说话的黑衣人并不为她所激，无所谓地冲着外面招了招手，轻笑道：“别说我们了，你这里还逃出去一个呢！正巧被我们抓回来了，诺，还给你，到时候可别说我们和你抢功劳！”
月色溶溶，已然移到了西边，素白的光亮没了门框的遮挡，豁然洒了进来。
又一个黑衣人压着秦纨灵走进屋内，一声没吭。
丁珏风的心沉到了谷底。
适才说话那人吩咐到：“你把她放了吧，还给这林家的‘女侠’！”
林拂攥紧了手指。
那黑衣人又往前走了走。
先前那人道：“行了，就在这儿放开就行了，我们还赶着去和大家汇合呢。”
黑衣人还是没吭声。又往前走了两步，直越过林拂，向丁珏风走去。
他的身影长长地，覆盖了丁珏风的眼睛。
丁珏风抬头，根本没看他，只是把目光对准了他臂弯中的秦纨灵。
秦纨灵拼命地冲她眨着眼睛，眉目之间竟没有惧色，反而满满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黑衣人放开了她。
秦纨灵扑过去，一把抱住丁珏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们有救了。”
她甫一放开丁珏风，就焦急扣住她和叶吟束的手腕把起脉来，担忧道：“你们两个的内伤都太重了……”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有些消极，她旋即又柔声安慰：“不过也无妨……只要吃几副药，运功调息多半个月，也就好了。”
——但丁珏风却有些麻烦。
叶吟束可融会外来的真气，滋润内府，她却不能，调息的时候怕是会很疼。
秦纨灵叹了口气。
丁珏风压根没想这些。她眼见秦纨灵真的安全了，这才把目光放到那个押解她的黑衣人身上，问道：“他是谁？”
秦纨灵回头，凝视着那人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
丁珏风看着她。
这种神色——带着忐忑的期待——实在熟悉得惊人。
她似乎知道这人是谁了。
丁珏风沉了沉眼角，不露痕迹地把秦纨灵挡在了身后。
同在她身后的，还有叶吟束。
他因不得已封闭了外界的刺激，情绪渐渐平稳下来，虽然还在混沌之中，但耳识已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
按理来说，就凭他这点微弱的听力，实在是听不见任何东西的。
但他就是听见了——
他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带着安抚的力量，正在远处响起，越走越近……
另一边，适才发号施令的黑衣人却没什么反应。
他正盯着那行迹诡异的人，谨慎地握住了剑柄。
既不听吩咐，也不答话。有点智能的人都明白这事儿不大对头。
这人叫什么来着？
身后的属下戳了戳他，小声道：“头儿，不对啊，阿黄平常挺爱叨叨的，这会儿怎么不吭声了？”
黑衣人瞬间了悟，暴躁道：“废话，你仔细看看他这还是那个什么——阿黄——吗？你怎么现在才说？！”
那小小的喽啰缩着肩膀，还真的仔细打量了一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都苦得扭曲了，片刻之后才回答道：“……看，看不出来啊……这套上夜行衣之后，不都一个样吗？”
“……闭嘴！”要不是情势不对，黑衣人真想转身甩他一个巴掌。
一群饭桶。
他恼恨地想到。
如今想来分一杯羹的人实在太多了，鱼龙混杂，像这种没脑子的不止一个两个，令人头疼。
他面向前方，斟酌着开口道：“都到这会儿了，阁下还不显出真面目吗？”
林拂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倏然转身，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右手掌心暗暗凝起一股真气。
那说话的黑衣人自嘲地一笑：“说来惭愧，被你跟了一路，我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挟持秦纨灵的人还是不吭声，也没有摘下面罩。
甫一放开秦纨灵，他就立刻背过了身不再看她，此刻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我和你们没有冲突，如所料不错，或还可互相帮忙。”
这声音文雅得很。
“你们要的，是塔顶的各派秘籍；而我要的，只是塔底埋的一堆旧书而已。”
“我今日不想和你们纠缠，你可以带走他们，我不在意；但是，我要一个人。”
他的手缓缓地指向身后：
“她。”
——秦纨灵的眼神滞了一下。
她从丁珏风的肩膀上望过去，只看见他的背影，还有一根细长的手指，正稳稳地指着自己。
他出门似乎很急，穿得也不甚齐整，黑色的绑袖中还露出一角普通的粗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