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琻、之于鸿雁传书处相识,素未相见,然南北往来不绝。之喜宴饮,达旦不止,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遂退。琻从商,辛甚。琻、之距千里,每书至必三日有半。交六年,始契,横祸天降。之奔逃而出,将寓琻处,未见,又南下,适瘴气,迷,不知所终。琻往而觅之,经数日,方获,而染若疾,重甚,未及之愈,则故。”
这纸笺区区百来字,却有如千钧之重。
宋淇月念完,不由十分悲悯:数年相知不相见,刚约好了见面,却最终以黄泉相隔收尾,实在令人心惊。
她抬头,却见洛书一手握着腰间的玉佩,缓缓摩挲着,移动间,手指竟有微微的颤抖。
他长叹了一口气,张口道:“‘琻’字,正是亡父之名。”
众人怔然。
洛书叹道:“我从小和祖父生活在一起,祖父死后,我才被接到爹身边。但刚过了一年,爹就横死,是宋、叶二位伯父、和丁虔丁将军派人将我接到南国,送到爹身边的。
“我见到爹时,他还一息尚存。他将我托付给丁虔将军后,就闭上了眼睛。”
洛书觉得胸口有些烦闷。
他本以为自己当时年幼不记事,当年之事也已经过去了很久;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截获纸笺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应当没太多的感情波动才是。
没成想,心里接受是一回事,当众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做子女的,直到十五年后才知道自己亲爹死去的经过,还是通过一来历不明的纸笺,当真是荒谬无比。
洛书正暗自感慨着,突然觉得肩上一沉。
是叶吟束。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目中含着的鼓励之色,使他整个人显得英风俊朗,居然也不哆嗦了。
秦纨灵觉得心中酸涩,不觉柔声道:“未曾想洛伯父有如此遭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洛书摆了摆手,勉强笑道:“家父同秦前辈一样,为救朋友而死,死得畅快,我以他为傲。”
说着他伸出手去摸腰间的酒囊,却扑了个空,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落到了丁珏风手里。
此时,她正举着手,若无其事地把它塞给自己,一双眼睛波澜不惊,仿佛是用自己的东西请人一般。
洛书本有些悲慨,这一下却不免觉得好笑。
他无奈地接过来,喝掉了壶中仅剩的最后一口酒,说道:“这封纸笺和亡父有着莫大的关系,亦是在我和吟束的房中发现的。”
叶吟束冻得不行,着急着回房间,所以早在宋淇月读的时候,就一心二用地看完了所有的纸笺。
听了洛书的话后,他恍然地点点头,搓搓手,举起另一张道:“那这封必然是送至秦纨灵房中的了——其中叙述了秦简思伯父救柳牧之、反被逐出家门一事。而封面上所写的时间,正在刚才那封之后”
他说着,将它递给了秦纨灵,又拿起一张道:“这张又在其后,讲了洛书之父劝说丁虔将军援助南国之事。”
洛书续道:“这是在我们房中发现的。”
说罢,洛书指着最后一张道:“这张写的是宋伯父与柳牧之的三日之约,在淇月的房中。”
三日之约?
宋淇月疑惑地从洛书手中拿了过来,只见上面简短地写道:
“‘南针’与‘楚歌女’卓潋大婚,邀之,未至。诺经年,定携酒复诣。三日间不践,必适祸。果如此。启与潋遂预北扇、春风剪殷氏往而寻之。道止,会将军与琻,俱之。”
事情似乎一点点的清楚了起来。
宋淇月若有所思道:
“看来,柳牧之十五年前和我与叶吟束的父亲都有往来,甚至结为生死之交;而洛书之父也与他书信相交六年。柳牧之忽遭通缉,便拟前往北国洛家避祸,很可能是在途中遇到了丁虔大将军。”
宋淇月推测道,同时一手习惯性地点着桌子,继续说了下去:
“但柳牧之还没到洛家,就被人骗往南国西面边境,在那里中瘴气之毒而死。
“洛伯父和我爹爹、叶伯父则一同前去寻人,洛伯父救出了柳牧之,但自己也中毒而亡了……”
“好像不太对。”秦纨灵轻轻地打断了她。
“啊?”
秦纨灵解释道:“淇月,你忘记了,那第一份纸笺末尾写洛书之父是‘未及之愈,则故’,那就是说,柳牧之曾经痊愈过。”她点着适才从叶吟束手中拿过的另一张纸笺,又道:“而且我爹爹也是因给他治疗瘴气之毒才被赶出了秦家,这和我印象中的一致。”
“如果是这样的话,柳牧之很可能还活着。”秦纨灵思考着:“也有可能是在之后因别的什么原因而过世了。”
宋淇月赞同的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这一目十行的习惯实在是该改改了。
秦纨灵这推断合情合理,却又疑窦重重。
柳牧之,到底死没死呢?
这时,叶吟束边煞有介事的往手里呵着热气,边道:“不管怎么说,这几张的内容倒是都串联起来了,可是这张呢?”他用手拍了拍桌上的一张纸笺,问道:“洛伯父劝丁虔将军驰援南国,和柳牧之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珏风一直没吭声,这会儿却突然说道:“柳牧之,真的仅仅是因为逃避朝廷的抓捕,才前往北国的吗?”
洛书也道:“没错,无论是淇水之岸退蛮夷、万花谷底救张家,还是鱼浦焦山剿魔头,称柳大侠一声英雄,都是当之无愧的。像他这样任侠仗义的人,当初前往北国,很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避祸而已。”
宋淇月道:“小珏和洛书说的甚是。如果只是为了避祸,我宋府又何尝去不得?为何非要千里奔往北方呢?”
“他想做的事,和洛伯父劝丁虔将军的,可能是同一件。这也和我们最初拿到的那张纸笺上写的:‘将军’‘救之并驾而去’,相符合——若无共同目标,丁虔将军又为何要救柳牧之呢?”
几人都点头称是。
眼看没什么问题了,叶吟束急忙站了起来,叫道:“行了行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说实在的,又没人追着我们查,船到桥头自然直,干嘛这么认真呢?”
他冷得不行,只好收了纸扇,拢着双手藏到了雪披内,抱怨道:“就算你们非要查,在谁的苑舍里不是说?非要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冻死人了!”
宋淇月不屑道:“这玉兰谷已经够暖和的了!更何况,在苑舍里说,你不怕隔墙有耳吗?”
洛书笑道:“淇月说的有理,你就忍忍吧,上次小珏被害一事还没搞清楚,我总觉得这凤凰台内,可能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安全。”
众人皆有所感地点了点头。
提起这茬,丁珏风不免问道:“上次的事,真是林炽故意做的吗?”
众人不答。秦纨灵目光一暗,颇有些沮丧地小声说:“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
宋淇月叹道:“不管是不是,我们都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就算我们质问他,他也大可以强辩说,自己只是好心,一时情急,没注意到云云。”
秦纨灵亦叹了口气。
“对了,”宋淇月问道:“小珏,你的经脉到底怎么回事?那‘勾魂’老贼都教了你什么?”
听她这么称呼游幽并,丁珏风不由一笑,心里却暗暗觉得,单凭游氏那日的表现,该是真的想收宋淇月为徒才是。
至于自己,则是“共担天道”。这说的有些玄妙,不知他都经历过什么?
但丁珏风也管不了那么多,只低着头想了想,迟疑道:“……我的经脉,应该是……我爹打通的。”
众人都是一愣。
丁珏风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丁虔,不知是不适应,还是心里终究有道坎。
今日这一声,着实听得众人都有些别扭,唯有洛书睁大了眼睛,怀着一丝说不清的期待道:“怎么可能?你刚出生就被送走了,难道,你还记得义父吗?”
丁珏风摇了摇头。
洛书眼中的光芒顿时熄灭了。
只听她回忆道:“我虽不记得是谁强行打通了我的经脉,但是我有印象,大约是六岁的某天,一个人来观里找师父,他们在房中密谈了很久,似乎还吵了一架。之后我就被师父叫进去一起吃晚饭。”
“现在回想起来,那顿饭很快就吃完了——或者说,我吃了两筷子,就没有印象了。”
“迷药?”叶吟束猜测道。
丁珏风自嘲地叹了口气,道:“可能是吧。我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我记得那时似乎睡了很多天,做了很多噩梦,再醒来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从那之后,师傅就开始教我武功了。不过如今想来,师父似乎是什么都教了,但除了轻身功夫教得最多、最深以外,其他的都只是浅浅带过而已。”
丁珏风弯了弯嘴角笑道:“估计是知道我本就不宜习武吧。”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所以,这事其实也怪不得林炽。毕竟,即使没有他,我早晚也会面对这一天的。”
洛书一噎,只觉得好似有千拳万拳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秦纨灵亦觉得心中又痛又恨。
她本想安慰一下丁珏风,却觉得所有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上不得,下不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宋淇月咬着牙挤出了一句:“——别让他落到我手里!”
正当所有人都各怀心思时,许久没说话的叶吟束却突然贱兮兮地笑了起来。
他又把扇子掏了出来,做足了姿态,轻轻扇了两下,说道:“你们别生气,虽然现在明着我们是做不了什么,可是暗地里能做的,可就多了。”
他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周围,拿起扇子挡在嘴边,压低了声音道:“放心吧小珏,我们已经‘照顾’过他了,你要是生气,我和洛书就再去一次,包他十天之内,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秦纨灵惊道。
丁珏风愣了一下,本能的转头看了洛书一眼,却见他轻描淡写地紧了紧腰间的笛子,纠正道:“没有十天。”
秦纨灵松了口气——
“起码一个月。”
说完,他便一点亭柱飞了出去。
宋淇月目瞪口呆了片刻,一转头看见叶吟束还在得意地摇着扇子,不由燃起了一股无名火,一把拽下了他手里折扇,骂道:“幼稚!”
然后她就听见丁珏风在一旁小声道:“干得漂亮。”
也不知是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