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月关上房门,先把那堆旧书统统藏到了棉被下,然后就开始在屋中寻找常用的药材,想着将药材送过去的同时,从房中取来自己的一些用品和书册,好去殿中听课。
药材在哪儿呢?
宋淇月简直把整个房间都翻过来了,除了桌上那几根看不懂的草药,其他的连根毛都没有。
她找了有一阵子,眼看时间过去一半多了,再回去送药怕是来不及了。
还好丁珏风的病情已经趋于稳定,不如就拿上秦纨灵的书先去上课,回来问问,再做抉择罢。
宋淇月在书架上狂翻着。
和她本人的细心相反,秦纨灵的书架摆得没一点章法。
那架子总共六层,其他层倒还好,码得整整齐齐的,疏密也差不多,就是第四、五层看起来十分别扭:
第五层恰在与眼睛平齐的地方,想是再方便不过了,就密密麻麻的放了许多,连一个手指都塞不进去;而第四层却非常空,几本书零零落落的,歪的歪倒的倒。
宋淇月也没太注意,顺手就从第四层开始翻,好不容易才得了。
刚要走时,她脑子里什么一闪而过。
宋淇月踮着脚,目光审视的看着第五层的木板,慢慢锁定了一个位置,伸出手推开了一沓书,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
空的。
她将手掌平铺在上面,加了些力,向右边狠狠一推,一个方形的小木块就出现在眼前。
她只迟疑了一刻,立刻便伸手向下按了按那方块。
只听轰地一响,床下的石砖缓缓隐去,一道向下的阶梯蓦然显现在眼前。
灰尘四起,混合一股草木之香扑鼻而来。
宋淇月原地想了想,先走到门口插紧了门栓,然后才端了一个烛台,拾级而下。
——眼前是一个四方形的空间,平坦的空地上靠墙立着几个柜子,其上仔细的刻着标注。
似乎是药柜,共有七个。
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刚好帮秦纨灵拿药。
灯火昏暗,宋淇月眯了眯眼睛,又凑近了些,才将标记一个个的辨认了出来。
原来这些药柜是按照药物的自然属性分类的,有玉石、草、木、虫兽、果菜、米食和有名未用七类;在每类之下,又分上、中、下三品,分别在每个药柜的不同层中;每层又有若干小抽屉,其上刻着该生药的名称。
宋淇月足尖轻点着药柜的外壁飞起寸许,伸手摸了摸药柜顶上,一层浅浅的灰。
这该是早就建好的。
她心里了然。
前辈们想得还挺周到,药痴之女嘛,怪不得她的屋舍是独一份的了。
不过这样多的药材,拿哪几种回去合适呢?
宋淇月想了想,决定先拣选一些诸如何首乌苗、夏枯草等补气和血的常用药,有了总比没有好,具体还需要什么,还是等见到秦纨灵时再细问好了,而且看这架势,没准有些难得一见的神药呢!
她兴奋起来,拉开一个药屉,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有点挂不住;急忙到别的药柜又拉开了几个。
七个药柜都看过之后,宋淇月又笑了——那药屉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根草药罢了,甚至有些药屉全然都是空的。
一通翻找下来,她带着几株可怜的草状植物走出了地下室。
看来也不必问她还要什么了。宋淇月暗忖。
她回到书架旁,想将机关回位,谁知手刚放到第五层的木板上,就立刻停下了。
她的眼光无意中扫到了一本书:
“『秦氏药谱』?”
她喃喃道。莫非这就是那本传说中的药谱?秦纨灵也忒心大了,竟放在这样明显的地方么?
她的手有些颤抖的从书架中抽出了这本书,慢慢翻开一看:居然是空白的!
宋淇月一时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她又向后翻了几页,还是空白的。她有些错愕,甚至将那书拎起来抖了抖,什么都没有。
惹得世人不惜兵戈相争的药谱,是一本无字天书?
必不可能的。宋淇月想道。江湖中武林秘籍倒是也有无字的时候,那是要后学者自己参悟,或者是心境有了变化才能理解其中的奥义——但那至少也要有个只言片语的提示,或者流传之中有一些相关的描述——但这是一本药谱啊!一本药谱……怎么可能一个字都没有呢?而且并没有听说过有关其内容的任何说法啊?
宋淇月捧着那本书兀自想了很久。制止了自己想把它拿到火上烤一烤的欲望。
天光渐亮,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已是卯时了。这么一耽误,宋淇月已经没有回去送药的时间了。
她卷了秦纨灵书放在衣袖之中,即刻狂奔出门。
此书题名『关山月』。
这课今日是第一次上,但宋淇月早就一目十行地把书看了个遍,其中非文非武,竟多为名士清谈之录,有的倒是可一窥风流,有的却令人昏昏欲睡。
给一群舞刀弄枪的小子们讲这些东西,谁的屁股能坐得稳呢?
果不其然,这课还没开始,堂上已闹得沸反盈天了。
折纸玩的,卷了草席打闹的,吹口哨助威的……,数不胜数,砚台毛笔飞来飞去,直砸得遍地都是墨汁。
宋淇月堪堪躲过一在半空中散架的册子,三步并坐两步地跪坐在叶吟束旁边的草席上,垫着袖子把案上的墨汁擦了,这才把那本『关山月』放下,伸肘怼了怼叶吟束道:“卯时上课,如今已过了一刻,怎么还不见先生的人影?”
叶吟束嫌弃地提溜起她的袖子放到一边,无奈道:“他方才来了一趟,讲了两句后又被个小厮叫出去了,现在也没回来。”
宋淇月砸了下嘴,叹道:“我估摸着这堂课他是别想上好了。”
听闻此言,叶吟束另一边的洛书摇头道:“你可真是乌鸦嘴。这先生是玄武壁宿的宿星,姓方名樾,颇有些仙风道骨,我看是个有识见的。”
宋淇月不以为然。
又过了一刻之后,那人才终于到了。
他穿着淡蓝色的笼冠大袖衫,面目苍白,眸色深暗,确有出尘之姿,只是嫌于瘦弱。
毕竟是第一次课,没摸清先生的脾性,大家互相拉拉扯扯的,慢慢便静了声,只是衬着满室的狼藉,颇有些滑稽。
“各位少侠……适才有些急事,耽搁了。万望恕罪。”
这话说得实在谦卑,又何况先生还敛衽为礼,吓得坐下的一干人等都跳了起来,乱糟糟地还礼,有抱拳的,有鞠躬的,还有的差点磕头。
宋淇月看着一人半边脸都是黑渍渍的墨汁,此时越发手足无措,拿着袖子挡了,谁知道袖上还沾着片纸,同座的连忙给他扯下来了,她不禁暗暗发笑。
这一笑就不好了。
“这位少侠不知因何发笑?”方樾张起两臂低头打量了他自己一番,才温文地接着说道:“莫非是对在下之前提出的问题,有了什么妙绝一时的答案么?”
问题?什么问题?
四下鸦雀无声,先生摆摆手令旁人都坐下了,只余她一个痴傻地站在当中。
叶吟束坐下时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解释一个字。”
宋淇月低着头朝叶吟束看了一眼,后者拿手蘸着墨汁,无声无息地在桌上写了一个“正”。
这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考题。
她想也没想便道:“所谓‘正’,即是不偏,不邪,不佞,不伪。仁人理智信,天地亲宗师,就是正道。”
先生倒也没为难她,只是点点头,微微一笑,朝着她旁边的叶吟束又道:“那这位少侠呢?适才传声的功夫倒是很好,不知见解又如何?”
叶吟束无奈地站起来,眼眸游弋了一圈,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油嘴滑舌道:“……长得好看即是‘正’了——”
还没等这话落地,那被泼了半张脸墨汁的人突然撑着一杆红缨枪蹦起来,义正言辞道:
“自然不能说的这么肤浅!‘正’这一字有许多分量,方才这位姑娘说的‘天地亲君师’是很好的,但太发散了些,依我来看,唯有勇担大道、以身殉国者,才可说得上是正人君子!”
他刚说完,便有声音喊道:“照你这样讲,‘正’好像是依附人而存在的了,我倒不觉得!我觉得‘正’是一种规范,是不可为人力而改的大道!”
又有一人站了起来:
“这位同窗,这么说便是局限了。‘正’与‘邪’相依而生,确是一种规范,但正是因人的判断才有了其的容身之处,倘君非人,岂谈正邪乎?”
……
宋淇月震惊了。
完全没想到大家这么有看法。
她偷偷地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人彼此吵闹,如波涛一般,站起一批又坐低一批,有的人竟干脆不坐了,一脚蹬上桌子,叉着腰和人辩论起来。
她不由按了按眉心,偏着头对叶吟束和洛书二人道:“这群人真是够了,这有什么可辩的?自存心中不就是了?”
洛书笑道:“你这话很好,刚才为什么不说?”
宋淇月道:“不过是当堂论辩而已,有个说法蒙混过去也就算了,不需要答得那么认真罢?”
叶吟束哼道:“那是,正因你敷衍了,他才又点了我。”
宋淇月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听台上方樾拍了拍堂木,喊道:“各位——各位……静一静。”
他抖了抖袖袍,拿起桌上的一卷『关山月』道:“看来在诸位心中,‘正’者尚难有确言。这也许便是我们相聚于此的目的。我乃一介书生,略会点轻功而已,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教不了各位什么高深的功法,但这何为‘正’道一事,仍冀能以微薄之力助其生发。望于年末之时,大家能给我不一样的回答。”
说着,他便翻开了书的第一面,笑道:“下面和我共读第一讲,‘本性’罢。”
刚刚冷却下来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哗哗”的翻书之声,片刻之后,众人便磕磕巴巴地念起了书。
宋淇月小声道:“要完。”
叶吟束奇道:“你说什么?”
宋淇月道:“这书共有十处甚是无趣,这第一讲恰是无趣之最,又有许多夹生的癖字,我敢打赌,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非给人读昏了不可。”
叶吟束将信将疑的向书上看去——
这一看可以说是一眼万年。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要不要下一个铜板的赌注,就已经睡了过去,睡之前脑袋里还想着:淇月诚不欺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