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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龙潭司很热闹,因为鹰形山上放了一把火,一把足以把天上的云都给点着的、“照天烧”的大火。
上午饭后,来了六架飞机,在鹰形山上面,扔下来一些炸弹。这炸弹和以往的不同,不怎么响,都感觉不到大地的颤动,可不知怎的鹰形山立马燃起好大的火。他们在鹰形山上帮忙的人回来说了,说那东西邪性得很,日本人被烧得满地打滚,可越滚火越大,我们这边都不用开枪。“那是什么东西?”“说是凝固汽油弹。”“哦!汽油,汽油我知道,汽车烧的就是汽油。”“我在安江看见过火轮,火轮烧的会不会也是汽油?”“你上去看过没有?”“没有。”“那应该也是。”
段承?跟着向新有从小黄沙回到莲荷,招呼莲塘的伙房、前线救护站往小黄沙搬迁。那些想知道鹰形山上真实情况的人,没机会同向新有打听,一把拉住了段承?。段承?很乐意在女人们面前显摆自己,自然不会拒绝。
“你说那火有多邪性?”“要有多邪性就有多邪性。”“那你也得说说怎么个邪性法呀。”“鹰形山上都不能出气。”“为什么?”“气都被火烧没了。”“火还能把气给烧没了?气又看不见,肯定是烟子多。”“烟子往上走,下面又没有烟子。”“总有一些没上去的呀。你家灶膛的烟子不也有不走烟囱,从灶口出来的吗?”“段推事!还是你说说,怎么个邪性法。”“什么都可以烧燃,水也能烧燃,水看着看着就烧没了。”“石头呢?”“石头也能烧燃,烧得噼啪直响,像炒蚕豆子一样。”“那人是不是都烧化了。”“也有没有烧化的,皮肤不是黑色的,是绿色的。”“你看见了。”“拿望远镜看的。”“那会不会烧到我们这边来呀?”“是呀!会烧过来的,你们还不快跑。”“谁说烧到莲荷了,我是说,鹰形山不是一人一半吗,现在在鬼子那边烧,慢慢地该不会烧到我们这边来吧?”段承?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旁边一个人说道:“不会的,我们和鬼子隔着几十丈远的距离,这些天打仗,中间的树呀,草呀都没了,火烧不过来的。”那人更正了段承?的许多说法,不过凝固汽油弹的邪性,他一点也没有否认。
向鹰形山投放凝固汽油弹只是一次战术动作。而这一动作的直接效果是动摇了大黄沙一带日军的防御根基,撤退成为了日军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中国军队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加强岳崮山、牛形山方向的攻势,战斗越来越激烈。各类人员纷纷拥向圭洞、小黄沙,等待日军崩溃的那一刻。
金娃也坐不住了。他问韩宏林道:“辫子公公!你说我要不要去追日本人?”“你太小。”“你大,你比谁都大,你为什么不去?”“我太大了。”“你太大不能去,我太小不能去,那我们一起去,不就不大不小了吗?”“什么叫不大不小。好吧,要去喊上你爷,和你爷一起去。你们俩才叫不大不小。”
因为牛马车都出去了,吴德友也没什么事,也想去小黄沙看看,怎奈韩宗长不同意。吴德友牵着金娃过来问韩宏林。韩宏林说道:“这龙潭司很少灾殃,打仗更是少见。早年间来过一个姓石,有两三个实在过不下去的人跟着走了。你爷跟你说过这事吗?”“没说过。”“后来是你知道的十年前的白巾军。从北边来的,往东边去的,没待几天。也没带走人,害了几家的人,留下几个孽障就走了。再有就是这一次。这次可不得了,来的还是洋人,拿的都是洋玩意。他们说那机关枪一扫一大片,大炮能把搬都费力的东西送到十几里路远的地方。你还别不信,眼前摆着呢。再有就是飞机,那可不是我们吃的那个鸡,是在天上飞的铁家伙。现在又说什么油弹,要不真成了吃的那个鸡了,生下了有油的蛋。去看看吧,我是去不了了。不去看,往后有人问起,你还不知道怎么说呢。”“那我们去了。”“慢点。我还要问一个问题。你说,这之后还会有这样的仗打吗?”“这可说不好。”“要我说呀,没有了,所以才让你们去。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说不会有这么大的仗打了呢?道理很简单,原来洋人和我们说不上话,现在有什么‘翻译官’了,我们和洋人说得上话了。说得上话那就没仗可打了。”吴德友说道:“您今天的话有点多,是看着那边烧那么大的火,才想起这些话来的吧。那好,我们爷俩去看看,回来再跟你说,好吗?”“好吧,你们去吧!”
两父子好久没有到过莲荷,更不用说从莲荷往东走了,特别是金娃。看到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变得如此陌生,不停地问吴德友。吴德友正关注着鹰形山的火势,通过观察推测哪些地方烧着了,哪些地方还没有烧着,也就没有理会金娃,一个劲地朝热浪走去。
“封路了,不能去了。”有人在告诉吴德友,“大人都不准进,小孩更加不行了。”吴德友不管,老远走来,不能就这样回去。果然,长冲口挤满了人,当兵的分列两旁,在保持道路畅通的同时,把人拦了下来。好多人挤过去,试图冲过关卡。
先前只能看到浓烟,黑黑的浓烟就像被什么东西归置了,一窝蜂地往上蹿。现在才发现浓烟中间夹杂着火苗,红红的火苗汇聚成巨大的火柱,冲得比蜡烛形还高,直冲云霄。黑烟和火苗之间有时会有一两缕白色的烟子飘摇而上,不知去向。
吴德友似乎能听到树木炸开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和动物躯体烧焦的臭味。他细心分辨着,试图搞清楚这超出他认知的一切,试图记住这和他没有多少关系的一切;全因为出门前,韩宏林的那个稀奇古怪的问题。
一些黑色的灰尘在头顶飞扬、飘落,落得到处都是。有些黑色的灰尘一落地就变成了白色,再也飞不起来了。吴德友顺手抹去了金娃头发上的一些白色,或者黑色的灰尘。
现场维护秩序的黄雨燕看见了吴德友,过来问道:“吴哥!你怎么也来了?还把金娃带来了,也不怕把孩子吓着。”金娃没去关心大人们的谈话,仍然踮着脚努力向长冲口的人群眺望。吴德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经烧,还有木头烧炸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这隔着六里地呢,还听得这么清楚。”“这是打枪的声音。太远了,那种声音哪能听得到!”“那臭味呢?”“这是真的。”“怎么这么厉害。”“这东西叫凝固汽油弹,像猪油一样,溅到身上甩都甩不脱,越甩烧得越厉害。”黄雨燕最后说,“看一会就回去吧,要是真有炮弹落下来就麻烦了。”吴德友听黄雨燕的话,再看了一会就牵着金娃回了龙潭司。
一路上,金娃很高兴,问了许多问题。吴德友多半不能回答,支支吾吾的。他问:“鹰形山这么一烧火,是不是日本人就要跑了?”吴德友来不及回答,被旁边一个路人抢了先。那人说道:“对呀?不过,不是把他们赶跑,而是灭了他们。”“真的吗?”那人把握十足地点了点头,金娃高兴地跳跃起来,说道:“消灭鬼子,就可以回家了。”三个和金娃一般大的小孩子,也跟着金娃跳跃起来。那人把金娃的那句话改了一下,对着小孩们说道:“灭鬼子,好还家,大人小孩喜洋洋。”小孩们齐声唱道:“灭鬼子,好还家,大人小孩喜洋洋。”这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传开,传得很远、很远。
小孩子的想法很简单:把鬼子消灭了,鬼子就不会再来了;如果只是赶走,就有可能再来:这和打野猪是差不多的。
这些跟着父母逃难,又随父母回来的孩子,同样感受到了国破家亡的痛苦,今天对于他们也同样是一次畅快淋漓的宣泄。是的,宣泄。这是不得不卯足力气,艰难前行的人们,难得的一次释放,是坚强的人们少有的一次羸弱,是他们心智集聚到了极致之后,偶尔释放的柔情,是伟大者的渺小。而这渺小使得伟大者更显伟大。
多少年后,人们仍然记得鹰形山上的这把火,都只记得这把火,或者说许多的记忆都会从这把火开始。不管是这把火之后的事情,还是之前的事情,都得从这把火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