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四哥韩荐朝背着十来斤野猪肉，和二伯父韩图树一同赶着一头肥猪回来。大伙帮着把猪赶进栏里，把野猪肉和鸡蛋放进了厨房。谌娟见没人再顾及新生儿便从四嫂怀中抱过来，送回了谌莲的房间。
韩飞也想跟过去，见公公被请了出来，在放着神龛和写着“天地君师亲”的墙壁前坐下，也就不敢离开了。不久，二哥韩荐坤和韩宗富也过来了，男人们按照尊卑长幼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韩宏林对韩飞说道：“只有久娃仔在溆浦读书没回来，能来的都来了。辉娃仔！你讲讲出去这些年的事吧。”韩飞四下看了看，沉默片刻，说道：“也没什么，那年离开家回辰溪的兵工厂，到了大坪和一伙从武汉过来的人走到了一起，我和他们一起到的安江。他们其中有一家的老爷和我们兵工厂的宋厂长是同学，让我带了封信给宋厂长。随后，我当上了厂里的文员。两个月后，七十三军到厂子里招兵。我去了，最开始当文书，参加了三次长沙会战、常德会战，第四次长沙会战和衡阳会战没有参加，在昆明学习。从昆明回来后，我就当上了师部参谋。两个月前，又到芷江学习了一段时间。”
韩宏林问道：“你刚才说要去新化，我没问。你去新化干什么？”“部队在新化。”韩图树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官位。”“参谋。”韩图树又问：“参谋是干什么的？”不等韩飞回答韩图树的问话，韩宏林插嘴问道：“打仗，受过伤没有？”“没有，摔伤过一次，”韩宏林说道：“当兵打仗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没伤着就好，摔伤不能算。还真亏那次摔伤顶了灾，才没有受枪伤。”
韩图树接过韩宏林的话头，说道：“当初，你读完中学后，我和你公公怕你吃亏，不想让你出去闯。你三爷爷说，你爷要出去闯，没去成，应该让你出去闯闯。现在看来你三爷爷是对的。”
韩图江问：“少校是什么官？比甲长、保长肯定大，比乡长、县长呢？”“不好说。”韩图江又问：“那管多少人？”“我现在是参谋，不带兵。”韩图树接过话来，说道：“不带兵也是官吗！门外这两个人，中午我看到的那些人都听你的吧，他们不是你的兵吗？”“怎么说呢！就算是我的兵吧，暂时是。”
“不说这些了，辉娃仔！我们还是把家里的事情和你说一下吧。”韩宏林看了看韩图树、韩图江，说道，“前年我们已经把家里的粮田正式分了，山没有分，够用。你大爷爷家没有男娃，没有分。”听到这里，韩飞有话想说，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来。“我呢，”韩宏林慢腾腾地继续说道，“做不动了，也没有分。你分的田少了一点，不过是好田，就是你大爷爷屋子旁边的那两丘十六担谷田。这田先由长娃仔种着，你回来就让给你种。”韩飞问韩宏林：“您和大孃孃没有田，吃饭怎么办呀？”韩图江插言道：“饿不着，你大孃孃由你二爷爷供着，我供你公公。”“我刚才到了大孃孃那里……”韩飞还想继续说，被韩图树的话打断。他说道：“辉娃仔！你大孃孃的日子难了些，这也不能怪我们。当初，我和你大爷爷从家里分出去，你公公告诉你大爷爷不能在苦山岘修房，他横竖只听你大孃孃的，偏偏要把房子修在那里。那里风水不好，离溪河太近，阴气重。结果呢，连你大哥的命都没保住，还搭上了别人家的闺女。”韩宏林接着说道：“女人的话是不能信的，特别是放了脚的女人，大事定要自己做主。”韩宏林低声说完，两手放在扶手上闭目养神起来。
韩图树、韩图江继续介绍家里的其他情况。过了好大一会儿，韩宏林睁开眼睛问韩飞：“这几天，天上飞的那几个东西吵人得很，那是什么东西？”“是飞机。”“哦！飞机就是那么个东西呀，也没什么稀奇的。”韩宏林抹了一下嘴巴，又问道，“飞机和蒙古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辉娃仔！好些人一直在嚷嚷蒙古人要来，有这回事吗？”韩图江说道：“我听说不是蒙古人，是日本人。”韩宏林不解地问道：“什么人？”韩宗长插言道：“日本人。”“没有问你。”韩宏林呵斥完韩宗长后，问道，“辉娃仔！日本人是什么人？”“住在日本国的人。”韩图树问道：“日本国在哪里？”“在东北面的海里。”韩图江接着发问：“海里，海里不就是水里吗？水里也有人？”“海里有岛，岛上可以住人。”韩宏林问道：“那海里的人，怎么来我们龙潭的，不会也是骑马吧？蒙古人就是骑马来的。”韩荐朝插言道：“马不能过海，过海要坐船。”韩图树说道：“坐船！那不怕，龙潭的河走不了船。溆浦、安江的河可以走船。日本人可能会去那里，辉娃仔！你应该带着你的人去那里去守着。”韩宏林不耐烦地说道：“你们都说些什么！日本人要是是从海里来的，那一定和倭寇有关。辉娃仔，是这样的吗？”韩飞肯定了韩宏林的猜测。韩宏林动了动，坐正了些，说道：“要真是这伙人那就不怕，就怕我们自己的人不行。”韩图树说道：“老话、老理就不起作用了吗？让他们这些人在这里乱搞。我们就搞他门不赢？不能够呀！”韩图江说道：“就算他们来了，也不是老理就没了。老理还在，还有人信，还能起作用。辉娃仔！你说呢？”
韩飞明白，家人因为这场旷日持久、损失巨大的战争而对自己的传承产生了怀疑，这是一个普遍现象。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挫折而妄自菲薄，也会因为一次并不大的胜利而欣喜若狂、夜郎自大。现在，战火已经烧过来了，很可能会烧到龙潭，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家人怎么能面对可能出现的危机。
韩飞说道：“三爷爷说的对，老理必须在，不能丢。这场与日本人的战争打了十四五年了，这样的战争在中国历史上不算什么，晋朝的“五胡乱华”，就是五种胡人轮番对中国发起战争，在中原建立了王朝。那场战争使得中国北方十室九空，九成的人或者死了，或者跑了，背井离乡。还有宋元战争，蒙古人杀死的中国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两场战争如此残酷，老理不也没丢吗！现在的武器和古代的用刀砍不同，使用的是炸药和飞机大炮这样的机器，人成片成片地死亡。尽管这样，我们‘愈炸愈强’，老理也不会丢。开始的时候，我们吃了亏，打不赢。为什么呢？他们比我们发达。例如，能飞上天的飞机，他们自己能造，我们不会。”
韩图树问道：“我们不会造，那天上这些哪里来的？”韩飞回答道：“从美国买的，也有一些是人家送的。”韩荐坤说道：“我们早些学会造飞机，就好了。”韩宗长说道：“你以为飞机那样容易造，一学就会。”韩宏林加大声量说道：“都听辉娃仔说，不要插嘴。”
韩飞说道：“除了他们比我们发达外，最主要的是他们的皇帝还在，他们叫天皇，只要是天皇说的话，所有人都听，不讲多话。”
听了韩飞这话，韩宏林自己插嘴了，说道：“这不！皇帝还是有好处的吧！”韩宗长说道：“你的那个皇帝是好，建立了一个满洲国，从中国分出一块地不说，还只听日本人的，帮日本人害我们。”
见韩宏林没说话了，韩飞继续说道：“可是我们中国人也有长处，我们中国人聪明灵活。日本人不行，机械得很，他们的士兵没有指挥官根本不会打仗。我们这边不同，没有长官，士兵的仗还打得还好些。最主要的是他们是侵略者，不占理。任何事情有理的必定战胜无理的，有可能开始不会，时间一长有理的必定占上风：这是中国这块地方从古到今都没有改变的道理。就像一个恶人，一开始老实人可能会吃点亏，时间一长这恶人就会犯众怒，最终被整下去。中国和日本也就是这个理，现在好多国家都来帮我们，我们现在比日本人强了，不说别的，听说日本国内的人现在都吃不上正经饭，到了啃树皮的程度；就算是这样，他们每天还要做很多事，干很重的活：他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了。
“老理是什么？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我们相信人是善良的，我们通过善待他人来组成我们的家庭、家族、一个县、一个省、一个国家。这就是老理，是我们最看重的东西，是绝大部分人共同的东西。有了这个共同的东西，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就能维持下去。
“日本人没有这个老理，他们不相信人和人之间除了对权威的服从外，还有其他东西。他们不会主动帮助别人，甚至拒绝别人的好意。他们做了坏事，只要没有被当场抓住，就不会承认。当然日本人，作为一个民族，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是不可缺少的，关键是崇尚的是什么，主流意识是什么。现在他们的主流意识是****，****崇尚与人为敌，不是与人为善。所以，从文明的角度来看，我们比日本进步，我们必然会胜利。
“日本的文化是从我们的唐朝学过去的，虽然现在技术上有了发展，会造飞机、大炮、轮船，但主体价值观、主流意识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仍然是唐朝人的那一套。而我们是经过了宋朝的，宋朝和历朝历代都不同，是一个与民生息，开发民智的时代，是一个以底层人为基础，关注底层人的与人为善的时代。自秦朝以来，宋朝的文化程度最高，至今无法超越。我们有宋朝留下的传统，当然不怕日本人。”
韩飞知道，“先进的文明必将战胜落后的文明”这句话是有问题的，这不过是人们的美好愿望罢了；况且，没人知道“什么是先进的文明”，在文明的先进性上没有评价标准；但韩飞现在只能这样说。
韩飞的话，对于屋里的人深奥了一些，没人回应。韩飞看着满屋的亲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气氛一下子凝结了。尽管如此，韩飞认为，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同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了，这是很难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