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的人,都只是过客,仅仅是经过而已,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只是逗留时间的长短,有的行色匆匆,归心似箭,走马观花似的,来不及观赏和体验这个世界的丰富繁华就离开了;有的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即使走到尽头,依然是难舍难离,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终归入莽莽鸿蒙,谁又能品评谁的人生?
逝者如斯,韶华如斯,站在母亲墓前,体验就更深刻。一块沉沉的石碑,将我和母亲分隔在两个世界,从此后,母亲再也不能数落和责骂我,我心中的埋怨和忿忿也找不到去处;从此后,每个节假日不会盘算是否去看母亲,不用担心不去母亲会不高兴;从此后,不会再与姊妹们一起议论母亲的不是,因为母亲再也不会犯错;从此后,不需要给母亲钱花,虽然她曾经对钱情有独钟;从此后,在吃到新鲜的东西时,不会再有能让母亲尝尝的念头;从此后,出去游玩的时候,不用担心同去的母亲不听招呼产生困窘和无奈;从此后,不用担心母亲的病,也无须为母亲的病劳心劳力;从此后,我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对母亲来说,有没有我,已经不重要了。
一杯黄土前,我无力又无奈,惯于忍受承担的紧绷的精神突然松弛,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寂寞油然而生,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数落,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折腾,早已习惯了往返母亲门前的那条路,早已习惯了半夜猛然被电话铃声惊醒,早已习惯了母亲在病床上拔掉输液管的行为……母亲啊,在我习惯了你的种种后,为什么还要选择离开,为什么要让我的习惯又成了不习惯?
今夜,二零一五年的最后时刻,坐在清冷的书桌前,看窗外璀璨的烟花和明亮街灯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听起伏的汽笛和鼎沸的人声交织出的俗世喧嚣,我那么真切的感受到,我与这一切的格格不入,因为,我只想着你,想着你……
惊梦
二零一五年十月二十九日,一个星期四,凌晨三点半钟,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睡梦中的我,记得上床时我特意看了下手机,已经是两点半钟,很久没这么晚睡觉,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睡意,拿着遥控器不停的调换频道,先生和女儿熬不住都已去睡了,只有我一会儿上上网,一会儿看看电视,是想让自己折腾累了好眠。谁知刚入梦乡,电话就响了,迷糊中,二哥焦虑的声音如冷风扑面,转瞬就清醒过来,“母亲很不好,吐血和便血,很是凶猛……”慌乱中,我叮嘱二哥马上送母亲去医院,有消息及时告知,我清早就赶过去。
不会再睡了,索性披衣坐在床上,望着晦暗的天空和惨淡的路灯,想起刚刚没有结果的梦,梦中的一切迷离而朦胧,既无条理也不清晰,唯一记得真切的是梦中母亲的一句话,母亲对我说:“你来了,我就好了!”这让我想起了我人生中经历过的另外两场梦境,那两场梦分别与我的外婆和父亲相关,记得我曾经在纪念外婆的文章《远逝的慈爱》和悼念父亲的文章有过叙述,外婆去世的那夜,我平生第一次梦到外婆,梦中的她,一袭缁衣,高枕着棉被,半躺在床上,喃喃呢语,就在我的梦中,外婆孤独的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去世的前一夜,我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漫天大雪,飘飘洒洒,厚厚的积雪甚至填满了原野上的沟沟壑壑,一个纯粹而又苍茫的白色世界。时至今日,我仍清晰记得第二天醒来后的情形,我有些心慌地对先生说: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大事。不久,便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梦与现实如此的契合,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捏合,使人不得不惊惧敬畏。因而,梦中母亲的这句话,便深深刻入我的骨髓。
侍疾
我和先生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被二哥送到了最近的康复医院。走进病房,母亲正不安分的躺在病床上输血,人已经很憔悴,脸色青白如鬼,全白的短发蓬乱,一只手在空中乱抓,似乎是想去扯那输液袋。看我们进来,母亲竟然爬了起来,双脚下地伸进了拖鞋,自己一把就拔掉了针管,血从她的手背流到了床上、掉到地上…母亲全然不顾,只是含糊不清的喊道“回家,回家。”我惊慌失措的扑过去,用棉纱死死压住母亲手背,一边使眼色让他们去找医生。
从昨夜入院,不过是短短几个小时,医生只是按照急诊流程先行处理,一边输血,一边打止血针,要等检查过后才能对症进行全面治疗。谁知道这不听话的病人一早就要走人。护士、医生、主治医生、副院长先后都过来劝说,我和先生、二哥二嫂、二哥的儿子小欣一筹莫展,我们都知道母亲的脾气,她决定的事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着不动。母亲完全不领会医生的劝说,看我们没有走的意思,一边责骂我们,一边挣扎站了起来,将一个小包夹在腋下,就要自己走回去。先生和小欣赶忙过去扶住,我和二哥商量了一下,让他回去准备,我去办出院手续。
我忐忑而无奈去办理出院手续,先生突然跑了过来,慌张的说:母亲晕过去了。原来,母亲是强撑着走出病房,刚到楼梯口,脚下一软,就晕倒了。母亲醒来后,经我们百般劝解,迅速转到了中医院,其实母亲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再也无力走出医院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与侍疾分不开。我看母亲的状态,虽然不大好,似乎也不在这三两天,一家人都守着也不是事,加之都是老大不小,身体也不好,我让他们都回去了。因为母亲个子大,单凭我一人是弄不动的,请了一个24小时的护工。白天我休息三个小时,护工守着,晚上我守着,护工就在一旁睡觉。我去超市买了一套棉质的居家服,换下母亲身上沾着血的衣服。经过洗漱整理,母亲面貌看上去安详多了。医生的处理方式还是照旧,边打止血针,边输血,只是增加了一个氧气机。
医院的夜,格外的漫长,忙碌的病房安静下来,走廊上纷乱的脚步声也稀疏了,请的护工已在旁边的床上酣睡,偶尔有医生过来叮嘱我切不可大意。一天的输液加上两袋血的能量,母亲的精神忽然好起来,我的心却更加沉重了,依我看来,母亲亢奋的精神只是一种假象,因为转院后,母亲再也没有睁开过眼,只有一只手和一只脚能动弹。而且母亲似乎已经不认识了我们,只是一声声凄厉的呻吟、叫喊,让这低沉晦暗的夜晚格外紧张和沉重。同房的病人和病房外走廊上的病人已先后被迁走,诺大的空间和周遭,只有我,那个依然沉睡的护工和似睡似醒的呻吟着的母亲。
这一夜,我几乎都是站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唯一能动弹的那只脚不停的踢着被子,我就不停的为她盖着;血喷流出来了,我就默默的擦净;母亲凄厉的喊着“我要死了”,我就俯在她耳边告诉她“你没事”;母亲喊累的时候,也会轻声问一句“你是哪个?”我就一遍又一遍告诉她我是谁,虽然我知道她已不记得我。
有时候,人的坚强和毅力是逼出来的。在侍疾的日子里,疲倦和劳累是常态,体力透支和心力交瘁反倒是冲淡了或者说来不及悲伤,我常常是在浓郁的血腥味里,吞几片面包,再猛灌一口水冲下去。
我的判断准确的那样残酷,接下来的日子,母亲的精神一天不济一天,从亢奋的叫喊到默无声息,有时候我真担心母亲已经仙去,呆呆的看着,很久,一声呼吸,一声轻咳,母亲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一个星期,似乎很长,似乎又很短,母亲把自己折腾得憔悴枯瘦后,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她八十年的人生是否留有遗憾,因为,她最终没留给我们一句话。
“与母亲的缘分止于2015年11月5日8点50分”,我在微信上这样说,献上了一朵带着露水的白玫瑰,那是我最真实的情绪。
守灵
母亲的灵堂设在她故乡的殡仪馆,场地宽阔,厅堂明亮,二哥还专门请来了乐队、道士,唱歌的唱歌,做法事的做法事,没个歇下来的时光。好热闹、好气派是母亲的个性,想来她老人家应该愿意的。
在行入棺仪式时,帮忙的外人主动离开,给我们腾出与母亲共处的时间。我低头望着棺木里母亲蜡黄而安详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把掌心贴在母亲的脸上摩挲,这是从我有记忆起就不曾有过的亲密举动,在我轻轻的摩挲中,母亲的脸竟然有了一些热度,皮肤柔软有弹性,仿若生前。我惊异的望向姊姊:母亲还活着!姊姊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母亲的脸,摇了摇头:是你想象的呗。扯着我的衣袖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对于母亲的离去,我内心总难平静,时常挣扎在自责中。可能是梦中母亲的那句话:“你来了,我就好了!”如今,在母亲的灵前,我更深刻感受到自己有负于母亲的信任,也许我原本是能救她的,也许我原本是能让她好起来的,也许我是能够让她多活些日子,让她在我们的身边,多唠叨我们几年,可是,可是,我终究没能留住她。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赶忙低下头,用衣袖拭去,我不想让哥哥姐姐看到我的样子,也许他们内心比我更为沉重。
在侍疾和守灵的这段时间里,我常常检讨自己。母亲生前在责骂我们姊妹时说过我们不孝,从不忤逆母亲的我断然难以接受,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一直努力让母亲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从不让母亲为钱烦恼过,我从未违背过母亲的意愿,哪怕是无理取闹的过份要求,以致母亲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行事乖僻任性的性格。通过这段时间的反思,我深深理解了母亲对“孝”的定义,我给与母亲的只是最基本的、物质层面的,而她渴望的亲情和关爱、渴望的陪伴和守护,情感上面、精神层面的慰籍,我始终没有做到,而且永远也做不到了。
送别
秋意深,夜色沉。
上半夜,有主事人指派我们姊妹抬着四大袋母亲的遗物,送去他们早已安置好的所在,其实不过是稻草上架着柴火堆。母亲的东西放在上面,被点火焚烧。我痴痴的看着,姊姊的絮叨在耳边聒噪,我知道她是在说母亲不会打算、不知节俭,在这四大袋衣服中有好些个是母亲从未穿过,甚至连标签都没取下。我何尝不知道母亲的个性,只是此时此际,多一句都是多余。
深秋的夜,昏暗的灯,熊熊燃烧的火堆,映着我们委靡的身躯和疲倦不堪的脸。
如果要问,人生什么时候最脆弱,应该是此际;人生什么时候最无助,应该是此际;什么时候最空虚,应该是此际,什么时候最绝望,应该是此际!
火势渐弱,风裹烟转,忽左忽右,盘旋着,缠绵着,终于淡出我们可视的范围。
不知谁在催促我们离开,并反复叮嘱“不要回头”。我默默跟在姊姊的后面,缓步离去。最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着那一堆跳跃的烟火,心痛难遏。母亲,如果你在,就跟着我走吧!
风凉如水,夜色将尽。出殡的时候,天依然麻黑,长长的车队缓缓行驶在夜色里。桔黄色的路灯下街道晦暗不明,唯有闪烁的车灯,宛如游龙般在黑夜里划出一条条生动的曲线。我忽然有些惋惜,街道上并没有行人,爱讲排场的母亲最后的风光只能展示给空空的街道和沉沉的夜色,衣锦夜行,母亲定是心有不甘。俗语说“母女连心”,母亲的那点小心思,只有我最明白。
我们就是这样一对母女,以母亲的五十五岁为分界线,五十五岁前的母亲帮我护我,五十五岁后的母亲,我无原则的包容着她的任性、率意而行以及种种的不可理喻。其实我理解长辈和姊妹们对我的责备,只是我想,人生终究不过是一段历程,平安、顺利和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又何必执着那些人定下的规矩和教条呢?如今,母亲已去,我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应该更包容、更娇纵她老人家一点,因为这是我能做到的。
人生在世,相逢是偶然的,离别是注定的,我何其有幸,与母亲在这大千世界相逢,才有我这平凡却不俗的生命;我又何其不幸,在我对生命理解刚刚有些领悟,给予我生命的人却绝然离去。母亲啊,愿我们来世有缘再聚,让我做你的母亲,你做我的女儿,我定然会娇纵你、包容你、陪伴你,让你的生活中永远是笑脸,永远是温暖,永远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