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说给廖仲心中压上了一块巨石,成了一个既欣慰又无奈的负担,廖仲年轻时也像很多士人一样,重名轻利,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利二字对他来说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还可以利用这点名声推广仁政,造福天下苍生。或许多年以后,老夫子在面对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的学宫时,骤然放下了心中的一切,但在他七十二岁这一年,却还不能做到大彻大悟,清净无为。
廖仲为人胸怀天下、兼爱无私,可以称得上超凡入圣,如果说他还有一点私心,那么就是不愿亲眼看着大域学宫毁在自己的任上。这几年他一直在担心那句谶语的应验,因此他一再急于让贤给司徒煜,可惜阴差阳错,子熠到底是没能接受祭酒一职。
“如果那一箭射得再准一些,我或许就可以了却这桩心事了。”廖仲躺在卧榻上,胸口的箭伤让他难以入眠,虽然有鬼斧的金疮药,但毕竟年纪大了,恢复得总会慢一些。
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帘外灯光亮起,廖清手持灯烛,轻轻走入,柔声问道:“父亲,是伤口又疼了吗?要不要去请鬼斧先生?”
自从老夫子受伤之后,廖清一直衣不解带的在身边照料,她知道父亲喜欢清净,不愿意有外人打扰,因此坚持不用外人,
“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三更了。”廖清把灯放在案几上,把手搭在父亲额头上试了试体温。鬼斧特意叮嘱,外伤最怕的就是生痈疮,好在父亲用药及时,并无大碍。
“你怎么还不睡?”橘黄色的灯光下,廖仲发现女儿美丽的脸明显的憔悴了许多,本来就清瘦的她现在更显得弱不胜衣。他们虽不是亲生父女,但感情甚笃。一般来说,过继的孩子和养父母之间或多或少会有些许隔阂,但廖清却从未像他们那样,她与养父的缘分似乎是命中注定。
廖清记得那是一个仲春的下午,她当时只有四岁,刚刚被四哥赵离用一只毛毛虫吓得大哭了一场,此时平静下来,正独自一人躲在花园的秋千架下看书,确切地说,是在背诵。这卷书她只听大哥读过一遍,书上的字大部分都不认得,但便能通篇背诵下来,而且可以准确的翻页。当时廖仲正在游历各国,住在老友高漳君的府上,偶然在花园中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把自己两年前写的《诗学》背得一字不差,这卷书很有些晦涩,就连大域学宫的许多学子都背不下来,没想到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竟可以背得毫无障碍。远处,是小魔王赵离玩狩猎游戏的尖叫声,他把府中的鸡鸭鹅犬都追得不得安生。眼前的小女孩令见多识广的廖仲感到非常惊讶,他与赵介是多年的朋友,两人素有往来,廖仲对赵家的几个子女都颇为熟悉,包括这个正在后园折腾的老四赵离。
廖仲一生致力于学问和推行仁政,并未婚娶,自然也没有子嗣,然而见到廖清的这一刻,父爱却油然而生,他禁不住俯身抱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用自己的长须擦着她的小脸。
此时,小廖清并不害怕,她一边本能的躲避廖仲花白的长髯,一边大方的迎着老夫子的目光道:“清儿见过老夫子。”
廖仲一惊:“你记得我?”他上次见到廖清的时候还是两年前,天下怎么会有记事这么早的人?
“不记得。”
“那你如何知道我是老夫子?”
廖清天真的答道:“我记得您的胡子。”
廖仲这部长髯天下闻名,他的胡须浓密而飘逸,每一根都笔直清爽,既不稀疏,也不像有些毛发重的人那种蓬乱的络腮胡。人到中年之后,胡须逐渐花白,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尤其临风而立之时,三缕长髯迎风飘摆,配上宽袍大袖和清矍的面容,真是像上古的神仙一般,难怪坊间总是传说他是得道的大罗金仙,能呼风唤雨,移山倒海。
但是这样一部长髯看上去很美,触到脸上却不那么舒服。小廖清被胡须扎得很痒,在廖仲怀里大笑起来。
“清儿,不许和老夫子胡闹。”赵介和夫人走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亲密的一老一小。
“侯爷和夫人好福气,清儿小姐少年聪慧,博闻强记,老朽一生游历各国,阅人无数,却还没有见过如此冰雪聪明之人。”
“老夫子过奖了,聪明谈不上,不过倒也还斯文安静,比她那个四哥让人省心多了。”夫人疼爱地接过女儿,抱在怀中。
“说来也奇怪,”赵介笑道,“赵某戎马一生,其他几个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玩的都是排兵布阵,骑马射猎的游戏,只有她与众不同,喜欢读书抚琴,前日偶然听琴师弹奏了一曲,到了晚间,竟然能哼出旋律,也算是难得了。”
一行人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院子里蜂蝶乱舞,百花争艳,弥漫着浓郁的花香。高漳君的府邸虽然大,但并不奢华,花园中也都是一些常见的花草,但在夫人的打理下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风韵。
廖仲笑道:“常言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世间的美好难道不正是因为万物的差异吗?你看,就连这位小公子也算得上不同凡响……”
说话间,前方一片混乱,人声喧闹,隐约听到仆人惊慌地喊声:“不好了,来人啊,小公子跳进酒缸里了……”
自从那日之后,廖仲又在高漳君府上盘桓了数日,清儿每天都会跑到廖仲的房间,听他读书弹琴,甚至一日三餐都要在这里吃,到了晚间还不愿离去。赵介夫妇无法理解对于女儿来说,诗书文字和这位老学究竟然有如此魔力。
而对于廖仲来说,和这个孩子在一起的日子让这个孤独的老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多年以来,廖仲认为自己早已心无旁骛,对所有凡尘俗世都不再挂心,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大域学宫,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轻而易举地把他拖回了红尘,让他有了牵挂,有了不舍,甚至是对家的渴望。不过这一发现并没有让他感到痛苦和不安,而是让他变得更加通达。
真正的幸福都是平凡的,一句呼唤,一个等候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只看你是否懂得珍惜和体会。
廖仲苦笑着对赵介说道:“倘若再不走,我恐怕就要留在你府上做门客了,老实说,我已经有些嫉妒你了。”
“老兄你是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赵介大笑着说了一句粗话,指着正在到处上蹿下跳玩得不亦乐乎的赵离道,“让你摊上这么一个试试,不出三天,管保你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躲进山里修道去。”
而小清儿在得知老夫子要离开之后也变得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赵介夫妇商议再三,决定把幺女过继给这位孤独的老友。
廖仲闻言大喜过望,竟然不顾身份对赵侯夫妇大礼叩谢。
“慢来慢来。”赵介连忙扶住廖仲,论年纪,廖仲年长他许多;论身份,廖仲仅次于天子,高于任何一国的君主,“我是怕你赖在我这里不走,天天讲道,把我赵家铁骑都变成文弱书生,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