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很多年,前来学宫参加“天择”的特使大都是大夫一级的官员,有的国家甚至派遣大夫家的门客前来选人。
但随着大域学宫学子地位越来越举足轻重,各国对“天择”变得格外重视,近年来,参与“天择”的使臣通常是上卿,有的国家甚至是国君亲自前来。
于是“天择”也逐渐变成了一次诸侯之间的会盟,每逢“天择”之日,各国王公卿相咸集于大域学宫,不只是为了挑选贤才,也通过这次聚首的机会缔盟结好。
这一夜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赵离想到了雪夜遭遇狼群的那一晚,时隔五年,两人再一次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四象坛前,赵离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昭成殿。这座朱红的建筑屹立于此已有三百年之久,气势雄浑,古朴典雅,廊柱和飞檐早已斑驳,门前的青石台阶也被磨的如镜面一般光滑,这里是学宫用于祈祷祭祀和接待贵宾的场所,永远庄严肃穆。
但今天,这里真的会如看上去那般平静吗?
“你猜,现在里面会是什么境况?”
“想必会比刚才四象坛前更加惊心动魄。”
“何以见得?”
“很简单,龙虎相争总比龙犬相争更激烈一些。”
“有理。”赵离按捺不住兴奋,摩拳擦掌道,“真想进去看看,看这些大人物吵架总比看霍安他们比武要有趣的多。”
司徒煜看着昭成殿的大门:“我也正有此意。”
“我知道一条密道。”赵离狡黠地一笑。
“走,去听听你岳丈在说什么。”
赵离从身后打了司徒煜一拳:“你岳丈!”
大域学宫第一任祭酒镇鸾子是昭王朝的开国元老,三世老臣,也是昭王朝最传奇的人物,他博古通今、聪慧绝顶,诸子百家都奉他为宗师。
而昭成殿正是出自镇鸾子之手,学宫落成之时,适逢成王薨落,太子幼年即位,镇鸾子身为太傅,肩负辅佐太子的重任。
当时,昭天子每月朔望都要亲临大域学宫,主持祭祀典礼,为了方便指点和提醒年幼的天子,镇鸾子特意将昭成殿北墙建成夹层,当中有一条密道,与正座只隔一道绘有镇鸾先师的画像的屏风,屏风上有小小的栅格,外明内暗,的确是绝佳的位置。
赵离不愧是陵光学院的高材生,大域学宫所有建筑的结构他都了然于心。这里果然地势极好,不仅能将殿内一切都尽收眼底,而且还可以不被里面的人察觉。
昭成殿内,廖仲虽然居中正坐主位,各国贵宾们分坐两旁,但此时大家最关心的事却似乎与“天择”无关,宾客们的目光却都集中在信阳君和章王起身上,仿佛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关于前夜的学宫之围,大家或多或少都已有耳闻,今年的“天择”非比往常,两国大军就驻扎在学宫大门之外,危机似乎尚未过去,冲突一触即发。大家纷纷猜测,是信阳君凭借霸主之势压服章国呢,还是章王起依仗更加强大的军力,就此发动战争,一举击败良国呢?
十年前,信阳君凭借高超的政治手腕,只手遮天,成功地阻止章国进入宛地,令章国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今天这一幕是否会重演?信阳君是否会借此机会占领曹国,斩断章国之臂膀呢?但章王起早已今非昔比,十年历练,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只知征战杀伐的将军,而成长为一位宏才大略的雄主。这是不是他一雪前耻的机会呢?他们暗自庆幸自己来得及时,赶上了目睹两虎相争的时刻。
的确,当今天下,有什么比章良两国争霸更令人期待的呢?
“各位公候想必都已听说昨晚这里发生的事。”信阳君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章王起身上,“廖夫子、赵侯和王大将军也都在此,就不用寡人再赘述了吧?”
“你家主公开始发威了。”赵离在司徒煜手心中写道。由于此处距离主座太近,不便说话,两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交流。
“他在抢占先机。”司徒煜在赵离手中回复道。
“我猜他一定能赢。”赵离笃定地写道,“这下有大胡子好瞧的了。”
岂止是赵离,在场的大部分人,包括王晋在内都是这样认为,目前的形式对章国非常不利。王晋坐在章王起身后,脸上的表情极为尴尬,只是他面容沧桑、皱纹纵横,加上殿内光线昏暗,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
但司徒煜却感到章王起绝不是个会轻易就范的人,虽然他今天才刚刚见到这个人,看相识人,这似乎是他的一种本能。章王起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他无时无刻不想将他碎尸万段,但他知道越是这样,越不能感情用事,冲动会影响对人对事客观的判断,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则会令人失去基本的理智。
欣赏敌人,尊重敌人,这是司徒煜在多舛的命运中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昨晚的事,寡人都已知道。”章王起非常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他越是不动声色,司徒煜越感到他早有准备。
“好,章王果然磊落,外臣佩服。”信阳君拱手示意,“既然如此,章王对伐曹可有异议?”
“主公,此次兵发学宫是微臣一人的主意,与他人无干。”章王身后,王晋抢先说道,他知道曹国对于章国的意义,绝不能因此陷章国于困境,他看向廖仲,声音沙哑地大声说道,“祭酒大人,外臣一时莽撞,冒犯学宫,愿以死谢罪,给天下一个交代,让这桩事有个了结。”
赵离心中涌起一丝钦佩,他一向对敢作敢当的人颇有好感,想不到这魔王也不乏血性,竟要牺牲性命保全国家。
“他是个坏人,但不是小人,就凭这几句话,也配做我爹的对手。”赵离在司徒煜手中写到。
“他死不了的。”司徒煜回道,道理很简单,如果章王起同意王晋自杀谢罪,那就无异于认罪服输,一败涂地。而他绝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大将军忠义之心可嘉,但大可不必替人受过。”章王起不动声色地答道,“正如信阳君所言,学宫之围罪在曹侯,如果良国打算起兵讨伐,寡人必箪食壶浆,以迎君侯之师。”他目光一转,“不过,寡人斗胆请君侯宽限几日,待曹国公主婚事完毕之后再做征讨。”
他话中有话,果然另有打算,司徒煜心中一动。
此时,一旁的阳山国国君插话问道:“却不知夫婿是哪个?”
章王起微微一笑:“景国世子。”
话一出口,密道中的司徒煜大惊,他紧紧握住赵离的手,一句“不好”几乎破唇而出。信阳君又何尝听不出章王起的弦外之音?他此时的震惊毫不亚于司徒煜,就连身后的卫野都感觉到了。
赵离意识到司徒煜的紧张,他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一时顾不得许多,直接耳语问道:“大胡子要怎样?”
司徒煜顾不上回答,他凑近洞口的栅格,目不转睛地看向章王起,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章王起从侍卫手中拿过一幅卷轴,轻轻展开。
这是一幅地图,上面详细标注着山川、河流以及道路城镇。
“寡人此番前来,除了遴选贤才,还要成就一桩美事。”章王起手托地图,向众人展示,最后的目光落在对面景国大夫的身上,“寡人受曹侯所托,将徐、宛、虢三地之三十五座城共六百里交付景国,以为公主的嫁妆,还望上国笑纳。”
以退为进。
章王起这一招实在高明得很。
天下大国共有五家,分别是章、良、景、沛、定平,其中沛国远离中土,近年来一直置身事外,极少参与各国纷争,剩下四国,信阳君本可联合其他两国一同伐曹抗章,以三对一,胜券在握,但如今章国将包括宛地在内的三十五座城拱手送给景国,对于景国来说无疑是飞来横福,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六百里的土地,如果与良国一同出兵,若败了尚且不说,即便是胜了,也不可能得到如此丰厚的报酬。
这样一来,景国势必在利益的驱使下与章国结盟,格局就变成了以二对二,胜算骤减。
“可是,这样做章国也很吃亏啊。”离开密道后,赵离依然不解其中奥秘,缠着司徒煜细问详情。
“有道是,蝮蛇螫手,壮士断腕,两害相比取其轻。”司徒煜虽然心绪杂乱,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景国国君暗弱,国力衰败,徒有其表,这三十五座城章国很容易伺机夺回来,可如果落入良国手中就势比登天了。”
赵离恍然大悟:“想不到这大胡子还真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