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尽管任晓光仍与父亲鲜有交流,但至少不再横眉冷对。晚饭时小军带着未婚妻过来叙旧,堂兄和嫂子旁边作陪,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过往,原来同样一件事因为角度不同,记忆点不同,感受不同,竟然连情节都大相径庭,他们嬉笑着互相纠正和补充,在清晰如昨的画面里永远活跃着的是别人的身影,对自己因为看不到,所以只有感观没有影像,那晚月光如水,那晚其乐融融。
第二天上午,尽管任妈已经强调只是家宴不请外客,不收礼物一切从简,但前来道贺的人仍然络绎不绝。或许是不想被别人看见手里拿的野生海参,堂兄夫妇最先出场,接着是兄弟姐妹,外甥子侄纷至沓来,甚至连九十多岁的老太太也被晚辈们簇拥着来凑热闹。任晓光响亮而又亲切地叫了声“姥姥”便迎了上去。她被绒帽、围巾和又长又厚的棉衣包裹得严严实实,颜色鲜艳、花团锦簇,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被旧社会的习俗蹂躏过的小脚,靠着脚后跟的支撑从遥远的年代一路摇摆着来到麦子芊面前。
“姥姥!”麦子芊的声音很小。
“晓光,你媳妇吧?真好看!日子定了吗?看来我老太婆又能喝上一杯喜酒了!”她声音爽朗、精神矍铄,微微凹陷的眼睛有些浑浊,眼角的皱纹呈扇形向外辐射。
麦子芊一成不变的笑容僵硬着,两腮生成红色的云朵。
“放心吧,到时候让您老人家往醉里喝!”任晓光一边说一边引着老太太坐到沙发上。
任妈很是过意不去,埋怨孩子们不该这样劳师动众,尽管她没作明确介绍,任晓光也没有正面回应,但见他保镖一样不离左右,大家已经心知肚明,都报以深浅不一的微笑,只有二表嫂越众而出,拉着麦子芊的手赞不绝口:“我们家晓光就是有眼光,这得多少人堆里才能挑出这么个人尖来!三姑,咱们老白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麦子芊低着头红着脸,被这么多目光或明或暗地盯着,整个人像站在火盆上,倍受煎熬。
“二哥一向不甘人后,竟然现在还没到,想必又会制造意外惊喜吧?”任晓光适时转移了注意力。
话音刚落,只见二表哥提着一个漂亮的竹篮兴冲冲地快步走进来,对着任妈说:“三姑,生日快乐!这是我提前一个月订好的阳澄湖大闸蟹,刚刚送过来,新鲜的很呢。”
任晓光的姥姥不忘咬着假牙,借机在众人面前夸赞自己的孙子:“从小就机灵,又能干又孝顺!”一干人等随声附和。
偌大的客厅里人头攒动,打扮得争奇斗艳的女人们叽叽喳喳,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跑来窜去,把桌子上的糖果使劲塞进口袋;男人们大都站在院子里扯些抽烟喝酒的无聊话题,在老板面前一个个都像绅士。
任晓光和麦子芊躲进右边的房间里,把喧嚣和虚伪关在门外。麦子芊不无感慨地说:“难得还有这样和睦热闹的大家庭!”
“和睦?!”任晓光的嘴角荡起一抹轻蔑的浪花般的笑意,阴阳怪气地说:“都是表面文章!真实的面目是:女人口是心非,男人貌合神离。”
“不至于吧?你的打击面未免太广了吧?看看她们平和的脸庞,哪里像你说得那么夸张!我一向不支持阴谋论的。”麦子芊总是想方设法缩小他内心的阴影面积。
“纠正一下!”任晓光连忙举手,“确实不应该以点概面,大多数人还是老实本分的,我指的是那几个代表性人物。别看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却代表着不同的阵营,表哥和堂兄各自拉拢和培植自己的力量,形成了两个势均力敌的利益集团。起初老任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相互制约彼此监督,管理起来相对轻松,可贪婪像寄生虫一样越喂越大,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他有心两面弹压又担心亲戚邻里不好相处,于是外聘了两位经理准备大刀阔斧地改革整顿,可是一个月不到,两人受不了各方排挤请辞走人了。更有甚者,前不久老任把一家大型酒店的装修工程交给堂兄去做,不料百密一疏,脚手架上的挂钩突然断裂,一个工人从三米多高处坠落,幸好生命无忧,只是后脚跟粉碎性骨折。堂兄指责有人胆大包天动了手脚,表哥则说是堂兄自己设的圈套,故意栽赃陷害。现在公司千疮百孔,老任焦头烂额……”
麦子芊听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怎么会拿工友的生命作筹码?!”
“是一时疏忽的偶然事件,还是真的另有隐情不得而知,但他们俩都在借机攻击和打压对方——这是事实。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所以别看表面风光,其实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任晓光的语气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惋惜之情。
“你好像在幸灾乐祸?”麦子芊对他的冷漠不可理解。
“我在两年前就提醒过他,但他碍于情面心慈手软,照这样的状况发展下去,几十年的心血终将付之东流。”
“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折戟沉沙一败涂地?!”
“不然呢?帮他收拾残局?他可是连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看得出他余恨难消。
“我看着他倒是很想与你亲近,是你的冷淡令他趑趄不前。”麦子芊的话像手术刀在一点一点去除他的心病。
任晓光无言以对,父亲的弱势的确给了他报复的快感,他早就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事业拿回应得的尊重。
“咚咚咚”有人敲门,接着二表嫂喊道:“晓光,姥姥想看看你!”
“好,马上来!”任晓光大声答应着,嘱咐麦子芊不要出去,外面可是狼豺虎豹,麦子芊笑着点点头。
待到曲终人散已是下午四点。任妈对儿子说:“你舅舅喝多了,你送他们回家吧。”
“打个车不就行了吗?”任晓光很不乐意。
“已经烂醉如泥了,你舅妈一个人弄不动他。”任妈口气坚决不容他犹豫。
麦子芊欲起身跟着去,任妈轻拉了一把,“陪我聊会天吧。”
送走客人后,任妈把她带到二楼的储藏室内,拿出几本相册给她看。里面大都是任晓光从小到大的照片,也有母子俩的合影,偶见三口之家。
“帅吧?”任妈不无自豪地问。
“帅!帅得很过分!帅得不可理喻!”麦子芊由衷地赞叹。“他还会唱歌弹琴呢?”任晓光舞台表演的画面令麦子芊意想不到。
“你来!”任妈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满满的证书和奖杯。“他在歌唱比赛中拿过很多奖,钢琴九级,后来因为一个不入流的歌手雪儿,他自毁前程,放弃了音乐,把钢琴拱手送人了,这些还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哦!”麦子芊倒吸一口凉气,极端的爱情总是给予对方的是无所不能而留给自己的却是一无所有。
“来,坐下!”任妈用毛巾拍打着沙发上的尘土,“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阿姨。”
“放心不下工作还是孩子?”任妈开门见山的问话令麦子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晓光告诉我你离了婚,有个两岁多的女儿。”既然她好像知道原委麦子芊反倒如释重负。“可是他对你一直情有独钟,就是没有表白的勇气!”后面两句太突然,麦子芊陡然紧张了起来,眼前顿时像蒙了雾降了霜。而任妈仍在继续:“你对他还有待了解。缘分这东西很奇妙,如果有,打都打不开;如果没有,绑在一起也没用。”她兰质蕙心,洞若观火。
任妈从角落里翻出钥匙,打开柜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制雕花盒子递给麦子芊说:“这里面有个镯子,我也用不着,送给你吧。”
“这怎么行?!我可不能收!”麦子芊如临大敌般惊慌失措,连连摆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后撤,她本能地意识到它一定价格不菲。
“听我说,子芊,很感谢你能和晓光一起来,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我能帮得上,您只管说。”
“我有满肚子的话很早就想对晓光说,始终没找到机会,也觉得难以启齿。是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您想让我做‘传声筒’?”
任妈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麦子芊想了想说:“我猜想您所要讲的内容一定对任晓光意义重大,转述难免会有遗漏或者出入,不如晚上咱们一起去宾馆,如此这般,您看怎么样?”
任妈听后当即赞同。起身离开的时候,麦子芊把木盒留在了沙发上。
晚饭出现了奇特的景观,三人坐在桌旁等待,而老任则在灶前忙碌。不一会儿,他便把卧着鸡蛋和青菜的面条一一送到每个人的面前,任晓光竟然说了声“谢谢!”,老任的笑容孩子般灿烂。
任妈少女一样温柔似水地望着老任说:“大勇,这是第三十五个!”
“我还会给你做三十五个!”老任爽朗的承诺里像包了蜜糖。
“子芊,自从二十岁跟了他,每年我俩生日的时候,都会彼此给对方做一碗长寿面,这个面是自己和、擀、切、煮一条龙,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记得第一次,他打工的钱没有要上来,就只在我的碗里放了鸡蛋,他的里面只飘着两片青菜。”任妈哽咽了,老任递过纸巾,手扶着她的肩膀笑着说:“陈年旧事只应该当作笑话讲,如果想起来还难过,就把它彻底忘掉!”
“到了这个年纪,该忘的早忘了,能记起的反而更清晰。我今天是高兴才提起的。”任妈再一次对着麦子芊说:“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大张旗鼓地庆祝过生日,就是想找个借口让晓光回来。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抵不过这碗热腾腾的面。”
麦子芊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想起了张博文在她生病时做的那碗何其相似的面。曾几何时她一度习惯了养母总在她生日的那一天选择忘记,直到与亲生父母团聚的那一天,才明白其中的隐情。从此博文可以给她过准确无误的生日了。
“吃吧,一会就粘了。”老任催促道。麦子芊收起伤感和想念。
细细长长的面条被融入浓厚的情意,被赋予浪漫的诗意,绵延流长。怎么看他们俩都不像任晓光口中的怨妇渣男,或许一切谜团等到晚上都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