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申思慧的叙述,胡志刚深有体会,他的父亲何尝不是为着这卑微的威严常常对他百般挑剔,但相较之下表现方式要温和得多。
“我以前想把妈妈接过来和我一起住,可她不肯,这一次就不让她回去了。剩他自己闹个天翻地覆吧。”
“这个办法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治治他的坏毛病,别让恶劣的状况继续发展下去,看来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胡志刚的计划已经有了雏形。
等到申思慧妈妈输完液已是凌晨两点,胡志刚陪着她们来到申思慧的租住地。当她打开门,按亮灯,看到的却是门口赫然摆放着一双男式的还沾着些许泥巴的军用鞋,她惊诧到无所适从。
这时周爽赤着脚慌里慌张地从卧室跑了出来:“慧姐回来了?!这么晚了,我以为你……大军他刚下夜班离这儿又近我就让他过来了,你知道我们已经登过记了,春节回家就要举行婚礼的……,对不起慧姐,我现在就让他走!”她虽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但是并没有移动脚步,只是双手不停地搓着胳膊,紧张和寒冷几乎令她无力支撑。
“不用,你回去休息吧,思慧回来拿点东西马上就走。”说话的是胡志刚,他推了推还在发愣的申思慧。
“哦对,我去拿点东西。”她恍然大悟又满腹狐疑地望着胡志刚。
“洗漱用品,再给阿姨拿件衣服。”胡志刚提醒她。
“谢谢慧姐!”周爽满怀感激地向他们鞠了一躬跑回到屋里去了。
这边申思慧拎着东西带着妈妈跟着胡志刚下了楼,只听他边走边说:“去我那儿吧,反正就我一个人住比较方便。”
申思慧的妈妈盯着自己的女儿,似乎在搜索某些蛛丝马迹。
“行吧,先把我妈安顿好。”严峻的形势令她惶惶如丧家之犬,顾不得矜持,容不得犹豫。
胡志刚虽然不够阔绰,但也是衣食住行样样无忧的人家,房子不算大却是新购置的,想必也是预备结婚用的。
一进卧室一张巨大的笑脸迎面而来,如此熟悉的样貌令申思慧目瞪口呆,胡志刚像是不可告人的阴谋被戳穿了一样狼狈不堪,他立刻跑到前面指着照片故作镇定地说:“我的女神,误入凡尘的仙人,多漂亮!不知甩出那些所谓的明星多少条街去!”强词夺理的解释却让申思慧嘴角的笑意霞光万丈,令人心醉神迷。
“照片哪来的?”问话好像严厉其实很甜蜜。
胡志刚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去年咱单位去江西旅游时你和丽姐合影的那张太美了,我忍不住翻拍的。”
“哦,暂时不与你计较,先让我妈休息。”
“好,好!”胡志刚松了口气,赶忙把床上的被子胡乱卷起来塞进柜子里,另又拿出新的铺开。于是母女俩各占一间,胡志刚则躺在沙发上,两眼在昏暗的夜色里幽幽闪亮,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为有这样的天赐良机他感天念地、兴奋不已。
当他流着口水,含着笑意被人叫醒时,朦胧中的美人似乎仍在梦里,“思慧,我真的好喜欢你!”呓语并不清晰,但却像种子一样实实在在地落进了申思慧的心里,使她瞬间有了理直气壮的勇气。
“刚子,起床了!”声音陡然提高了好几个八度。
胡志刚立刻睁开了眼,看清真实的申思慧赶紧坐起来,又是擦嘴巴又是捋头发。
“快去准备,我买来了早饭。”
申思慧贤妻良母的形象、糖分十足的话语激光一样分分秒秒把他酥倒了。“嗳!”他乖巧地答应着,低着头掩饰着乐不可支的失态奔向了卫生间。
饭后,申思慧对胡志刚说:“我爸给我妈和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了,我们都没接,还发短信问我妈在不在我这儿,我也没回。”
“先不要理会,等我安排好了再说。”
胡志刚与他作医生的朋友协商了好一会,对方才答应在不违反规定和原则的条件下帮他们一把。
当三人来到医院时,医生朋友已经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面铺好了病床。申思慧让妈妈安安静静地睡在上面,并嘱咐她到时候一定要装出极其痛苦的模样。接着她就给正着急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的父亲打了电话。没料到他很快就赶了过来。好像一夜之间申思慧看到了他的憔悴和苍老,指责的话硬是没有吐出来。
“怎么样了,你妈妈?”一见面他就急不可待地问。
“玻璃划破了血管,昨晚做的手术,药水刚刚打完。”申思慧面无表情地回答,母亲闭着眼,皱着眉,一动不动。
父亲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惴惴不安地端详着,褪了色的黑帽子遮不住的灰白发梢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这时医生朋友进来向申思慧询问:“晚上病人怎么样?”
她煞有介事地回答:“看样子很疼,没怎么睡。”
医生点了点头,接着说:“为了减少咀嚼带来的疼痛,需要流质进食。”
“医生,她伤得重不重?”老申终于没忍住,焦急地追问。
“缝了十几针,你说重不重?差点伤了动脉,否则生命就有危险!”看到老申沉重地低下了头,他没再继续,转身出去了。
虽然是无心之失,但此时的老申仍感觉像是罪行被公之于众的犯人一样,无颜面对众人的谴责和犀利的目光,他默默地走到床头,哀伤地望着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糟糠之妻。
“坐吧,叔。”胡志刚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后,老申回头看了看,似乎又多了一个窥视他劣迹斑斑的陌生人。
胡志刚碰了申思慧一下,她心领神会,跟着他走出病房并关上了门。
老申的懊悔在五脏六腑中翻滚徘徊,但道歉的话始终难以启齿,他沉思良久最后只能转化为久违的关怀:“还疼吗?”老婆没有反应。
“喝水吗?”老婆微微摆了摆手,他把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盖好。呆呆地坐了一会后起身走到门外。
“思慧,什么时候给你妈用药?”
“刚输完没多久,应该下午才会有,妈还没吃东西,你回家熬点粥送过来。”后半句是胡志刚设计的台词。
“回家做多慢,我去买。”
“不行,买的里面不知有没有添加对伤口愈合不利的东西,还是自己做的更安全,况且时间还早呢。”
“你什么时候见我进过厨房?”老申早已养成了饭来张口的习惯。
“我也没见过有人这么狠心地打老婆!”这句是申思慧在老申的嚣张气焰中即兴发挥的愤怒。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果然偃旗息鼓了,连辩解都像在自言自语,一筹莫展的样子可不是装出来的。
“叔,其实挺简单的,光用白米就行,开锅后关小火,等米烂透就可以了。”胡志刚急于收场,只想尽快把他支开。
老申无奈地点点头,在道德面前他已彻底地跌至谷底,即便咿呀学语的孩童都能对他指手画脚,他只能面对现实。老申走后两人赶紧进屋。
胡志刚火速赶到“火凤凰”把车开来接上母女俩向自己家而去,路上拐到超市买来许多生的熟的食物,还有一台破壁料理机,申思慧非常感动,望着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亮。
老申的电话打来了:“你们去哪了?你妈需要治疗,怎么能出院呢?”他的急躁把满腔的情意表露无遗。
“别急老爸,我给你发个地址,你到这儿来,咱见面再说。”
老申虽然抱怨女儿,但还是马不停蹄地找到了胡志刚的家。一进门就急切地问:“你妈怎么能出院呢?”
“我妈还在生气,不想见你,而且她嫌住院太贵,能省点就省点。”申思慧的不慌不忙令人诧异。
“有医保呢,自己花不了多少,那里有医生、护士照看……”
申思慧不等老申说完就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妈不愿在那住,花多少都由我来出!你说她跟着你吃了多少苦!”
母亲走出来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样对你,你还心疼他?!”她难以理解母亲卑微到尘埃的爱情依然这样坚定。“好吧,走,吃饭去,下午还要输液呢。”她站起来扶着妈妈走向餐厅。
老申进退维谷,左顾右盼,胡志刚适时走过来热情又彬彬有礼地说:“叔,过去吃饭吧。”
“这是你的房子?”老申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是的,叔,我叫胡志刚,是思慧的朋友。这房子还没装修有些简陋。”终于见缝插针般作了自我介绍,完成了真正进入申思慧父母视野的第一步。
“还不错,不与父母一起住?”
“没有,他们另有住处。”
老申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他由此认定与未来女婿的初次见面竟以这种令人难堪的方式让他有失尊严,会成为一辈子洗脱不掉的污点,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淡化业已形成的不良印象,他感觉憋屈。
下午,在医院输完液后,老申想带老婆回家,但申思慧放心不下,执意要自己照顾一晚。
老申独自回去收拾残局,他弯下腰,把碎玻璃清扫干净,地面擦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默念一声“对不起”。他本想把整个房间都打扫一遍,可是环顾四周,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处处彰显着老婆对他以及这个家的热爱,一股暖流在血液中回荡,几乎令他老泪纵横。到卫生间清洗抹布的时候,抬头看到自己长期被酒精浸泡、被各种毫不相干的烦恼侵扰、被无情岁月踩踏得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不禁扪心自问: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怎么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凶神恶煞?!年过半百,竟然会因为狭隘的妒忌而中了邪一样对相守几十年的妻子造成如此大的伤害。“啪”的一声他打了自己一个结实的嘴巴。
其实他和老李一样不愿接受已被时代淘汰的残酷现实,用一种状似愤世嫉俗般的挣扎,来证明自己的正气凛然洞悉一切,却连小小之家都差点不保,真是可悲可笑!
正在自怜自省之际,电话响起,是女儿:“爸,我妈说厨房柜子里有面条,冰箱里有鸡蛋和菜,还有炒好的肉酱。她怕你饿着,但并不表示已经原谅了你。”
“我知道,明天我早点过去,你妈想吃什么我给她带!”女儿想不到父亲说这句话时已经洗心革面、深情款款了。
“不用了,这边有我和刚子呢,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挂上电话,老申陷入沉思:老婆宽容大度,女儿乖巧懂事,这都应该是他的幸运和财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彻底地悔悟了,他要用余生来弥补本应珍惜却错失的幸福。
那是个从未有过的如此清醒的夜晚,柔和的月光洒在阳台上,朦朦胧胧像他久置的已经模糊不清的情感。牵挂一个人原来是如此地温暖和甜美的真实,他在脑海里深深刻下了“戒酒”两个字。
第二天,胡志刚的家里,申思慧把父母拉到自己跟前坐好,然后郑重其事地对老申说:“爸,妈妈已经大有好转,她想跟你回去,你要好好待她。”
“放心吧,这一酒杯也把我砸醒了!”
“对了,我妈这儿可能会留道疤痕,你不会嫌她丑吧?”
“怎么会?她……美。”老申本想说;“她在我心中永远是美的。”但是别说当着女儿和一个若隐若现的外人的面,就是单独面对老婆他也说不出口,结果中间的几个字都落在了肚子里,这已经足以令老婆心头发烫,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把。
“还有,”申思慧顿了一下,在这个优劣势显而易见的“谈判桌”上,她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别再把我妈关在家里,鸟关久了都会失去灵性,何况人呢?!她如果得了老年痴呆,你可就有罪受了。”
“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绝不再拦着。”接着他转向老婆,语气不是一般地温柔:“上次和老谢一起在服装厂干的那活,你说不累挺好,要不再去找找她?”
“钉扣子,剪线头。”她一边比划一边艰难地说。
“好,就干这个!”老申看着她被纱布包裹着、被疼痛拉扯着的笑容有些心酸。
“你们回去慢慢商量,但是妈妈必须完全好了才能出去上班。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会经常回去看你们,顺便监督我爸是不是言出必行。”
“放心吧,闺女!回家别忘带着他。”老申向后指了指。
申思慧假装没有领会:“对,一会他开车送妈妈输液,然后送你们回家,走吧。”一切都按照她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下午,胡志刚像小马过河一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申思慧说:“依我看,你那室友和她未婚夫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君子成人之美,你别去打扰了,就在这踏踏实实地住着吧。”
“这——不合适吧?”
申思慧的犹豫给了胡志刚更大的勇气:“有什么不合适的?不相信我的人品?担心我近水楼台先得月?”
“孤男寡女,怕人家误会。”
“嗨,这年头个个都是人精,连误会都成了奢侈品——除非是故意制造,我还真希望有人误会!”
他的话像一锤定音,申思慧不置可否抿嘴而笑,至此他们的故事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