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晚上我来做饭。”丫儿踏进门内便对秀珍说道。
“好啊,我们家丫儿真是厉害!”秀珍站在灶台边乘起一盘炒蘑菇,笑着说道。
“妈妈”!丫儿故意托长了语调:“我是大人了,你就不能认真点夸你女儿吗?”
秀珍端着蘑菇转过身来,微笑着说:“妈妈怎么没认真呀,丫儿是很厉害啊。”
丫儿耸耸肩,对秀珍哄小孩的口气无奈。
丫儿替秀珍搬了个凳子,然后端了俩个碗走到灶台的后锅,打了两份饭,再回到桌子上。
“妈妈,吃饭吧,等下再忙。”
秀珍在围巾上擦了擦手,走到丫儿身边,坐下与她共进午餐。
丫儿给秀珍夹了几块瘦肉,又给她夹了一堆蔬菜,直到秀珍的一半饭碗都被菜盖住,她才罢休。
“妈妈,多吃点。”丫儿说。
秀珍也替丫儿夹了许多蘑菇,“妈妈给你夹点你最爱吃的蘑菇。”
丫儿故意做惊讶状,“妈妈你看!我怎么觉得我手里的碗装的是一盘蘑菇菜呢。”
秀珍噗嗤一笑,摸了摸丫儿脑袋,“小丫头还学会逗妈妈了呢。”
丫儿亲昵地握住秀珍的手,在自己脸蛋上蹭了蹭,“那可不,这可是我妈啊!”
“好了,好了,别贫了,快吃饭吧。”
“嗯!”
俩人用完餐,丫儿收拾了一下碗筷和菜,然后抱着兔子到菜园玩耍了。
这片菜园是丫儿和她妈妈秀珍的骄傲。
由于镇里暴乱、人们流离失所失去了工人的原因,秀珍做房子的事被搁置了四年。虽然没有做成房子,但秀珍与丫儿把钱投在了菜园的改造上。
她们缩小了稻田,抽出一部分土地用来种玉米,另外在那棵已高达数十米的樟树旁,又移栽了俩棵樟树。
三棵树呈三角形,一大两小,夏天最完美的乘凉之地。毕竟,一到夏季,土房子里就跟火炉一样,烫的很。
还是树底下好。每一年夏季,丫儿都会搬张椅子坐在樟树下,手里抱着兔子,悠哉悠哉地半眯着眼看着树叶缝间的阳光。
梅婶也经常会来这里,她未能与秀珍母子俩住一起,但她们之间的感情从未变淡。
不但未变淡,反而更浓,特别是梅婶知道丈夫和儿子们的死讯后…
1940年,也就是去年,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开着吉普车停在梅婶家门口,当时秀珍与丫儿都在。
男人拿着几本证书,秀珍认识上面的字“海外英勇就义英雄证书”。
男人开门见山的说梅婶的丈夫和儿子们都已在法国英勇就义,他带来证书与几张照片,还有一袋子钱,把这些交给了梅婶。
离开时,他说国家对不起她丈夫和儿子们,由于战争的原因,无法厚葬。等仗打完了,国家一定会让这些为国捐躯的人的名字回荡在每一个国人心里。
仗打完后,国家当真做到了这件事,但那时梅婶已看不到了。
秀珍母子俩安慰了梅婶,把她抱入怀里,随她一起痛哭…
她们怀念以前不知道梅婶丈夫和儿子消息的日子,那个时候至少还有个盼头。如今,都没了,梅婶哭了三天,秀珍母子俩陪她哭了三天。
梅婶有过轻生的念头。自己的父母亲人都不在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都没有,她觉得很孤独,她想下去找她们。
但她还有没有血缘关系的秀珍母子俩,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孑然一身,她还有人关心、有人疼。
至此,她知道自己不是孤独存在的。
“丫儿!”
丫儿在躺椅上睡的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梅婶的喊声,“干妈,我在这。”丫儿站起身朝梅婶挥手道。
“在乘凉啊。”
“是呀。干妈你来不,可凉快了。”
“晚些吧”,梅婶说:“你妈妈呢?”
“妈妈在家。”
“嗯。”
梅婶朝秀珍家走去。
“秀珍!秀珍!”梅婶还没到门口便大喊道。
“梅婶吗?快进来。”秀珍在屋里喊道。
秀珍给梅婶准备了个凳子,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几串洗过的葡萄和几个苹果摆在桌子上。
待梅婶进屋后,秀珍便说:“梅婶,坐。”
“哎。”梅婶说。
“梅婶,尝尝葡萄。”
“好嘞。”
梅婶吃了几颗葡萄后,说:“秀珍呐,你知不知道柳镇发生的事?”
秀珍一脸疑问。
“我上午去了柳镇。”梅婶淡淡的说。
秀珍腾的一下坐起身子,紧张的说:“梅婶,你怎么能去柳镇呢?路上多危险啊!”
“秀珍你别担心,先坐下,听我说。”梅婶站起身抚摸着秀珍的肩部说道。
秀珍脸色还是有些生气,“梅婶,前段时间你去柳镇的路上就被抢了钱,怎么还敢去,唉…”
“秀珍”,梅婶打断了秀珍的话:“我在山下干活的时候看到柳镇有个地方着火了,冒了好多的烟呢,我就走过去看,没多久就听到了枪声。”
秀珍立马抬手半捂着嘴巴,惊恐的说:“日本人来了?”
“不知道,声音就持续了一会。”
“后来我走到柳河边的玉米地,隔着柳河看对面的市集,那里的东西全被打烂了。房子、棚子、卖菜的土墩。”
“秀珍,事情越来越严重了,我们不能再离开峰山镇了,还要告诉丫儿,不能让她乱跑。”梅婶一脸严肃的说。
秀珍重重的点了点头。
“日本人应该不会来我们这吧?”秀珍期待的问道。
“还不知道呢,我在柳镇没看到日本人,不单是日本人,一个人都没看到。”梅婶说。
秀珍沉思了一会,“梅婶,我想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梅婶急忙说:“秀珍你疯了?你刚才还说我不该去呢。”
“梅婶我不是说去柳镇街上,而是就在柳河对面看看柳镇,我们可以躲在玉米地里看。”
秀珍低着头担忧的说:“我心里担心的很,我们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的对,得有个了解”,梅婶说:“那丫儿怎么办?”
“让丫儿就在家里待着,她还小,如果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我怕她…”秀珍想说的是六年前的那件绑架案。
梅婶严肃的点了点头,“秀珍你说的对,我们两个去就好了。”
“嗯嗯。”
“现在就去吧,不然晚了就天黑了。”秀珍说。
“好。”梅婶说着站起身来,往嘴里塞了两颗葡萄。
俩人走到外面,秀珍对丫儿喊道:“丫儿!丫儿!”
“妈妈!”丫儿回应道。
秀珍继续喊:“妈妈和梅婶去田里看看,你就在家守着。”
“好”!丫儿喊道:“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要很久,一两个小时。”秀珍喊道。
“哦。”丫儿说。
“你就在家,别乱跑听到没?”
“知道了。”
秀珍见此,便与梅婶放心去柳镇了。
俩人去柳镇走的是小路,她们尽量走玉米地里的小路。
出发前,俩人身上都带了镰刀,这倒不是要去割草,而是防身用的。
梅婶前段时间去柳镇的路上被坏人抢钱的事秀珍可一直记得。
俩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玉米地里,她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了。
“砰砰砰!”柳镇方向传来令人心慌的枪声,梅婶赶紧拉着秀珍蹲下,“有枪声。”
“柳镇那边传来的。”秀珍说。
“嗯,我上午听到的就是这种枪声”,梅婶停顿了一会,接着说:“秀珍,我们还去吗?”
秀珍看了看周围,“去,咱们躲在玉米地里看就好了,咱们要确定一下是不是日本人来了。”
梅婶点了点头。
俩人谨慎的走走停停,十多分钟后,梅婶带着秀珍到了柳河旁边的玉米地,柳河对面就是柳镇菜市场了。
接近这里后,枪声更加密集了。
俩人躲在玉米地里朝柳镇观看,正如梅婶所说,菜市场就像是被粗暴的拆了一样,到处是残横断瓦、破木烂楼。
枪声是从左边传来的,秀珍与梅婶对视一眼,决定去枪声来源地看看。
她们的运气很好,这边玉米地很宽,刚好是沿着柳河种植的,为她们的躲避观察提供了绝佳的条件。
“够了,够了,咱们就停在这吧。”秀珍指着前面的空旷田野地说:“那里空了。”
“砰砰砰”的枪声又响起。
“快趴下!”秀珍焦急的喊道。
“秀珍你快看!!!在那里!”梅婶趴下了身子,脸色惊恐的指着柳镇方向说。
秀珍也看到了,她的瞳孔猛然收缩,伸出手慌忙把梅婶往玉米地后面拉,生怕柳河对面的人会看到她们一样。
“秀珍,你看他们的旗子,像个太阳。”
秀珍指着不远处围成一个圈的军人们,语气颤抖的说:“这就是日本人。”
“那些人…”梅婶指着日本士兵围的圈里的一群老百姓说。
“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秀珍说。
过了一会儿,一个手拿喇叭的西装男和一个穿着浅绿色军装的男人走到老百姓们面前。
由于隔的比较远,秀珍和梅婶听不太清军装男的话,她们刚想再往前爬一些,便听到西装男拿着喇叭喊道:“这是大日本皇军的龟田大佐,他向你们问好。”
圈里的百姓们无人应答。
西装男接着说:“有个身穿灰色上衣,黑色裤子,嘴角有颗痣,剃着短发的受了枪伤的男人逃到了这里,你们谁见到他了?”
百姓们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如果谁告诉我那个男人的下落,那么,他将得到十个银元的报酬。”
人群一片哗然!
“有谁告诉我!”西装男大声说道。
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举高了手,大喊道:“我看见了,他从宋街跑了?”
西装男俯身对军装男说了些什么,然后军装男一挥手,一小队士兵便离开了秀珍和梅婶的视线。
“好了,大家可以散去了,如果还有谁看到那个男人,可以告诉我们,然后拿报酬。”西装男拿着喇叭喊道。
军装男随后带着士兵们离开了,人群也散了。
梅婶推了推秀珍的手臂,说:“秀珍呐,我一直以为日本人很坏,可他们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啊?”
“好吗?”秀珍问。
“那个人刚才还拿到了十个银元呢。”梅婶说。
“梅婶,这只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我猜,他们要抓的男人一定掌握了一些机密,所以日本人才会出高价买他的消息…”
“砰砰砰”!枪声再次响起,打断了秀珍的话。
过了几十秒,柳镇传来密集的枪声,以及…人们的惨叫声。
“发生了什么?”梅婶惊恐的看着对岸柳镇的房屋。
突然,俩人看到几十个老百姓发了疯似地跑了出来,后面跟了一群端着枪的日军。
日军脸上挂着邪恶的笑容,他们嘴里大声喊着秀珍和梅婶听不懂的语言。
日军射击了那些老百姓,血液染红了他们的衣裳…
秀珍和梅婶吓哭了,她们掉头发疯似的朝峰山镇跑去,后面持续不断的枪声就像一根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俩人往前奔跑。
她们跑过玉米地、跑过田埂、跑过草地。谁也想不到俩个中年妇女竟然可以连续不断地奔跑三四里地,这绝对算是个奇迹。
枪声已经消失了,秀珍与梅婶累瘫在地上,大腿不停地抽搐着。
许久之后…
俩人恢复了一些体力,梅婶躺在地上慢慢抽泣,不一会儿变成大哭,“那些人…呜…他们…呜……”
秀珍躺在地上大口呼吸,沉默不语。
“秀珍,我们怎么办?我们可怎么办啊?”梅婶哭着问道。
秀珍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大口呼吸。
“秀珍?秀珍?”梅婶坐起身子,推了推秀珍的手臂。
“梅婶,我们…”
“秀珍你想说什么?”梅婶焦急的问道。
“赶紧回家。”秀珍说着撑起身子,踉跄着站了起来。
她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发抖,秀珍弯腰使劲捶了几下大腿肌肉,这才平复了一些抖动。
她抬头看着梅婶道:“快点回家,快点。”
“嗯嗯。”
俩人又开始慢跑起来,此时,她们脑子里唯一想着的就是逃跑,逃离日军、逃离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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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山镇。
丫儿正在菜园里逗兔子玩。
“猫猫兔,快过来。”丫儿蹲在菜园里的一颗大白菜旁边说。
兔子欲飞奔至丫儿身边,突然,她摔倒了,被菜园里的一根细藤拌倒了。
丫儿赶紧朝兔子跑去。
兔子打了个鲤鱼挺,踉跄了几步,然后稳住身体舔爪子。
丫儿轻轻抱起兔子,轻柔的从兔子的脑袋抚摸至背部,嘴里还念叨着:“有没有摔伤啊,你看你,这么不小心。”
兔子似乎听懂了丫儿的话,她舔了几下丫儿的手臂。
“痒…咯咯咯…”丫儿嘻笑道。
她给兔子翻了个身,她要挠挠兔子的肚皮。
当丫儿把手从兔子的肚子上抽回时,她手上多了一堆浓密的毛…
兔子在大量掉毛。这不是换季性的掉毛,而是衰老的症状。
兔子正在慢慢变老,她已经六岁了,或许再有半年,或许一年,或许两年,她便会离开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