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四个星期攒的钱买了两条项链,本来要买书的。我在首饰店挑了很久,以前听她说过,她喜欢黑色。所以就给她选了一条黑色的,我自己选了一条白色的。那两条项链虽然不是真的,但在我们学生眼中也算得上是昂贵的。不过,我更希望它可以来纪念我们真诚的友谊。
我一直以为物品可以升华情感的依赖性,让我们持续不断的活出生命深处的丰富,长久地把我们的记忆定格。可现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显然没有当初的理所当然。
我把项链塞在她的手里,她看都没有看一眼,直接从窗子边丢了出去,还随机附加了两个词:虚伪。我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子外的夜色,双眼渐渐模糊。我始终记得她丢下去的时候是那么的无动于衷,她的那个手势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很有力。我反复回想那条项链的摸样,好像在隐喻式地提醒它回来,可惜,它再也回不来了。她坚持她的性格,永远的那么不在乎,默不作声的离开了。那天她没有和我睡在一起,而是去了隔壁的宿舍。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
这又果真是一个圈套。掉下去的天真被时间催化,到了恍悟的时候,没有谁的青春记得,我们存在过。只有看着自己在这个圈套里腐烂至死,才体会到不用被化成灰的寂寥。
一整晚,我都任由思绪泛滥,阴霾不至。我好害怕,我抱紧身子,蜷缩在床上,心底好像沉淀进无数的冰块。而我,不怨她,我只是害怕失去她。这个强烈的意识侵蚀进我的骨髓,亦冷亦痛。我从来没有想到,失去是一件寒冷的事情。
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弟弟。自我明白事理之前,家里人就对弟弟格外的好。弟弟并不乖,无论自己在家闯了什么祸,都会笑滋滋的对妈妈说:是姐姐弄的。接着妈妈完全不用理性思考,就把我莫名其妙的打一顿。那时候,我把这一切就归咎于弟弟的不懂事,没有恨过他。直到有一天,弟弟和我在田埂上疯闹的时候,他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嘟着嘴悄悄对我说,妈妈说家里没多少钱了,要你不读书了,但我可以读书。姐姐,连妈妈也不喜欢你。他边笑边跑。田埂边是一个池塘,他一下就栽了进去。池塘的水很深很深。我大声的喊在田里做农活的妈妈,转头来又喊弟弟,看不到弟弟的头,只是在他掉下去的方向有很大的漩涡。可是最后,过了很长时间,弟弟浮上水面上来了。他依旧带着笑意。我看着他瘦小的身体,眼睛暗淡,再也无法蹦蹦跳跳。一个生命就这样走了。失去,是在一阵漩涡当中。
我挽留不住那些逝去的,只有教会自己把握当下。
或许我不知道,她半夜会后悔刚刚的草率,拿着手电筒在草丛里狼狈的找那条项链。她不是一个冷血的人,我相信,她是有感情的,而且她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更真实。那一夜,草丛里的那个女孩哭了,因为她也在乎我。爱,应该不是妄想。
我穿着一件红格子衣服,很早就起床了,她在水龙头下洗漱。我在她身边故意晃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和我说话,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怕她不高兴,就没有主动和她说话。
早自习又是语文,在我的记忆中,只记得这一门科目,其他课我都在神游,心不知道在哪。或许如她所说,只有在语文课上我们的生命才是活的,有知觉的。我和她一样,是那么倾心地爱着文字。
语文老师突然要大家停止了背诵。她从高中办公室抱来昨天写的作文。她把我喊在讲台上,大加赞赏我写的作文。我高兴得都忘记了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老师要我去座位上坐下。待到我刚坐下,老师便开始批评人了,而且第一个就是她。老师要我把我的作文结尾朗诵出来,然后老师又拿起她的作文开始念。一摸一样,一个字都不多,也不差。接着,老师拿起教鞭指着她,她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老师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还加了点轻蔑:昨天就找倪信语同学谈话了,她这样的抄袭别人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价值,希望大家不要向她学习。她没有向往常那样反驳老师的话,因为她是语文老师。她说过,语文是她在学校生活的最大慰藉,语文即文字。
直到下课我才想起这件事是怎么回事。某一天,我看她不在教室,就去她的座位,坐下来等她,看到她课桌上写了很大一段字,我感觉很有共鸣,就抄下来了。我以为她应该不会太在意的,她喜欢别人欣赏她的文字。写作文时,我结尾实在没有很好的句子了,就把那段话抄下来了。没想到,她的结尾也用了那段话。我后悔莫及,如果早点想到,就该和老师坦白,害她被老师说了一顿。现在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任何一个写作者都不希望自己的文字被人说是抄袭,那样不仅伤害了写作者的心,也伤害了文字。
那天,她一直故意的躲着我。我打好饭菜,去找她的时候,她早已站在洗碗池边。我很想解释那场误会,可一直都没有机会。
第一节晚自习上,我准备好了一张漂亮的信纸,我打量了好一会信纸的风格,我怕她不会喜欢,从白色,黄色,粉色,蓝色,黑色中挑了半天,选择了一张蓝蓝的天空做背景。只有我知道,在她阴暗仄仄的心里没有蓝色,可是我的希望,比信纸左上角的太阳还要强烈,我想照亮她那不堪重负的过往。
我没想到,我在信纸上写的字比作业本上的字要漂亮好几百倍。笔尖在信纸上一笔一划诉说着对她的看法,和我自己的过错。一行行楷体字在眼前像一列火车闪过,没有准确的看到车厢里的大小,只余留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在耳边百无禁忌地响起。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多少字,数量是无法衡量诚恳的。能怀着纯真的心写完这封信的,恐怕只有那时候的我。写完后,我看了看,没有幽默,没有过多的喜怒哀乐。不得不承认,我的确被她影响了,这个时候的我比一张很久以前的黑白照还单调。忽然醒悟我是一个多么脆弱的孩子,和她太像了,这不是有意的模仿,我想我们的经历是刻意的。这一刻,我感到任何的措辞都是空乏的想象,是她找到了真实的我,还是我迷失了曾经的自己。我停下了笔,窗外模糊一片。才知道,我已泪流满面。
她不会知道,在这次决绝而美丽的旅途里,我会忍不住痛哭流涕,不是青春年少的忧伤。我踏过的年年岁岁,一直都是喜剧色彩的命运,就像永远挺直的,不肯倒下的不倒翁。
我开始怀疑,她是我的来生。
我把信纸折成纸飞机的摸样,折痕印在我的心里,显得单薄而空洞。好像我早就预料到,她不会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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