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炽热的街道上，闭着眼睛准备过马路。柏油路面腾起的热浪裹挟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尾气，将我整个人熏得神情恍惚。
姐姐站在马路对面的花坛边沿上，举着画册朝我“啊啊”叫。
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想法。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把眼睛睁开也能安全到达马路对面，那么我就预备在明天上午实施一项令人瞠目的计划，你一定会说：你疯了吧？
也许。
要是你身边有个痴痴癫癫的姐姐，说不定你也会被传染。难道不是吗？或许疯是可以传染的，跟流感、水痘一样。三年前的一场医疗事故没有夺走姐姐的性命，却害她病得不轻。起先姐姐只是记性越来越差，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慢慢就不记得回家的路了，现在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都搞不清楚，更不认得我这个亲妹妹。
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带我到处走到处玩儿。那时候，她牵着我的手带我上幼儿园，我们就像两只摇摇摆摆的土鸭子，一路唱一路笑，多么快乐！
姐姐的名字叫笑笑。相比之下，我的名字就显得俗气多了，我叫星星。我们的名字都是爸爸取的，我们小时候的辫子也都是爸爸梳的。爸爸说，我们的妈妈去了遥远的荷兰，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很小的时候并不知道荷兰是一个遥远的欧洲国家，只大概地以为荷兰是一条很大很大的河，妈妈不小心掉下去，被大鱼吃掉了。所以有那么一阵子，我不敢吃鱼，更不敢看河。直到后来笑笑跟我说，荷兰是一个地方，跟我们这儿一样，有天空，有泥土，还有许多人，我才意识到妈妈还活着。
笑笑只比我大一岁，按理说该上初三，可因为什么都记不得，所以“解脱”了，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吃药，要不就是发呆，还有打电话说胡话。我和爸爸最担心她乱打电话。据不完全统计，119她打过4次，120打过6次，110打过17次，139、138开头的陌生电话她更是拨弄过无数个……搞得全世界都为她鸡飞狗跳。我们也曾经尝试过拔了家里的电话线，但她抓起电话来要是觉得没动静，就会很生气，不睡觉也不说话，用两只眼睛“吃人”。所以我们只能由着她。
康乐家园的阿姨来过几次了，建议我们把笑笑送到她们那儿照顾，爸爸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笑笑只是暂时调皮和偷懒，过一阵自己会好起来的，不可以关起来。
一天晚上阿姨们又来了，跟着来的还有社区的吴奶奶。她们给笑笑带来一本大大的画册，画册上的康乐家园非常漂亮，满院子的红牡丹正在盛开，绿萝站满墙角，阳光照射在簇新的雕花窗棂上，那窗台上的水仙便有了仙气，翠亮如玉。
笑笑坐在沙发里翻画册，一边看一边傻乎乎地笑，嘴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看上去对康乐家园很向往。
“嘿嘿，好看，好看。”她新月似的眼睛里溢满久违的喜悦。
吴奶奶紧挨着笑笑坐下，不失时机地鼓动道：“喜欢就好，喜欢就跟着阿姨们去吧，那儿吃得好，住得好，还有阿姨陪你玩，可有趣啦！”
“好！好！”笑笑一个劲儿点头。
爸爸一把将画册抢过去还给吴奶奶，郑重其事地对她们说：“请你们以后不要来了。”
笑笑不高兴了，噘起嘴巴去抓过画册，把画册捂在胸口，一副宝贝至极的模样。
爸爸很着急，试图把画册夺下来。笑笑如临大敌，拼命抱紧画册不松手。爸爸一使劲儿，画册抢过去了，可就在这时，笑笑随手抓起了茶几上的烟缸，朝着爸爸的脑袋砸下去……
当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笑笑像一只因为惊吓过度而丢了魂的小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胸前还紧紧搂着那本画册。我望望爸爸额头上厚厚的绷带，再看看一脸无辜的笑笑，火再也控制不住了。
“笑笑，你怎么可以伤害爸爸？你怎么可以为了一本画册伤害爸爸？你太让我生气了！”我抓着笑笑的手臂，扯着嗓子嚷嚷。
笑笑皱着眉直摇头，嘴里“呃呃”地哼。
“你干什么！”爸爸似乎声嘶力竭，“不要吓唬你姐姐！”
“她想杀了你，你还帮她说话！”我流着眼泪喊，“让那些阿姨把她带走算了！再不住院治疗，她以后还会……”
“闭嘴！到那儿谁能真心照顾她？”爸爸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板着脸，嘴角抖动着，想说什么，却又把牙齿咬紧了，缓缓坐下，摸摸脑袋吐出两个不清不楚的字，“没事。”
“没事。”笑笑跟着说，“没事，没事……”
爸爸走过去扶她站起来，温和地拥她入怀，轻轻爱抚，“笑笑乖，爸爸最喜欢笑笑了，爸爸不会怪笑笑的，笑笑不要害怕，笑笑要一直笑一直笑……”
我无奈地望着爸爸和笑笑，默默祈祷不出事才好。
再过两天就要考试了，我有些兴奋和紧张。这是初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我等了好久。就像一位真正的武士每天刻苦练功就是为了上战场立功，我每天孜孜不倦埋头苦练就是为了上考场博高分。考场就是我的战场。唯有在那儿，我可以放下所有的牵绊，遗忘一切锥心刺骨的疼痛，以自己的实力博取胜利，赢得众人的尊重。
而生活中，因为笑笑的事情，我不得不自卑地活着。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期盼考试快点来临，好让我卑微的心可以因此变得强大一些。让高分的光芒镶嵌我吧，让我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星期一。
一大早同桌斗斗鬼头鬼脑跟我说，他有一个意外发现。
“什么意外发现？”我很好奇。
斗斗凑近我耳根小声播报，“刚刚我去穆老师办公室交数学作业，瞥见试卷啦！”
“期中数学试卷？”
“是啊。”
“哇！”我吓得不轻，“你看了？你作弊！”
“嘘——”斗斗急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那试卷卷得好好的，我可没打开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的心被撩拨得极不安分。
要是能在考试之前看一眼试卷，琢磨一下最后一道难题，那我的胜算就大了。上次月考我总分屈居全班第三，就是因为数学最后一题丢了好几分。这次的目标是争第一，如能遂愿，那该是多么有面子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到时候同学们一定会羡慕不已，羡慕得忘记了我有个疯癫的姐姐。或者说，就算想起来我有个疯姐姐，也会很轻易地忽略。
这么想着，我的手心不由得冒汗，脑门上更是火辣一片。没来得及多作犹豫，一咬牙，腿迈出了教室。
我偷偷摸摸拐到穆老师的办公室窗前，伸头一看，没人，便动手去推门……没错，是期中数学试卷。我小心翼翼抽出一张，胡乱折叠成小小的豆腐块，藏进裤兜，再把其他的试卷按原样卷好。神不知鬼不觉。
这次的试卷难度相当大，尤其是最后两道题，要是不提前思考，说不定到时候会因为紧张而丢分。
这下好了。130分的试卷，我得了130，语数外物政史五门功课总分全班之冠。掌声、惊叹声、喝彩声，还有酸溜溜的起哄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我幸福地闭上眼睛，享受这金子般闪耀的时光。
真心给我祝福的，还有爸爸。他握着我的成绩通知单，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整个人神采飞扬。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他眼睛里的光芒了。每当看到这样的光芒，我就感觉我们整个家亮堂起来，我的人生之路亮堂起来。爸爸的眼睛就是一盏灯啊，亮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亮的，不亮的时候，整个世界地狱一般漆黑。
这几年姐姐的病情每况愈下，爸爸成天眉头紧锁，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已经是个干瘪老头。上班，买菜，洗衣，做饭，夜里还要起来好几次照顾姐姐，谁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这不，这几天姐姐有了新的爱好，新的折腾。
她迷上了洗头，每天早晨一醒来就迅速翻身下床，歪踩着拖鞋风风火火冲进卫生间，牙不刷脸不洗，弯腰把长头发甩进洗脸池，拧开水龙头没完没了地冲。最可怕的是，她每次洗完头都要把梗在洗脸池底部排水口的头发一点一点抠出来，放在手心里，然后倚在墙边一根一根地数，数完一根就把那根头发横在一边的洗衣机盖子上，直到盖子上稀疏铺满她的长头发。
“好看，好看。”笑笑每天对着自己掉落的头发这么说。
她脱发，脱得那么严重！越洗越脱，越脱越洗。
我不知所措。爸爸去中医那儿要了治脱发的方子，每天熬中药给笑笑吃。笑笑不肯吃，还把满满一罐子中药洒在刚煮好的一锅米饭里，为爸爸盛一碗，为我盛一碗，自己抓起一把大口吃，苦得哇哇叫。
这个家被她搅得更乱了。
这还不算，她大概太喜欢掉下来的头发，有一天夜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剪下我半条辫子，还把它用红线拴在台灯的脖子上，看上去诡异得令人发抖。
“我们还是把笑笑送走吧。”我把那半条辫子从台灯脖子上扯下来给爸爸看。
爸爸不说话，闷头吃早餐，对我手上拎着的辫子视而不见。
我说：“这个家早晚出事。”
爸爸终于抬眼，却把眉头一蹙，“闭嘴！”
他总是这样，把温柔全部给了笑笑，留给我的往往是只言片语，而且是最有分量的祈使句。我能够理解他的这种偏心，因为我和他一样深爱着笑笑，一样为笑笑心疼，一样渴盼笑笑回到最初的模样。如果他的偏心能够治愈笑笑的疯疾，我愿意无条件把他给我的那么点儿爱和关怀全部转让给笑笑。我甚至想过离家出走。
这个念头由来很久。但是我不敢顺着它往下想，我知道对于我和我们家来说，出走意味着更大的伤害。我不能那么不负责任。
挺住，就能战胜一切。
可我考试的事没能挺住，我犯下了错。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期中考试过去一个星期，斗斗怪声怪气地对我说：“星星你完蛋了。”
我吓一跳，“什么意思？”
“自己做过的事自己知道哦。”斗斗脖子一歪，“穆老师肯定找你算账。”
难道是考前偷看数学试卷的事情曝光了？不可能啊，当时我做得天衣无缝，谁都没看见啊！我强作镇定，“斗斗你开什么玩笑？我做什么啦？危言耸听。”
斗斗拱拱鼻头不理我。
这家伙平时跟我好得像哥们儿，这回说话一点儿都不爽快，看来我的那件丑事他是知道了，所以看不起我。哎，其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好好的做什么丑事？分数难道比人品更重要吗？从小到大我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就算运气好捡到钱，也都如数交给老师，绝不私藏。
我的心紧张不安，跳得乱七八糟。每一刻我都在害怕穆老师会在下一秒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然后大声地向全班同学公布我的丑事，羞得我无地自容。我该怎么办啊？如果时光能够倒退，我绝不会再做傻事。
数学课铃声响起来，穆老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门口。我紧张得不能呼吸，无法思维。就像一个罪犯等待着法官的宣判一样，我猥琐地坐在那儿，等待着穆老师的批评和全班几十张嘴巴的愤愤之音。
然而穆老师并没有气急败坏地揭我的丑，相反还温柔地注视着我，请我回答问题。就像以前一样。这让我更不安。她是在给我自省的机会，等待我主动承认错误吗？可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那种程度。
我的心纠结成一团。
偏偏这当口，笑笑出事了。
那天是星期三，我放学回到家，楼下大爷跟我说，笑笑不见了，爸爸正到处找她。
我没有感到意外。我总觉得这事早晚会发生，不发生才奇怪。
问题是，该从哪儿把她找回来。
我漫无目的奔走在街道上，人流如潮，车流滚滚，笑笑究竟会在哪儿？种种可怕的念头爬满我的脑海：她会在过马路的时候出事，会不小心掉进河里，会被一只疯狗咬得遍体鳞伤，会被骗子拐上陌生的面包车，会把自己丢失在清冷的小巷……
我找了好久都没有发现笑笑的影子。夜幕降临，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拨通了爸爸手机。爸爸的声音兴奋异常，“找到了，找到了，你回家等着，我很快就带你姐姐回家。”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笑笑进家门的时候，怀里抱着那本康乐家园的画册。
吴奶奶也来了，刚坐下，爸爸就跟吴奶奶闹，说肯定是她把笑笑带到康乐家园的，吴奶奶说不是，是一位好心的陌生人在街上发现了笑笑，看到笑笑手上的画册，以为笑笑是康乐家园的病人，就把她带到那儿。
任凭吴奶奶怎么解释，爸爸的态度就是不友好。
吴奶奶走后，笑笑整个晚上都噘着嘴巴。
看得出来，她喜欢康乐家园，为此不惜勇敢地走出家门。在这之前，她是不敢一个人随意出门的。
我为笑笑哀求爸爸，“既然她想去那儿，我们就让她去吧，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她是你姐姐。”爸爸无力地瞪着我，满脸憔悴，“在这个世界上，谁能真心照顾她？只有我们，只有我们。”
我无言以对。
“笑笑，我的笑笑，以后不可以自己出门了，听见没？”爸爸把笑笑搂在怀里，“家里是最安全的，爸爸会照顾你一辈子，不会不负责任地把你往外推……”
不管爸爸怎么哄，笑笑的嘴巴依旧噘得老高。
接下来的日子，爸爸每天出门的时候都很仔细地把门反锁，可怜的笑笑再也出不去了。
和笑笑一样，我也不快乐。斗斗对我爱理不理，穆老师看我的眼神温柔得让我头皮发麻。我做过的那件丑事，成了我的耻辱，钉在我的脊背上，刺得我浑身疼痛。
一个下雨的午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穆老师的办公室，承认在那个头脑昏涨的早晨，我在她办公室犯下难以启齿的过错。意料之外的是，穆老师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过多地批评我，还表扬我知错就改，并且主动提出对这件事不会张扬。
这是最好的结果。
走出办公室，迎面撞见抱着数学作业本的斗斗。
“斗斗，我要找你算账。”我抬起下巴。
斗斗耸耸肩膀，“你不是应该算账，而是应该付账，呵呵，请我吃东西。要不是我提醒，你能自我反省，自我悔改？”
“你！”我多少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想解开心中的疑团，“你怎么知道那件事情？”
“哪件事情啊？”这家伙装蒜，“哦……那件事情啊！那天早上我看你那么着急去穆老师办公室，忍不住尾随了一下……”
这回我真的是羞得无地自容了。不过我真的要感谢斗斗，感谢他没有声张，感谢他煞费苦心帮助我认识错误。没想到我也能拥有这样的朋友。
六月的阳光开满校园，穆老师跟我们说，在党的生日那天，学校要举行红歌赛，我们班必须出一个小组唱节目——《唱支山歌给党听》，8个男生，8个女生。我以为这种好事跟我不会有关系，穆老师却意外地找到我，要我报名，接受全班同学的挑选。
我被吓坏了。这几年，因为笑笑，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每天穿梭在学校和家的路上，穿梭在教室和食堂的过道里，缩着脖子，低着脑袋，不敢看别人的目光。只要看见有女生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我就敏感地认为，她们是在说我，说我家的笑笑。我活得很累，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如果不是功课好，经常受到老师表扬，偶尔听见几句同学们羡慕的话语，我看我是活不下去的。
这样的一个我，真的有资格参加小组唱吗？就算报了名，同学们会同意我参加吗？我会不会惨遭淘汰？
思考再三，我没有报名。奇怪的是，小组唱的名单里最终却出现了我的名字。斗斗说，这是大家的意思。
我受宠若惊，就像是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幸福得眩晕。
原来大家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轻视我讨厌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心在作祟。
相比之下，笑笑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我总觉得她会关出问题来。这不，一天下午放学后，我走进小区，习惯性地抬眼看9楼自家的阳台窗户，这一看，差点儿瘫软在地上。我亲爱的笑笑，她把阳台的窗户打开，侧身坐在狭窄的窗台上，一只手直挺挺伸向窗外。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楼下已经聚了好几个邻居，保安也闻讯赶来了，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
我甩了书包冲上楼去……
打开门，还好，笑笑还坐在那儿。保安硬要跟着我进来，我把他们统统挡在门外。
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刺激笑笑。
笑笑显然对我的出现不以为然，她的注意力在窗外，窗外的天空湛蓝湛蓝，她一定想变成鸟儿飞出去吧……
我灵机一动，抓起沙发上那本笑笑最爱的画册，慢慢走向她，不紧不慢地说：“笑笑，你的画册，你还要吗？”
笑笑缓缓回过神来，把伸出窗外的手收进来，转眼看我。
“多好看的画册，快来拿呀。”我已经靠近了她。
她迟疑一下，慢慢站起身，盯着我手上的画册，朝我迈开步子。
我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她孱弱的身体伏在我肩膀上，那么轻那么柔，我却被压出了眼泪。
爸爸回到家得知这件事，吓得第二天就请人为家里所有的窗户装上了结结实实的防盗窗。
我们的小组唱紧锣密鼓排练着。这歌声让我兴奋。要是笑笑也能参加该多好！她和我一样也是喜欢唱歌的。至少要让她听听。
家里装了防盗窗，笑笑安全了，可更加不开心了，懒得像块木头。她不再去碰电话机，不再自言自语，只喜欢抱着画册，倚在落地窗前望窗外。又过了一阵，她变得更懒，不肯洗头，不肯换衣服，白天睡觉，晚上坐起来发呆，日夜颠倒。
我和爸爸被她折腾得痛苦不堪。
“求求你了，”我对爸爸说，“我们把笑笑送到康乐家园吧。”
爸爸没有吭声。如果吭声，一定还是那句话，“谁能真心照顾她？”
7月1日，我们的红歌赛如约而至。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期末考试，排名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是小组唱的一员，这是任何高分都买不到的。
早晨爸爸出门的时候，我对爸爸说：“我想带笑笑去买棒冰。”
“你一个人去。”爸爸把钱递给我，“不要买杂牌子。”
爸爸走后，我把笑笑打扮得干干净净，对她说：“姐姐，我带你去学校看红歌赛，你要坐在下面为我加油鼓掌哦！”
笑笑迟钝地望着我，不明白我说什么。
我牵着她的手出门去，她害怕地往后面躲。大概是被关在家里久了，都不敢出去了。
我拍拍她怀里抱着的画册，“这儿，这儿，我们去这儿。”
她直勾勾地望着我，傻傻笑。
看完红歌赛，已经是中午，暑气蒸腾。笑笑很兴奋，嘴巴里咿咿呀呀絮叨个不停。大概是看到太多同龄人的缘故吧，她的活泼劲儿又回来了。我也很开心，因为我们的小组唱得了第二名，更因为我终于有勇气把笑笑带到学校，带到人前。
我们走在大街上。我给笑笑买了一支棒冰，她小口小口舔着，眼睛都笑歪了。
趁左右没有车经过，我让笑笑先过马路。
她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她一手举着棒冰一手擎着画册朝我“啊啊”叫，要我过去。
我闭上眼睛，向着马路对面的笑笑迈开脚步。周围异常安静，静得能听见马路对面笑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不对，有汽车靠近，听上去车速挺快，而且不止一辆……我本能地收住脚步。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我告诉自己，假如我不把眼睛睁开也能安全到达马路的对面，我就预备在明天上午实施一项令人瞠目的计划，那就是——我要带着笑笑一起住进康乐家园。爸爸不是担心在那儿没人照顾笑笑吗？要是我也留在那儿，他就会同意把笑笑送过去的。但我这么做是需要勇气的，谁能保证我陪着笑笑住进去以后，不会被传染呢？这是一次悲壮的冒险行为。
近了，车速似乎还没有减，隐约有喇叭声，却并不刺耳，像是隔着时空。我站在那儿，等待汽车从我的面前擦着我的衣襟驶过，然后我可以安然走向对面的笑笑。这时，分明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冲着我的身体过来了……我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黑色的车头向我射过来。关键时刻，一双手臂将我抓住，带出去很远……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一旁的笑笑正在穿针线，动作有点笨拙，却很专注。
“笑笑，”我朝她喊，“你没事吧？”
笑笑扭头看我，拍拍摊在她膝盖上的我换下的T恤，“脱线了，缝，缝……”
我坐起身，“我也没事？真好。对了，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肯定喜欢。”
笑笑不说话，聚精会神穿针线。
爸爸拎着快餐盒走进来，在我床沿上坐下，对我说：“得谢谢你姐姐，是她救了你。”
我又惊又羞。
“对不起，我太傻了……我想逼自己陪着笑笑住进康乐家园治疗，却下不了决心，所以就跟自己赌……”
爸爸把我搂进怀里，“是我太固执。”
暑假开始了，吴奶奶带着阿姨们又一次登门，请笑笑去康乐家园做客，体验新的生活。我牵着笑笑的手，开开心心往前走，我们就像两只摇摇摆摆的土鸭子，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唱一路笑，和小时候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