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在11月的末尾,也许早已天寒地冻了,九岁离开那儿,我就再没有看过它的冬天。
十六年前,我经常闯祸,作为一个异乡的孩子,我受了很多欺负。门后商店的阿姨老是喜欢叫我“南蛮子”,我五岁刚到北国的时候她就这么说我,起初我不以为意,等到九岁那年,我再也没有和她爱吹牛的儿子玩儿过。
八岁的时候,晚上我在我们“家”后面的小吃街踢足球,我一脚把人家停在路边儿卖卤煮的小推车的玻璃给踢碎了,那个大爷第二天满街去找谁把他车玻璃给砸了,对面开彩票儿小店的老板把我供了出来,害得我被我爸妈一顿毒打。
后街有一家卖蚕蛹的叔叔对我特别好,好几次都给我一把蚕蛹,说这三个能抵一个鸡蛋,我回江苏后,再也没有吃过虫子,可当时就是不怕,也觉得好吃。
我在一家不出名的学校读小学,老师们都挺好的,从来没打过学生,而且考试也非常简单,三年级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写过作业,我记得我们班男生都不怎么写作业,课间十分钟都在操场上疯跑,那时候觉得十分钟特别长,一天也没几节课,感觉每天都在玩儿,而且特别开心。
我们班女生好多长得都特别好看,就是每学年都得分班,我记得二年级的我们班漂亮的女孩儿最多,我还特地数了一下,一共有九个哩。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传纸条了,我在纸上写:“我喜欢你呀”,她们有的也写:“我也喜欢你呀”,然后我们放学了就一起去单杠那儿玩儿过家家,一直玩儿到天黑,那时候的喜欢,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啊?
杨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年级开学就认识了,他不是很喜欢说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吭,那时候就觉得他很特别。他成绩很好,我妈让我多跟成绩好的小朋友一起玩儿,所以我就经常放学跟他一起回家,而且我们俩住的特别近,最巧的是我们俩的名字都有一个“亮”字。
他很喜欢一部动漫叫“七龙珠”,起初我一点都不喜欢,那时候我很喜欢看“奥特曼”和“铁甲小宝”,后来我们经常去我“家”后街的碟片店去租光碟,有时候我陪他去他家看“七龙珠”,他有的时候到我“家”来看“奥特曼”。没想到后来,“龙珠”成了我唯一追完全集的动漫。
他妈是个很慈祥的人,每次我到他家都特别温柔的欢迎我,有的时候到饭点的时候,她还会留我一起吃饭,她烧的溜肉段特别的好吃,以至于我常常跟我妈吹嘘。有一次,我妈到他家来接我,顺便偷学了人家的手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有的时候还是会烧一顿溜肉段,也许她已经忘了当时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我记不得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了,我只依稀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个婷,她是我在北国那段时间最喜欢的女孩儿,也是最难忘的朋友,我甚至没有跟她好好告别,就走了。所以我很想念她,在回到江苏的第一年里,非常想念,后来不知怎么我忘了,不记得她的名字、不记得她的样子,甚至不记得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了,只依稀记得她眼睛笑起来很细,腿很修长,留着一个长马尾,曾经为了吸引她的注意推到过她,把她弄哭过,给她写过小纸条,她陪我玩过过家家。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十六年前的北国,真的如梦一般,如梦一样,记不得了,却又记得那么清楚。
九岁那年,我闯了很多祸,下课的时候,在操场上跟同学打闹,我气不过一个后空摔,把同学摔成了轻微脑震荡;有次课间休息,我在楼道里跑得特别快,和教室拐角迎面而来的同学撞个满怀,把他鼻骨撞了错位,鲜血直流,而我一点事儿都没有。这两件事让我爸妈赔了不少钱,也让老师和同学对我有了一些意见和微妙的心理变化。
后来,班上只要有打闹或不好的事情,不论我做了或者没做,他们都会联想到我。有次一个同学在操场上被好几个同学联合起来欺负了,同样也是摔成了脑震荡,有个女生硬说是我干的,我说不是,连老师都不相信我。最后还是我妈恬着脸跑到学校,在全班小朋友面前询问是不是我干的,才证实了我的清白。
至于那个女生为什么诬陷我,好多年后我偶然听我妈和邻居聊天才知道,那个女孩儿是我撞歪鼻子同学的表妹,因为参加群殴的同学有好几个,那位歪鼻子同学也参与了,他们家长一合计就让我来当这个主要承担责任的人,互相都让他们的孩子跟老师说是我干的。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依稀记得当时我妈有天突然来到我们学校的讲台上,然后也不知道说了啥,还让同学举了手,和老师寒暄了几句就走了,我更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就觉得不是我干的事啊,和往常一样吃午饭,下课打闹,放学和杨亮一起回家。只是多年后听我妈偶然讲起,我才明白,那是异乡人在陌生的城市感受到的着实的侮辱。
我记得我离开北国之前,我是特别快乐的,没有烦恼,作业不多,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公园,我觉得闷了就去那里荡秋千,我一个人可以玩一下午,碰到同龄的小朋友还能一起玩游戏,军旗啊、悠悠球啊、玩具赛车啊什么的。“家”的前面有一个特别大的大理石平台,得有好几百个平方,年级大一点的小朋友常常会在这儿踢足球,我们在那儿玩儿经常遭到他们的驱赶。下雪的时候这里的积雪特别厚,每次雪停了都跟后街卖小吃街家的、卖彩票家的小孩儿一块儿在这儿疯,那雪得到我们的腰,感觉都能在里面“潜水”。
门口小卖部阿姨家的孩子偶尔练“萨克斯”练烦了,也会邀请我去他家玩儿,那会儿他就有电脑了,偶尔他在电脑上给我看“七龙珠”,有的时候还教我玩一些单机游戏。其实他妈不是一个特别刻薄的人,就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气,他儿子也是这样,所以我有的时候不是很愿意去他家里。
后街,到我三年级的时候,我真的感觉自己就是这一片的孩子王,整个街道的同龄小朋友感觉都是我“哥们儿”,至于这种错觉的在记忆中的最后印象,是来自一位我再也没见过的叔叔给我的一百块钱。
姑且叫你丁叔叔吧,因为我真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很年轻、有些秃顶、特别喜欢笑,他很喜欢找我爸打牌,每次到我家都得跟我爸吃饭喝酒喝到很晚。我记得那时候快临近元旦了,刚过完圣诞节,北国的冬一到逢年过节就变得非常热闹,街上有卖小娃娃的、廉价衣服的、套圈的……各种各样新奇好玩儿的东西,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教堂,教堂前面的广场是我们哪个片区最热闹的地方,尤其是圣诞和元旦的时候,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那天,丁叔叔也不知道喝多了还是打牌赢了钱,说问我想要什么东西,说要给我买。我说我想要卡布达机器人,隔壁小卖部的阿姨总把它摆在她店里最显眼的位置,我每次想买我妈都不让,因为要好几十块钱。他从我家回去的时候,我偷偷摸摸跑出去追他,管他要卡布达机器人,他可能也有点儿懵,没多想就从钱包里掏了一百块钱给我,问我够不够。我开心的一塌糊涂,点头如捣蒜,我印象中那是我当时第一次手上有那么多的零花钱,在那个猪肉只有几块钱一斤的年代,一百块钱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笔巨款。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圣诞节,放学后我揣着丁叔叔给我的一百块钱,计划偷偷摸摸地去隔壁的小卖部去买我心仪已久的卡布达机器人,哪知道一放学后街的几个同学就硬拽着我去教堂前的广场去玩儿。记忆中的那天,广场真的特别热闹,我在北国四年多的时间,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
那个年代,还没有严格的禁止燃放烟花,再加上北国特有的在冬天放炮仗的传统,圣诞那天北国的夜晚,夜色中到处都是七彩斑斓的烟花影子,在厚厚的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明艳。我记得那天好多人在广场上放鞭炮,有窜天猴、二踢脚、麻雷子啥的,大多都是一些小孩儿在那儿瞎闹。我起初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就想赶紧回家买我的卡布达机器人,可是看着那些彩光,我们像魔怔了一样,越看越入迷。后街的几个小孩儿平常都没有多少零花钱,看着人家在那儿放鞭炮,我们几个心里也挺痒痒,但兜里都没钱买,盯着广场卖鞭炮的老大爷干看,正准备走得时候,我说要不咱们买几只玩玩儿?
那天,我清晰的记得我掏出一百块钱的时候,后街的那帮小孩儿惊讶地看我的表情,那是我人生中头一次觉得别人在仰视我,一种不可名状的优越感。一开始,我只是买了几个二踢脚,哪知道没放几下就全没了。圣诞节的时候东西都比平常贵,更何况又是在人这么多的广场这儿,我看剩的零钱还挺多,咬咬牙又买了点儿呲花儿,还是没过瘾,只记得那天广场买炮仗的大爷对我的态度一点点儿从冷漠变得友好,直至最后变得异常的热情。
那天,很多细节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们后街的几个小孩儿手握闪着的呲花,在广场的人缝儿中欢脱的奔跑,二踢脚放了一只又一只,摔炮儿被我们摔了好几包,广场的夜空中时不时地亮出几朵烟花,有大的,有小的,不规律的在夜空中闪烁着,广场的人熙熙攘攘,你推我搡的感受着这原本属于西方的节日,直至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教堂的钟声开始响彻在夜空中,我们才尽兴的回到家中。
只是没想到,那天夜空中的璀璨的烟花,是我对北国冬的最后的记忆。
后来,我偷偷收下丁叔叔一百块钱的事还是被我爸妈知道了,免不了挨了一顿打,卡布达机器人最终也没买成,回家的时候手里只剩了几个钢镚儿,还有后街小伙伴的欢笑。后街这几个小朋友其实并谈不上有太深的交情,但是我童年时很好的玩伴,只不过每一个人的样子我都回忆不起来了。圣诞节那天,倒没觉得自己被骗了一百块钱,但那份快乐,我至今都清晰的记得。
那年圣诞之后的五月,我就离开了北国。临走的时候,我和杨亮告了别,和志伟(门口小卖部阿姨的儿子,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告了别,和婷告了别,我写了好多好多圣诞节留下来的贺卡,送给我最不舍的人,但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因为我总觉得这不过是我像幼儿园转学那样,离开一个地方而已,我迟早是会回来看他们的,不过是短暂的分离。志伟破天荒的送给了我他最心爱的橡皮礼盒套装,里面有各种各样精美造型的橡皮,还给了我很多他特别喜欢的玩具,或许他比我大几岁,更明白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在他心中我一直是他特别好的朋友。杨亮给了我一个纸条,上面是他家的电话号码,让我回老家的时候经常给他打打电话,我记得那串数字特别的长,我总是记不住。后来那张纸条弄丢了,通过几次电话后,我再也没能联系到他。婷,我记不得怎样跟她道别的了,就像她的样子一样,一切都模糊了,转学后,我时常想起她,没有留下她任何的联系方式,只模糊的记得在某天放学的路上,跟她说了声我要转学了,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到你,只是没想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想他们怎们样了,如今又在哪儿,在干什么。
转学一年后,我在暑假重新回到了北国。那时候老爸还经常回到北国,只不过改了行,搬了家,老妈则留在江苏陪我继续读书。坦率的说第一年真的让我很不适应。我好几次都跟我妈说我想回北国,那边儿好多小伙伴都还等着我,我妈老师哄我说你暑假不就过去了?
四年级暑假,我记得很清楚,北国的夏天晚上有点凉,电视里播的都是雅典奥运会,老爸新住的地方离市区有点远,那时候还没有地铁,老爸也不让我一个人自己去坐公交,我从重回北国的第一天起,就迫不及待的想重新和他们一一的见面。有天,我终于找到了机会,让我爸顺路把我丢在之前住的小区附近,我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找到了我之前的“家”,我从窗外向里面望,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一间摆放杂物的屋子。我假装跑到隔壁的小卖部去买一根棒棒糖,本以为阿姨会亲切的问候我,哪知道只是冷冷的问我买什么,很随意的问了句你不是搬家了吗,怎么今天过来了,感觉像是刚睡醒。
那天,阿姨跟我说志伟去另一个区读初中了,整个暑假都在补课。我循着原来的路,找到了杨亮家的小区,却忘记了他家住几单元几零几了,我在楼下来回晃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局促和慌张,不知道等下见面该跟他说什么,本来还想让他帮我联系一下婷,突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期待了一整年的见面,在楼下等待的那段时间,我突然放弃了所有的期待,在楼下的花圃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我还去了我经常去玩秋千的公园,又荡了几下之前特别喜欢玩儿的秋千,感觉有些无聊,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跟我爸约定接我的地方。
那一刻,我头一次体会到长大的感觉。
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我和我的童年告了别。
后来,直到我读大学,我没有再回到过北国,临读初中的时候我妈问我想不想去北国玩儿几天,我考虑都没考虑,就回复的不想。
大二那年,同样还是暑假,我跟老爸一起重新去北国,说实话,我真的不是很想去,因为实在是有点远。十一年后,记忆中的北国已在我的印象中变成了落后的老工业区,萧瑟而缺乏活力,已经成年的我,重新来到这里,感觉如此的陌生与不适应,我曾经试图去寻找某些记忆中残留下来的影子,却发现怎么也对不上,毕竟十年过去了,很多地方早已经物是人非了,我不再记得原来去往那个“家”的路,也不再记得那个公园的位置,志伟、杨亮、婷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经历着怎样的人生。
只是那次偶然坐老爸的车重新路过十年前那个广场时,我才信服了那些过往真实的发生过,教堂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略显破败,我当时很想跟旁边开车的老爸说,能不能停下来,我想去好好看看,去把记忆中的碎片一点一点的对应起来,但我选择了沉默,任由汽车飞驰而过,不时回望。
北国的日子,之于十六年后的我来说,仿佛一场梦,却又如此真实。
谨以此文,纪念我童年时朦胧的北国印象,那些人、那些事,我舍不得忘。
愿茫茫人海有缘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