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头,却见树荫里走出来了个修长身影,却正是邬明。他像是特意等在这里好久了一般,神色自然地走过来笑道:“我在这等这两位师兄弟,有话与他们说。你自便吧。”说完,竟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锭递了过去。
那巡夜弟子笑呵呵的接了,没再多问便走了。
我看的目瞪口呆,待他走远了方不可置信道:“你们师兄弟之间,还需要打赏?”
邬明不以为意,“我们门派中多市井之人,此处又靠近上京,习惯靠银钱办事。给他们两个封口的银子,他们便不会多说。”
我无话可说,问道:“你找我们有事?”
邬明点头:“大师兄在等你们。”
楼台月作为临江馆的大弟子,独居了一座小院,正在上三院外不远。邬明领着我们走过上三院时,我忍不住往里面偷偷瞧了一眼。却见院内亭榭楼台,花影浮动,回廊下悬挂着一溜华美宫灯,其上似镶有七彩琉璃玻璃,微风吹动宫灯是晦暗的灯斑明暗流转。
我暗暗咂舌,着实华丽。比之下三院那脚夫打尖的驿站一般的屋子,上三院的环境真是好得太多,难怪孙昭挤破了头也想来这里。
顺着上三院外一排竹林一拐,又露出一个隐秘的小门,便是楼台月居所。
推门入内,暖气铺面,不大的院落里里竟燃着四五盆篝火,烤的四周温暖仿若春日。在院子四角放了四盏白玉月灯,灯内灼以油火,其光白莹,如初月出海。
屋前有一道缘廊,四方拉门都敞开着,坠地的雪色垂幔随风微微轻摆。屋内燃着几盏幽暗的雁足灯,似乎并无人在,只能隐约看到层叠的纱帐如万里皑雪。
邬明上前一步,在我身边轻声道:“长姑娘请往后院去。”
我看看平夕照,他冲我轻轻一点头。我不知邬明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他所说绕过前堂往后面走去。小径狭细,树影茂密通幽,拐了四五个弯后眼前一亮。却见一丛烟霭升起,一人多高的竹子围了一圈,转身进去却见中央是一泡晶莹滚烫的温泉。青石砌的石岸边放着几块香片、胰子、澡巾,另外叠着一套干净整洁的临江馆弟子的服装。
我左右看看,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是远处能听到些许的蝉鸣鸟叫。楼台月这是什么意思?要请我洗澡么?我抖开那件备用的弟子服一看,正是我的尺寸。
嗤笑一声,也不再矫情,解衣迈入温泉中,滚烫的水包裹上来,我舒服得喟叹了了一声。
也不知泡了多久,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仰头却见头顶月已至中天。赶紧起身披衣穿戴起来,又顺着来路往回走去,这么长时间却无一人前来相扰。
来至前厅,却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缘廊下此时坐了两个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听我脚步声,他们二人同时回过头来看我,一人长发披肩、眉目清远,另一人身披狐氅、容貌瑰丽,在月灯的相映下仿若月宫来客。
见我前来,楼台月浅笑着起身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揽袖相邀:“姑娘请坐。”
在他们二人面前温着一个小泥炉,在我跪坐下时鼻尖蓦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却是我在那日楼台月船上曾喝到过的美酒。此时小火微熏,其中味道竟更加馥郁。
楼台月挽袖替我二人斟上两杯酒,持盏道:“月敬二位,谢你们不计前嫌、不辞辛劳,愿应月之邀来到临江阁。”说罢,抬手一饮而尽。
他之前对我的态度虽谈不上轻慢,但总有几分玩笑的谐戏,总感觉在盘算着什么。然而此时他斟酒敬我们时,那态度却似是变了一个人,持礼而恭、慎而重之。
我捏着手中的酒没有喝,径直问他道:“李大哥呢?”
楼台月温声答道:“昨日我已差人将他送至唐门驿馆。想必唐门的师兄弟们会保护好他,让他不再受临江阁的势力相扰。”
我放下心来。只需传信去外面一问,我便能知他这话说的是真是假,所以他必不会当着我的面扯谎。再说,自从得知他是常喜的那天起,我便隐约知道他不会为难李禄。
我当下复又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唐门弟子的?”
楼台月看着我,微微一笑,“自姑娘入城之日。”
竟这么早?想到我还曾在他面前还编过什么“万里寻夫”的谎话,此时更是一阵懊恼——估计当时他听到肚子都要笑破了。
按下尴尬,我又追问:“临江阁这么多弟子死去,是正常的,还是另有内因?”
这次他却没有直面回答我,而是微一偏头,问道:“姑娘觉得呢?”
我皱眉:“你安排这么大一个局,不就是想引唐门、燕门来调查这件事情么?既然如此,不如把你知道的都摆在桌面上,我们也免得遮遮掩掩了。”
楼台月喟叹一声,他手指间把玩着方才饮酒的玉杯,一时间竟不知是手白似玉,还是玉莹若肤:“月入临江阁五年之久,如今数来,曾对临江阁内情心生好奇之人,没有二十也有一九。其中亦不乏忠义之辈,都想仗剑抒义,一扫不平。月也曾真心相托,对他们给予厚望,然而热血之人虽有,能一查到底的人却五年来不见其一。”
他顿了顿,远望向临江阁远处起伏的亭榭楼台,静静道:“临江阁的秘密,便若那深山巨兽。寻常人初时透过山隙见其一寸真容,如管中窥豹,都容易心生豪情,恨不得马上就立下豪言壮志要铲奸除恶。然而入山拨雾,一旦见那巨兽竟身高万尺、盘山踞岭,便都又吓得落荒而逃。”
他转过头来,平静看着我,“月不妨直言相告。临江阁弟子之死,的确另有隐情。而姑娘与公子如今所知,也不过是透过山隙间所见的一寸真相。其背后盘根错节的所有,你们真的可以一查到底吗?”
我皱眉看着他,一腔豪言壮语到了嘴边,被他这么一说竟有点难以出口。
楼台月低头,挽袖又替我们斟上两杯酒:“若二位真有心查下去,便不必问我。真相就在这四方的院落之中,只要明睁双目,便能看到。”
我无言,默默得饮下了杯中酒。此时却听平夕照忽然问道:“楼公子惊才绝艳,但似却患有寒症,脉象虚浮,五体有亏。在下不才,也略通岐黄之术,公子是否愿意让在下把把脉?”
楼台月揽了揽身上的狐裘,笑道:“不用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其实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堂堂临江阁的大弟子,却是个没什么用的病秧子吧?”
平夕照微微一笑没说话。楼台月浅啄着杯中酒,淡淡道:“虽与大事无关,但若你真想知道,也只能靠自己去查了。”
平夕照也不恼,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道:“我今日前去旁三院,偶遇了一弟子,似与公子一样患的是五体有亏的毛病。”
楼台月不置可否,静静饮酒。
平夕照看着他:“那林琮敬,可也是病死的?”
我心中猛地一跳,定定望向楼台月。
楼台月镇定自若得放下酒杯,忽然一笑道:“不必探我口风。平公子那日若在林中,必然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平夕照回望着他,浅笑着没有回话。两个男人目光交锋片刻,千言万语竟似在不言中。
楼台月忽道:“说起来,我一直以为会伴长姑娘前来的是燕寻公子。没想到燕门中卧虎藏龙,平公子身纵奇才,月却一直不曾耳闻大名,实在抱憾。”
平夕照微笑道:“我只是燕门中的无名小卒。楼公子没听说过我,不奇怪。”
两人又对望良久。楼台月忽然面容一松,往后靠着笑道:“不知觉间已月下中天。时候晚了,我虽还想私心留你们品酒作乐,但夜寒露重,我们都早些休息吧。”
我与平夕照起来告辞。此时邬明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冒了出来,走在前头准备送我们回去。
行至门边,楼台月却又叫住了我。我回头看,却见他披着雪白的狐氅,长发微松,独自站在缘廊下笑着看我。他眉眼间总有种极昳丽的倦怠,似深春的一城花树,或寒冬的千山飞雪。然盛极必衰,荼蘼转败,这并不是种吉祥的美丽。
我心中不安,却还是朝他露出一个笑。他遥遥看着我,目光中竟很是柔软:“临江阁里都是男弟子,长姑娘行事可能多有不便。若有何所需,尽可以到月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