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之后,燕然略略一想,便猜想到,这靠近的阴物是小鬼。只是让他奇怪的是,小鬼到了客店后,并没有来找自己,而是继续潜行,略过了客房,直奔后院去了。
“他去后院做什么?”
燕然心中奇怪,稍一犹豫,便即起身,提着飞霞剑,轻轻一跃一跃,纵上了屋顶,也跟着往后院去。
这一边,燕然听得动静;那一边,燕赤霞自然也听到了。
燕赤霞就住在燕然隔壁,且七窍全开,已达蓄气境,修为比燕然高得多,因此小鬼出现的一刹那,他便觉察到了。待燕然掠上房顶后,燕赤霞想了想,便起身拿剑,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却在这时,玉成子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安心修炼,不要乱跑。”
师命难违,燕赤霞纵使心中好奇,却也没法,只得叹了口气,放下惊虹剑,继续盘膝修炼。一边修行,他心中也一边在想:“为什么师父让哥出去,却不让我出去呢?”
思想再三,燕赤霞也想不明白。
便在燕赤霞思考的时候,燕然已经掠到了客店后院,见到了小鬼。却见他一路潜行,在后院中显露了一下身形后,便认准了方向,进了一间屋子。
那屋子四四方方,大门紧闭着,燕然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小鬼是进去做什么,便蹿至那屋的房顶,悄然揭开瓦片,向内望去。
屋子里边,却是一个酒窖!
数十个坛子瓦瓮依次排列,个个都有一人多高。屋子之中,酒香四溢,显是客店藏酒的地方。小鬼来到酒窖之后,便显露身形,打招呼道:“朋友,我来了。”
“你……嗝,你来啦?”
有一道醉醺醺的声音,回应着小鬼。
随即便见一个大酒坛后面,有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这汉子衣衫破旧,形容潦倒,身形高而瘦,两颊晕红,走路一步三摇,醉得已十分厉害了。可他依旧端着一个大碗,豪饮不止。显然,这汉子是个酒中瘾虫,杜康挚友。
汉子走出来后,便向小鬼递了一个碗,说道:“今……今天,喝不了……好酒了。我……我请你喝天……天风醉吧。来!满……满上!”
这汉子醉得太厉害了,说话都是大舌头。
小鬼接过酒碗,陶醉地深吸一口,笑道:“有酒便成,还管它好不好?喝就完事了!”一扬脖子,将一大碗酒倒进肚中。那汉子大叫一声好,又拿过酒碗,从旁边的酒瓮之中盛了一碗,递给小鬼。
小鬼接过便饮,毫无二话。
顷刻之间,小鬼便已经喝下了七八大碗,那张丑脸上,也显出了红晕来。只奇怪的是,那汉子从酒瓮中盛了七八碗酒,可酒瓮依旧满满当当,丝毫不减。
燕然看到此处,忽地想到,玉成子曾经说过,阴物无有实体,在修行到一定境界之前,无法触碰人间任何东西。心中便顿时明白过来,敢情这汉子,竟也是一个鬼魂。
两个鬼魂,竟跑到人家酒窖里偷酒喝!
燕然一时觉得惊讶,一时又觉好笑,看了一会儿,便想下去。他虽不拘小节,可这等小偷小摸的事情,却也见之不惯,于是便想去阻止小鬼。
可他身子刚动,就被人按住了。
燕然心头一跳,连忙回头,却见玉成子不知何时,竟已站到了自己身后,向自己微微摇头,随即飘然起身,回转到客房。
这意思是说:“别动,跟我来。”
燕然会意,又看了一眼小鬼,不管他了,起身一掠,纵到客房之中。整个过程,小鬼和那醉鬼都无有所觉,依旧推杯换盏,饮个不停。
来到客房后,燕然敲了敲门,听得玉成子应声后,这才推门,却见玉成子正盘膝坐在床榻之上,双目微阖,神情肃穆。
燕然拱手行礼,喊道:“老师。”
玉成子嗯了一声,睁开双眼,问道:“你都看到了?”
燕然点头答道:“都看到了。”
玉成子问道:“那小鬼与你签了魂契,你准备怎么办?”
燕然被问得一怔,想了想,说道:“弟子虽然不才,却也知道偷盗乃不义之举,小鬼与弟子签了魂契,他偷盗便是弟子偷盗,弟子自会阻止。”
“嗯,明辨是非,你还算不错。”
玉成子先是夸奖了一句,忽然话锋一转,又问道:“你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为师给你说过的评语么?”
“初次见面?”燕然一愣,陷入回忆。
说起来,燕家两兄弟和玉成子除此见面,还是三年之前,在秦北县的一家面馆之中。那时玉成子游戏人间,故意扮作无赖乞丐,考察两兄弟的心性。最后也给两兄弟,各自下了一句评语。
赤子之心,精诚可贵——这是燕赤霞。
人情练达,如玉通透——这是燕然。
事到如今,虽则三年过去,可燕然对这句评语,却依稀还有印象,只略想了想,便回想起来,回复玉成子道:“老师当初说的是‘人情练达,如玉通透’,实在谬赞弟子了。”
玉成子点了点头,又问:“你知道为什么为师只收你做记名弟子,却收你弟弟做亲传弟子么?”
“这……”燕然一怔,却是不知。
玉成子也不见怪,微微一笑,解释道:“不收你做亲传,看似是因为果禅寺捷足先登,先收你为传人,实际上却是因为你人情练达,如玉通透。”
“修行之路,讲究财法侣地,这些都很重要,可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一颗道心。有了道心,便大道可期;没有道心,便是天纵奇才,最后也难有所成。”
“可你知道,这道心究竟是什么吗?”
“这……弟子愚钝,不知道。”
燕然刚入修门,自然不理解道心这么艰深的东西,便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玉成子微微一笑,说道:“说道心,话道心,看似虚无缥缈,实则却也简单。这所谓道心,便是行事准则,天赋个性。”
“有些人性格坚强,百折不挠,那他便道心强韧,坚如磐石;有些人一往无前,性格粗豪,那他便道心开阔,如江似海。至于你兄弟二人,燕赤霞一心向武,别无挂碍,所谓为师说他是赤子之心,精诚可贵;你身具宿慧,进退有度,所以为师说你人情练达,如玉通透。”
“世间修行之人,何止千万,每一个人的道心,皆有不同。总得来说,道心无有高下,只有差别。若是踏上修行,也适应不同的法门。”
“譬如你弟弟,他心思单纯,极情极性,最适合修行为师的剑法、雷法,所以为师收他为亲传。而你,思虑太多,难免别有挂碍,修行剑雷两法,却是事半功倍。所以为师只收你为记名,不传法门。”
“万幸的是,你得了果禅寺的传承。果禅寺一脉,也讲究因果轮回,业果相报,正与你道心相合。所以当初,那块石头才会选择你。这些,你都明白么?”
玉成子一口气,把道心法门都讲了个遍,还涉及到为人处世,这等立身之本。燕然只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不过他知道这是玉成子在借机教导自己,便先记下,留待以后印证。
玉成子也不求燕然现在能懂,只是提前说出,免得他行差踏错,将来悔之晚矣罢了。讲完之后,他又说道:“为师虽收你做记名弟子,可关于根基,实在不能教你太多,只能教你一些旁枝末节,望你有所收获。”
燕然闻言,急忙跪地一拜,沉声道:“老师言重了,教导之恩,重于泰山,弟子不敢忘却。”
玉成子笑了笑,也不同他客气,说道:“比如眼前的事,如果你今天阻止了,那这事对你来说,便算了了,是也不是?”
燕然闻言一滞,却还是点了点头。
确如玉成子所说,今天小鬼盗酒一事,他阻止过了,就不会放在心上。明日只要让小鬼拜见过玉成子,便能回家,告别父母,然后启程去归仙崖。
可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却听玉成子说道:“小鬼偷了别人的酒,我买了那些酒,免了店家的不白之冤,可我的酒钱,谁来付?小鬼喝酒,也是别人带来的,他欠得人情,又该谁来还?”
燕然无言以对,唯有拱手道:“还请老师指点。”
玉成子笑道:“若为师猜的不错,你修行的是《三觉经》,其所为三觉着,便是心觉,神觉,缘觉。为师也曾和果禅寺的人打过交道,心觉神觉,说来容易,修行起来,也并不难。单单一样缘觉,实话说,整个果禅寺,没有一人证悟!”
燕然闻言,不禁大惊失色。
玉成子续道:“所为缘觉,便要求身无挂碍,不沾因果。若是修行到了,自然超脱天地,可若是修行不到,却大道难期。万丈高楼平地起,所以今日为师要出面指点你,让你把这段事情了了。怎么说,也该把为师的酒钱还了,把那鬼物的请酒之情还了才是。”
燕然若有所悟,点头道:“多谢老师教诲,弟子知道了。”
玉成子微笑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吧。记住,往后行事,不可多取,不可少拿,莫沾因果,莫欠人情。如此,方有觉证的那一天。”
燕然重重点头,拜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