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更浓,蒸蒸腾腾的从人的脚下窜起,天光也晚了,幕色裹杂着一股瘆寂的野风吹入荒林里。
老头包扎过伤势,望着溪口水流的方向,那里正是异香渐重的路段,老头眼目有些昏花,仿佛看到那截路畔的草木都散着透亮的明辉,都葱葱郁郁,碧莹的光将半片幕色的晚雾都照透了。
这绝不可能,这片野荒禁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景致,如果有,倒也早让那惫赖小子给攀折尽了。
是幻象还没离散吗,是这一天自己因为神经绷得太紧而致生出了幻象么。
老头眼下似乎不很能肯定这些诡异境况的真假。
时光缓流得也像涌漫的雾气。
片刻后,老头的心智渐有些半明半暗了,眼光也沉沉的溢不出丁点精神,他的口耳唇舌里尽是那已然极其馥郁的异香缭绕着。
耳外有吆喝呼啸的声音杂踏而致,老头突然听到像有无数人马越过河水朝这边冲来了,人马奔行里杂着刀枪颤鸣的金铁之音,有铁甲撞击的之音,有马嘶云动之音,有草木披伏之音。
不好,是追敌逼围上来。老头刹那间大睁开眼,将全身的气息缩成一个点,猛的扯出猎刀就势一滚翻在草窝里,偷看时,当先一队人马长枪大戟的撞破重雾,竟直直的杀奔向了自己藏匿的方位来了。
他们似乎已对老头的行迹心知肚明,那些长草大树竟没藏住老头的身子。
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呢,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在这禁区之内无状横行,不怕天罚么,看他们装束,尽是黑马金甲,却没一个认识的,倒也辨不来他们是什么归属。
他们是怎么察觉自己的行踪的,他们是否已详知了那小子身世的大隐秘呢。
敌人八方围拢,这是没给老头留下逃走的半寸生机。
他们来势虽凶,但皆是凡人手段,老头心里断定,只能擒贼先擒王。
老头伏着身子未动,眼光透过一株长草叶子的缝隙看去。杂着异香的大雾垂落在他花白的鼻眉上,他紧贴在胸膛上的刀口丝丝滑凉。他却感觉有一股燥热的气息翻压着自己的身子。
千钧一发,还不是最关键的时刻。
当头一马势如纵龙般的卷着地面跃过来,马上骑客披发掩额面目朦胧,他手中一杆大枪起落似电掣飚发,就见那枪一个猛子,霹雳般扎向老头的心窝里去,势要将老头刺个透明窟窿。
兔起鹊落,老头看得真切,不避不让之际纵步一跃而上,猎食饿虎一般的扑了出去,在落向马后背的间歇里早一把扯住了大枪枪头。
老头力灌双臂,抓着大枪的手如钢铁铸成,不等那骑客会过意,斜空里一刀早回砍了过去。
惨呼声尖锐而短促,老头却在一霎那间心里似被浇了个透凉,老头好似被人悬提着身子突然扔进了腊月底的冰泉里,老头暗叫一声完了。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了。
只见在刹那里,电光火石之间,那群铁马冰河的骑客们都似风暴天里漂起的沙砾,猛的就纷纷坠破化成灰粉了,骑客们在眨眼间竟然烟消云散,如泼地渗水,不见影踪。
他们来去如风,竟都凭空消失于一瞬,在莽莽的大雾昏天里,连一根汗毛都没落下。
地面上只倒着那个被老头当先砍翻的人,而那人坐下的长足骏马却也在分毫间消失无迹。
骑客身子齐腰而断,显见是不活了。
血,浓烈的血腥刺着老头的鼻子,尸体浸在尚冒着热气的血水里,老头却颤着身子不敢细看。
那一声濒死惨叫的声音老头太熟悉了,那是老头亲近了十多年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被老头看顾了十多年的少年发出的声音。
这不会错,老头好像杀死了自己曾承诺过誓要用一生保护的人。
怎能如此。老头心如灰死,不敢相信所见为真。
老头来不及仔细思量这其间的因果,最后还是抖着手拂开了那死者面上的长发,果然便是那熟悉无比的少年眉眼。
老头当年受过少年的母亲的大恩,在少年母亲出事时发了狠誓说要照看少年一生,他携着少年躲过了多少穷追恶杀,躲过了多少险诈利用,却不想最后竟是自己亲手将他一刀砍了。
虽然这少年不是老头的血缘之亲,但多少岁月的相依为命,早让老头的钢铁心肠化成了绕指柔。
这少年绝非凡人,身上是担着惊天迷闻的,他的命运在出生前便注定了坎坷离奇,不料现在竟然被老头亲手灭杀了。
老头看着少年还圆睁着的眼睛,那眼里曾经多少的清明狡黠,现在都再也看不见了。看着地上分离的残尸,老头心里一时绞痛如割愧恨纷加,他面上容色枯败。少年且死,他再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至于那些充斥在这其中的少年何故杀他的缘由,他已无心再思及。
腰刀丢在血泊里,老头摘下弓囊里的还情箭,双手握了猛的向自己的心口上扎去。
箭入肌骨,一股迅烈的电流猛然游走,钻心的剧痛使老头大呼一声,但转瞬间,老头的神思好像回复了些,老头眼里澄清了几许,一瞥间早看清,四下野树森立草木偃合,却哪里有什么尸体僵卧,那里有什么血流惨杀。
岂是幻觉!
果是幻觉,好险恶,老头疑诧的循着目光向远望,溪流前方道口的草木丛里依然是碧绿莹光照着,且那莹光比之先前更多了纷扰妖异的气息。
那莹光忽明忽暗,投在水里映照着大雾弥漫的野林子。
刚才定是着了这光色的魅道了,老头再不敢多看一眼,一横心,将胸口扎着的箭又刺深了几分。
还情箭也叫无情箭,是少年祖上遗留之物,它的来历有一段凄美动人的传说,它极具灵性,少年母亲当初说此箭能在危难的紧要关头帮少年脱困,能追索少年气息。少年心性不定,尚没学会拉弓引弦,故这箭便让老头佩挂在身,却不想今日倒救得老头性命。
老头思索着猜测定是有什么厉害的灵怪进入到这个地域了,这灵怪法力通玄,自己万不是它的敌手,说不定那缥缈幽馥的异香,那碧莹魅惑的草色,还有这漫天不散泼涌无遮的大雾,和那悬铃而走的石魅,都是出自那灵怪之手。
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不管怎样,自己爷俩得赶紧逃离这里了。
沿着溪流后返一程,再折道往北,走一段路地面便平整了,便见森林边缘,绕过森林边缘隔着一座湖水,湖水澄明似镜,岸畔荡漾的芦花丛里泊着三两只小舟,小舟幽幽如月如桥,渡过去登陆而进,临着山坳的脚下有几间不显眼的茅草屋子立着,那便是老头爷孙两个的住处。
虽然天色暗熏大雾漫淹,但老头心里清楚归家的路,他踉跄着步子在枝叶底穿行,野林子里的天空在他的头顶旋转如覆。
也可能是林中夜幕垂落的缘故,老头行了个把时辰,都行得脚手酥软,却似乎仍然在原地盘转着,足下依旧是淙淙的溪水流动声,老头心里大焦,摸出火折子晃亮了来看,真见自己竟还在方才幻觉滋生的地段上立着。
这片溪岸前后的草木狼藉凌乱,老头显然在这里奔行了许久。
鬼打墙,遁魂桩,锁神阵,无遮狱……
老头大惊,知道自己被困在极其厉害的算计里。
这是要绝断老头的退路或者生机。
如果让自己死,这倒没有太难的,如果是留着自己要打探那小子的消息,那就不是一死能阻挡了的。老头心里反复琢磨着。
万不能让别人知道那小子也栖宿在这个山中。老头暗里着急,猛的撕扯掉衣衫衿子,手指蘸了胸口溢出的血写了速去逃命,离开此山的字样,将衣布缠裹在还情箭尾,摘弓扯弦满力向雾外射了出去。
让孩子逃出去吧,希望他不会有事。老头心里祝道。想自己便就是真落得一死的结局,那也要给孩子拖延些逃离的时间。
瞧瞧去,到底是什么害人东西,纵然一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如果运气好点,能侥幸灭了那邪魔,也算是积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