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郊外,三两府邸坐落在山脚河畔,地处荒僻,铜门紧闭,人丁不兴。府前有牌匾,写着大兴王之类云云。
可以说是一片寂静得有些荒芜的住所。
细君便独自住在这里,自从两月前得封时,她就被赐予了独属于自己的宅子,既然是自己的屋子,按她的性格肯定是要来收拾打扫,起码要保留些主人的脸面。
即使有人住下,也没什么生气。随行并没有小厮,细君每日在做些什么也没人清楚。
“有人送了请帖来,结果给送到我家了。”
王莺拿着一支竹简走进来,府里细君正拿着扫帚扫地,灰衣长裤,长发挽起,一身家仆打扮。她并不抬头,继续扫着问道:“谁送的?”
“署名是太中大夫。”
王莺把竹简撂进屋里,熟练地拿出抹布,擦拭起积了厚厚一层灰的亭台栏杆来,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不过她很喜欢。
也许这样打扫的时光很好,也很慢,王莺半晌才想起来:“你要不要去啊?”
“去吧。”
细君点点头,挽起的发丝松动落下,看得出来她这方面的手并不灵巧,正好,王莺便帮她打扮起来。
“那要不要顺便去——”
“不要!”
“去嘛!又没什么损失!”
“绝对不要!”
......
“韩邪,你会六博么?”
卫青缓缓拉弓上箭,突然问道。韩邪有些愣,他晃晃脑袋:“不会,卫大哥你也喜欢这个?”
“时下流行的玩意还是要会些,虽不像城中那位“白衣雪”出尽风头,也得略懂一二,好——”
卫青言谈之际一箭射出,好不随意,韩邪轻松避开,其身形灵动又恢复了山中那般,全然看不出他背上有一草人。师傅曾赞韩邪:如猿猴顽灵,如白狐谨慎,如狡兔三窟。
韩邪怪笑:“好讨女孩子欢心?”
卫青少见地使用白眼:“普天之下文人雅士居高,你若是不能讨那些士子大夫的欢心,保家卫国何其难!”
韩邪接下卫青话中一箭,他回头呲牙道:“我还以为只用讨皇帝的欢心呢!”
“大丈夫可以不拘小节、”
韩邪知道卫青所指他姐姐那事,急忙摆手,“却得顾全大局!这件事并非我本意,王大哥那边还请你帮我解释一二。”
“无需解释,师兄和我早就盼望你飞黄腾达,好提携我们。”
“休得胡言!”
“卫大哥既然听得出是胡言,又何必忧心?”
韩邪主动向前一蹿,再次接下卫青随手射的一箭,他晃晃身后草人,两支箭正中人心,
“这王公大夫之事不归你管就不要管,免得日夜劳心,冷落了亲近之人。”
“王大哥说的?”
“他女儿说的。”
卫青陷入沉默,待到韩邪解下草人给他,方才说:“刚才有人送了请帖来。”
韩邪搭弓引弦,轻巧一箭:“谁?”
“太中大夫。”
“你想去?”
“推脱不得。”
韩邪听他这样说,索性一次性拿了三支箭:“卫大哥,若是你一次面对三支箭,你还接得过来么?”
卫青拉紧背后草人,他横眉冷竖,挺直坚毅:“接不过来也要接,那些远远比我的命重要。”
“那三百支、三千支呢?又或者你身后不止一个人,你还要去接吗?”
“没有谁的身后只有一个人,包括你,韩邪。尽管你现在觉得你孤孤单单,可总有一天你的身后会有一群人。到时候你能舍得其中某一个人吗?”
“舍不得,所以就只留在自己能接的范围之内。你看,我现在只能保护我自己,所以我就这样孤单好了。”
“那我选择去接最致命的那一箭,只要不断气,就还有搏命的机会。”
卫青紧紧盯着三支箭最中心的那支,显然它的准头最好,杀伤力也最强,
“如果说我只有守护一个人的能力,那我一定尽力去守护最开始就要守护的。”
“和自己相爱的人守在一块不好吗?”
韩邪并不能理解他,要是放到现代,不放到以前那个梦里,又或者王大夫,
“和师兄一样,同他妻子儿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卫青神色黯然:“大哥他、并不幸福。”
“可是师兄他的家人很幸福。”
“但、那不是他的幸福。”
卫青稍有犹豫,目光询询不安,向韩邪求证而来,“不是么?”
“是。”
一声青鸟脆鸣响起。王莺拉开营帐走来,她身后营帐外正是傲然独立的细君,细君执拗不肯进来,王莺只道她不争气,留她在外面。
王莺一拜:“细君姐姐已经等你多时了。”
卫青一叹,出了营帐。
外面春梢傍晚,军营呼喝丛丛,兵甲引弦踏马之声不绝于耳,实在不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卫青望着这个一脸孤傲的女子,神情有些不知所措,他搓搓手,促狭道:“好冷啊。”
是有些冷,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不是有词人说过吗?
细君的冰霜也融开来,她今日本不想打扮,如同近日心中的垂丧。偏偏王莺要给她描妆选裙,今日这浅棠色的深衣配条轻盈的绫带,实在不符合她心情。
此时此刻,竟然有些后悔,应该再挽一次发,而不是简单用这媚俗的簪子。
她知道卫青喜欢素美。
所以她取下了簪子,让头发倾洒下来:“是有些冷,把头发放下来挡住耳朵就好了。”
乱发之中,一双盈盈眉眼含情夺目。
从营帐缝隙里偷看的韩邪:黑长直!!!
被枕靠在下面的王莺:有什么东西流到我头发上了......
周围士兵虽是粗人,军中却常受卫青照顾,每次送来的吃食总是分捎给他们,此时均屏息而立,不扰这良辰美景。
无他,坊间传闻:封侯立命者,非城南军中卫青不可!
他背后的势力,实在是太错综复杂了,但凡是有点见识的军士都知道:平阳公主、落破王爷、新封宠妃卫婕妤、无官身轻王大夫、甚至是宫中的那位殿下。
卫青只道:“抱歉,我待会要去见一个人。”
众人:???
细君心冷,想说些漂亮话却说不出来。她哽咽着,突然听见众人叹息,倏尔面颊红透,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自己还是太出格了。
可这命运,又何曾待自己公平过?细君心中冷笑,罪臣之女,下嫁远方,此人不护,那人不喜,到头来,终归是——
“我也要去见一个人。”
“我知道,信是我替太中大夫送给你的,走吧,正好我不用去接你了。”
众人:呼——
王莺嘻嘻笑道:“我细君姐天仙动人,没有男人不喜欢。”
韩邪继续用下巴压住她脑袋:“我卫青哥潇洒无双,没有女人不喜欢。”
细君抬头,望着卫青迫近的脚步,她只是小退一步:“谢谢。”
卫青回头看向营帐:“韩邪,王莺,你们也来吧。”
众人、韩邪、王莺:......
然后呢,卫青牵住了细君的手,在她发间留了一句话:“还有三月又十天。”
三月又十天后,将是李广利将军出征大宛的日子,也是细君随军从行,远嫁乌孙的日子。
命运呵,无常数,谁又能知道,嫁过去的是谁呢?
韩邪走在紧密依靠的二人后面,既不开心又开心,他一看身侧王莺,王莺亦是如此,笑脸不断哭脸变幻。
韩邪:要不咱俩凑合凑合?
王莺:滚!
韩邪突然想起一件事:“卫大哥,太中大夫是谁?”
卫青沉沉望向西边:“张骞。”
长安有楼,高约五丈,三层而立,独望群雄。这座独望群雄的楼还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清石楼。
无他,楼中有清泉,泉中有大石,石头以为岛,伴随清泉流响可谓风雅宜人。
细君一指楼顶琉璃玉瓦,手臂竟要贴到额上:“好高的楼。”
配合的卫青:“嗯,是很高,喜欢的话可以在城外修一个。我上次看到一家院落,带一个小湖的那种,顺手便买了,也不知你心意。不过最近听说皇上赐给你山下的一座宅子,你要是更喜欢山色的话,我便在你宅子附近修一栋。”
细君:“我都再喜欢不过,随你心意。”
韩邪、王莺:楼好矮,人好酸。
酒楼上座,二楼清雅小间内,王莺正在替细君挽发,虽然披散着很美,却不能见客的。王莺多嘴问了一句:“卫青大哥,太中大夫今日邀约是为了什么事情?”
“一场赌局,六博定胜负。”
卫青答道,他和韩邪正隔着一个盒子对坐,韩邪看着面前这棋盘以及棋盘上一边六个的棋子:我的天......这是象棋还是动物棋?
接着卫青递给他一个方方的物体:“这是最新的茕,和以前用的箸不同。”
茕?这是——骰子?韩邪急忙接过“茕”把玩起来,这大小,这重量,这手感......
王莺边替细君挽发边笑:“卫大哥,韩师哥他可是下棋白痴,你好好教教他,日后总不至于被人耻笑。”
门前有人轻叩:“太中大夫到了。”
卫青正色:“来了!”
——接着一脚把韩邪踹下了座位。
......
此时西去高山,便是荒芜沙丘,沙丘之内,有着这样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