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石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中央那湾泉水旁,竟没人注意到有两位男子悄悄摸进角落。
这二人没要茶没要酒,只要了两个杯子,其中一人摸出一陶壶,斟酌出少许玫红色液体:“殿下,您已经喝够多了。”
“废话少说,瓜子呢?”
季长从胸口倒出一小山似瓜子。
“胡豆呢?”
袖子里摸出两小碟胡豆。
“酥饼?”
裤裆——!咳咳,是腰包里解出一纸包,包中露出金黄色油炸酥饼一角。
“不错,开始吧。”
......
好香。
韩邪看着几人走下拜礼,只觉无趣,自己凡夫俗子,无心掺杂这些勾心斗角中,许是以前历史看多了,这些尔虞我诈他打心底里厌烦。其实说来也简单,韩邪不是没眼力劲的人这几人身份摆在这里:仅存不多的王爷儿子曾世子,平民崛起的太中大夫张骞,有个宠妃姐姐的校尉卫青。
对面的人身份摆在那里:由何御史大人领头,六位侍御史身后便是朝廷诸多势力,在这种负责监察的位置上,哪一家都得放上一枚棋子。也就是说,这何御史和他的六条狗,服务着起码不少于六派的文武派系。
棋局所为何事便和盘托出了。
那便是塞外与朝廷内部的协议。韩邪认为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和平解决的乐趣,到头来触动了最根本的利益还是会不计手段地打起来。
但那些人热衷于此。
韩邪苦笑,他还是比较中意空气中突然传来的香味。香味源自一楼某个角落,他目光穿过竞相叫好的官役,直抵那个角落从裤腰里扒拉出金黄色酥饼的黑小伙。
看着这个突然挤上桌的年轻人,黑小伙脸更黑了,旁的那玉面阴柔公子急忙把酥饼塞他嘴里,转而笑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韩邪看这人一身贵气、眉眼虚浮,准是哪家暴发户出来的纨绔,为他所不喜,但美食在前,怎么能见外呢?他将将夺了一块酥饼,啃上一口,连说话都带些香气:“在下韩邪,斗胆来讨个饼吃。”
那人推来一杯茶:“但吃无妨,在下文据,韩邪兄为何在此?”
“替人当侍卫,文公子呢?”
“找好吃的,顺便凑热闹。”
文公子朝中心石岛一指,那十余人已经分两边站立,隔泉相望,分外冷静。韩邪接过递来的碟子:“公子可认识这些人?”
“认识,季长,你来讲讲。”
嘎嘣嘎嘣,对面响起一连串嚼胡豆声,这公子真是好牙口。伴随御史大人一声令下,白胡子老头张骞和对面的邓御史依次拜礼,掌棋摇骰而战。
这边那黑小伙也吃下酥饼,收了脸色,在公子身侧娓娓道来:“左边那位可是咱大汉朝的奇人。”
“张骞大人?”
“正是。”
季长微惊,他没想到这小侍卫也认识张骞,不过遂即释然,张骞大人的威名远扬很正常,“大人出身微末,二十五岁那年舍命替我大汉使西域,拓新路,没想到被匈奴那厮贼人抓住软禁起来。
不仅替他娶了老婆、添了小妾,还奉为座上宾,好吃好喝招待着——可大人气节实在令我等佩服!历经十年隐忍,终于是逃回我大汉,将这新路开、西域通,解我大汉百年之围!”
这些话韩邪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废话,历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他瓜子胡豆不停,只问:“右手那老头呢?他刚才可是和张骞大人拌嘴来着。”
“邓御史是邓家人。”
韩邪对朝中势力并无了解:“邓家是?”
季长向文公子使了使眼色,文公子示意他但说无妨。季长饮口茶解渴,继续说来:“邓家是六家之一。”
“六家?”
“即是邓、窦、陈、李、萧、老刘六家。其中邓家主文书,窦家主朝纲,陈家主礼乐,李家主军事,萧家主律法,老刘家是天子兄弟,只管享清福。”
文公子悠悠抿口茶水:“后面的等会再细说,棋开了。”
邓御史开局老辣,三子呈犄角之势攻来,直叫旁人冷汗直冒,好一快招!不愧是御史台头号御史!
张骞不慌不忙,步步退让,巧妙构造出一张网,只等这老家伙往里钻。
哪肯?
姓邓的一眼便识破张骞诡计,干脆将计就计,派一弃子入其中,转而用其余五子编织牢笼。
显然二人对弈多次,张骞窃笑几声,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倒是邓御史被这几声怪叫乱了心神。
“本就不宁,还被扰乱。”
季长忧心忡忡,“邓御史怕是要败了。”
“他们既然定了彩头,可不会轻易放手。”
文公子看着狼吞虎咽的韩邪,拍手又让人上了几道小菜,“韩邪兄可是觉得这二人棋艺不精,不忍直视?”
韩邪愣了愣:“公子,我不会下棋。”
文彻、季长:……
韩邪:为什么人人都喜欢下棋?好好吃饭不行吗?
文公子只觉有趣:“你这种人很少见了,不想学一学吗?很好玩的。”
韩邪挠头:“小子自幼长在深山,此次回乡投奔师兄,再过三月便从军去大宛,还是多习箭术,为国报效更好。”
文公子和季长相视,面露异色,皆摇头。人人都知出征大宛毫无胜算,这、难不成又是一枚弃子?
台下韩邪风卷残云:“掌柜的,再来一份。”
台上张骞冷汗直冒:莫非自己真的想错了?
只见邓御史一子落出,那诱饵直捣张骞长龙,凭一子之力造就摧枯拉朽之势,片刻便扫去三子,大局已定!
“太中大夫,草民要有草民的觉悟,这些年你僭越太多,仔细你的乌纱帽!”
第一局,张骞败。
......
楼内棋局精彩,楼外长夜未眠。
有白色襦裙的妇人提着微黄色灯笼踏出府中,柔和的光更给她面庞增一抹风韵。从自家府中走出正是陵城长街,长街在夜色掩映下安凉如水。街上的石板有些凉,凉意从鞋底沁进来,一直照拂到她心上。
她家的姑娘还没回来。
家里那死鬼丝毫不慌,也厌烦自己留在那儿吵闹。她身边没有可以调遣的人,只能自己从府中走来,迈向这长安满是灯笼的夜。
就像她手中那微黄,陵城里富贵人家都挂着三两盏,且更繁盛,也更费蜡烛。确切的说,大部分人家都用的是油灯,更低廉、更明亮,只是没有灯笼那圆圆的身子好看。
不过蒙了一层纱。(起源于西汉的灯笼,那时候还没有纸,多是纱制)
在微弱月光和灯笼的照映下,长安城的街呈现出一片病态的灰,一种缓缓流动着的、像被什么阻塞着的灰。这灰色里面偶有黑影闪过,带起一片奔驰的轱辘声。
马儿在风中喘息,蹄子闯过一道又一道关卡,然后从一个打灯笼的妇人身边掠去。
马夫瞥了她一眼,从并不华美的襦裙上判断出她距离马车尚有三丈,属于不用吆喝驱赶的安全距离。取而代之的是马夫抽气似的冷哼,接着手中马鞭一甩。
破空声将妇人思绪鞭打回来。
她瞧着这辆在黑夜掩护下的黑色马车,心里更慌了。她知道这是去宫中报信的车,这样的车在十几年前她再熟悉不过——厚厚的信用浆糊糊住,放进看不见光明的小黑匣子,最后锁上红铜锁的那一声咔擦,像是把心锁起来。
但那是过去了,她提起裙裾,现在的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女儿。
穿过马车飞驰而过的主道,从对街的一条小巷拐两个弯,便钻进了这座城的深处。
......